当晚,马望龙出面做东,在涂井乡场上著名的“红月坊”酒楼摆下了庆功宴,只请了韦定坤、黎天成、齐宏阳、任东虎、任东燕、吴井然等数人参加。
一开席,他便举起高脚玻璃杯向韦定坤迎面敬去:“这一次多亏了韦副站长力挽狂澜、生擒贼首,这才逼退了乱兵对我盐厂的劫掠啊!”
韦定坤在众星拱月般的簇簇目光中端杯站着,笔挺如一杆标枪。他唇角带着浅浅笑意,半含半露地说道:“而今刘本强、冉庆松已被送到重庆军事法庭受罚。诸君大可安枕无忧了。”
任东燕心直口快,爽然言道:“我们黎书记长、齐代表也不错啊!若不是他俩在前面死命顶着,哪有韦副站长后来的‘金猴摘桃’啊!马处长,你说是不是?”
任东虎把脸一板:“小妹,你又乱说话了。”
“哎—任姑娘说得很对。”韦定坤轻轻一摆手止住了任东虎,“你这个小妹可真是一位巾帼英杰!你我当时若不出场,她也是能一招制住刘本强这个‘草包师长’的。”
马望龙急忙咳了几声,把话头圆了过去:“这个……黎书记长、齐代表,还有任队长,自然也都是大大有功的。不过,通过韦副站长今天的大显身手,让我们看到:雨农副局长手下的军统局干将确实是以一当百、所向披靡。”
黎天成在旁却沉吟不语,只是暗暗观察着韦定坤。其实,他今天白日里一见韦定坤就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后来细细回想,借着他颊边那道醒目的刀疤,才忆起自己当初到忠县赴任时便在一家盐店里遇见过他—原来他潜入忠县亦已许久了!而且,看来这个韦定坤就是藏在雷杰背后的那个军统局上级人物了。对韦定坤,黎天成也是久闻其名了,知道他是军统局常务副局长戴笠手下“八大金刚”之一,在特侦界十分厉害。此番他突然“半路杀出”,对自己的潜伏任务是利是弊,一时还不好辨析。当然,他若能在这次抢盐事件处置之后便拂袖而去、退身而出,应该是最好的结果。
“马处长真是谬赞了。”韦定坤平端着高脚酒杯,向齐宏阳缓缓走近,“其实齐宏阳代表的共产党组织当中才是人才济济,韦某倒是佩服得紧。”
齐宏阳和他碰了一下酒杯,眸中闪过一丝警惕之色,长声吟道:“卿虽乘车我戴笠,日后相逢下车揖;我步行而君乘马,他日相逢君当下。”
韦定坤没料到齐宏阳一口就叫破了自己顶头上司戴笠的名号来历,而且又借用到此处来向自己隐隐示警,不禁面色微变,干笑而道:“该当如此,该当如此。如今贵党与我党均尊奉蒋委员长为抗日救国的最高领袖,我们便是同室兄弟了!无论是你乘车,还是我戴笠,不会再分彼此的了。”
齐宏阳听他这么说,方才恬然而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韦定坤回转身来,嘻嘻笑着走到黎天成面前,目光在他浑身上下瞟来瞟去:“小黎同志,党国有你这样的后起之秀,韦某深感欣慰啊!其实,我在忠县上下周游了多日,对小黎同志你的为官行政之道甚是敬服:肃清盐务、为民谋生、为国谋利、为党谋业,小黎同志面面俱到,实在是一代能吏!”
黎天成装得十分恭谨地答道:“我只是一个小小胥吏而已,哪里当得起韦副站长你的如此夸赞。”
韦定坤深深长长地笑道:“你代表党部,和武德励进会反动分子之间的种种斗争,我都看在眼里。说起来,咱俩也曾联手作战过:当初举报田广培和郑顺德内外勾结倒卖官盐的那封匿名信,便是韦某发出的。小黎同志,你把它运用得相当不错!”
在另一边站着的吴井然听了,面露骇异之色:直到今日,他才知道这个韦副站长先前竟对忠县政局的动态走向介入得如此之深。
黎天成仍然是低眉垂目地答道:“原来韦副站长对我忠县党部竟有这等暗助之功,我真是失敬失敬了。”
韦定坤脸上笑容倏然一收,话锋刺了过来:“不过,韦某也得到了一些消息,据称小黎同志你在党务方面似乎还是出了一点儿小小的疏漏……”说着,目光往齐宏阳那边暗暗一掠。
难道他指的是盐厂内部的共产党地下活动之事?他究竟潜伏在这里是针对什么?黎天成心里“咯噔”一下,他努力克制住了内心的波澜:“韦副站长你指教得是,我确实在党务工作方面还有不尽不实之处,万望赐教。”
马望龙走近来:“两位都是党国的精英俊才,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楷模。”
韦定坤放下酒杯,正视着他,冷不丁地问道:“马处长,你可知道韦某今天为何会现身于这里吗?”
马望龙笑道:“军统局神通广大,随时都是咱们在困境中呼唤祈盼的‘救星’啊!”
韦定坤一开口却令在场诸人的心头尽震:“马处长、齐代表,实话说了吧,你们是为防备日寇的‘515绝密计划’而来,我又何尝不是?”
马望龙立刻身形一正,收起了玩笑之色:“军统局这边对日本匪谍的情侦工作进展可还顺遂?”
韦定坤郑重至极地讲道:“韦某可以负责任地告诫在场诸君:敌特日谍确已潜入忠县境内,而且已有诡秘行动,你们千万不可掉以轻心。这也是此番我军统局不得不从幕后暗斗走到前台‘亮剑’的关键原因。”
任东燕睁圆了乌溜溜的眼珠,问出了一些人的心里话:“那么,这次川军抢盐事件可是小日本的特务在幕后操纵的?”
“非也,非也。”韦定坤含笑摇头,“这是武德励进会里的一小撮顽固分子煽风点火弄起来的。不过,我们正可借着这个机会将忠县境内的武德励进会顽固势力连根拔起!”
“男儿乘风破万里,最好沙场死;国耻未雪怎成名,宝刀携出征!抗强权,除国贼……”
冉庆标高一声低一声地哼着川军的军歌,把本县乌杨镇酿造的“将军魂”白酒灌进了喉咙里。
“咚”的一声巨响,他的办公室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
韦定坤、任东虎带着从县保安队和县护盐队中抽调出来的一支精干小分队直扑而入,围在了他桌前。
“冉庆标,你也配唱这样的军歌?”韦定坤傲视着他,冷冷地喝问道,“你勾结刘本强、冉庆松等人企图哄抢军盐、扰乱盐厂秩序、危害党部人员人身安全,一切罪行证据确凿。国民政府军统局要带你到重庆问罪!”
“我怎么就不配啦?我们川军为了抗日也是不怕牺牲的,也是想当国家的主人翁的!是你们那个蒋中正委员长想要独掌乾坤,想要我们成为他的奴仆!”冉庆标哈哈笑着,酒气四溢,“什么蒋中正、什么汪兆铭,都是比流氓还流氓的家伙!蒋中正,是‘不中不正’;汪兆铭,是‘无兆(“照”的同音。)无铭(“明”的同音。)’!我们川人的刘湘主席就是在武汉被他们下阴招毒死的!是你们‘刮民党’容不下我们川人,是你们‘刮民党’把我们往绝路上逼。”
“好啊,你竟敢侮辱党国领袖,罪加一等!”韦定坤把手一招,“大家上!立刻给我拿下!”
“慢着!”冉庆标飞快地掏出一支勃郎宁手枪,逼住了韦定坤的手下,“有些话,老子临死前也要说个明白—是马望龙、黎天成唆使你们来抓老子的?老子虽然有罪,他们手上又岂是干净的?
“马望龙请什么大歌星欧野禾来井祖公祭大会演唱,一次性就撒给她好几千大洋!这还不是在公然贪墨盐厂摊派款?你们也要把他一起抓了,我才拱服你军统局的人办事公平!”
韦定坤冷厉而道:“哼!冉庆标,你不仅仅是贪墨腐化,你还私底下参与了地方宗派割据组织武德励进会抵制党部、违抗政令的多种罪行!你乖乖服法,国民政府或许还能饶你不死!”
“抵制党部、违抗政令?难怪近日你们‘刮民党’中央党部给忠县党部颁发了一块‘全国党建示范基地’的牌匾!这是在表彰他们排挤和打压我武德励进会的功绩吧?”冉庆标仿佛笑得喘不过气来,“可是你们那个黎天成,身为党部书记长,首要任务本应该是去抓共产党,却和我武德励进会处处作对。结果,他这个‘全国党建示范基地’却冒出了共产党赤化分子,我看他黎天成还能高兴多久!”
任东虎在旁边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一声大吼:“够了!你这头‘黑老鸦’一身的臭屎,还有资格去说别人脏不脏?”
冉庆标也脸色剧变,左拳重重一擂办公桌桌面:“来人!”
他身后靠墙的壁门“啪”地打开了,一支警察短枪队冲出来护住了他。
任东虎一惊:“你还想顽抗到底?”
冉庆标没理他,斜眼瞧着那支警察短枪队的队长胥才荣,阴恻恻地说道:“老胥,你们在后边也听到了—咱们‘川派’被他们‘刮民党’逼得走投无路了,也是该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了!”
胥才荣端着驳壳枪,满面恭然之色:“行!冉局长,你只管下命令—兄弟们手里的家伙可不是‘吃素’的!”
冉庆标得意扬扬,正欲开口发话。韦定坤突然阴笑了一声:“胥才荣,你到这时候还跟他演什么戏?还不带着弟兄们快快‘归队’!”
一听这话,冉庆标惊得面无人色,死死地盯住了胥才荣。
果然,只见胥才荣掉转枪口对准了他:“军统局驻忠县特别行动队队长胥才荣恭请冉局长你缴枪投降!”
冉庆标狠狠地瞪着韦定坤:“好!好!好!你军统局的人果然是手段高超啊!”
韦定坤笑得十分灿烂:“我刚才已经说过:你若乖乖服法,国民政府或许还能饶你一命!”
冉庆标面露绝望之色:“我知道你们的手段!你们想把我这里作为突破口,用‘小鱼串大鱼’的手法去诬陷抓捕一些无辜的武德励进会同志。你们‘刮民党’的狗爪子也未免太黑了。”
韦定坤失去了最后的耐心:“胥才荣、任东虎,下了他的枪再说!”
“别过来!”冉庆标跳起来舞了舞勃朗宁手枪,“我冉庆标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会成为你们手中拿来株连别人的‘工具’!你们妄想活捉我,那可真是打错算盘了。”
说着,他把枪口一下回转过来塞进了自己嘴里,“砰”的一下扣动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