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听器事件虽然初时被牟宝权搅得风声大作、波澜四起,但很快就被国民政府封杀于无形了。马望龙在全县干部大会上为县党部公开辩护:为了克制日寇的“515绝密计划”,我方必须以非常时期之非常手段而应对之—敌特分子可能潜伏在忠县城乡的每一个角落里,我们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务必千方百计地暗查,所以窃听手段不得不用。他的这番言论,其实也就是国民政府高层的一致决定,终于为沸沸扬扬的窃听器事件画上了一个句号。
牟宝权怒火冲天,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按捺住激愤之情,暗约冉庆标到天池林场,以打猎为名和他一起商量下一步对策。
冉庆标骑在马背上,提着长筒猎枪,说道:“牟县长!你看这国民党真是能给自己脸上贴金啊—明明是在搞法西斯式的‘特务统治’,却还振振有词地对外宣称这是为了‘灭谍大计’!烂娼妇把牌坊做到这样的水平,我也真是服了!”
“现在我们从家中到办公室里到处都在他们的监听窥视之下。不然,我会约你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谈话?”牟宝权游目四望,像是担心暗处还埋伏着什么人一样,“我先前只认为县党部的人脸皮厚,没想到他们的手也这么黑!井祖公祭大会的摊派款快要成了那个马处长的‘私人小金库’了。他们是一点儿油水都不给咱们留啊!”
“你还想要油水?老牟,你醒一醒吧,照黎天成、雷杰、吴井然的搞法,是要对我们武德励进会的人赶尽杀绝啊!”
“是啊!咱们绝不能坐等黎天成他们来‘下刀宰人’!”牟宝权平平端起了猎枪,直直地瞄准了前方。
冉庆标和他并辔而行:“牟县长,你要下最后的决心了—明天,咱们最后的机会就要来了!你可不要再有妇人之仁。”
牟宝权的目光凛凛一闪:“你是说刘本强率领二十二师明天就会抵达忠县了?”
“不错。是该让刘本强这样的老‘兵痞’去冲击一下盐厂党分部。最好,在那场骚乱中,让黎天成被误伤而死。”冉庆标此时的每一个字儿都是从牙齿缝中硬硬地锉出来的。
“砰”的一声,牟宝权扣动了扳机—硝烟袅袅散去,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狰狞:“是该给他一个重重的教训。但只能把他误伤,千万不能让他暴毙。事情闹大了,我们都收不了场。庆标,不能被仇恨冲昏了理智啊!”
冉庆标暗暗冷笑,嘴上却不露异样:“好。我下来后会和刘本强好好衔接的。”
“要做得天衣无缝、万无一失。”牟宝权又加重语气吩咐道。
冉庆标点头称是,忽又递过一沓报纸交给牟宝权:“老牟,你再看一看这是什么?”
牟宝权用左手接了一瞧,眼珠子一下瞪得圆滚滚的:“《新华日报》?你从哪里拿来的?”
“涂井盐厂工人们近期一直在传阅这些《新华日报》。”
“哦?原来涂井盐厂里面也混进了共产党的赤化分子。”牟宝权若有所思,“你总不能让我们和共党分子联手对付黎天成吧?”
“我的牟县长,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在自己眼皮底下竟出现了赤化分子,这对黎天成和他的国民党盐厂党分部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啊!”
牟宝权侧身看着他:“你是怎么查到这些的?”
“他们涂井盐厂里有人向我匿名举报的,给来的线索也很清晰。”
“可是,抓捕赤化分子,我们是要通知黎天成和县党部的。”
“我们干吗要通知他们呀?老牟,冉某以为应该这样做:一方面,由我方潜进去将盐厂里那为首的几个赤化分子抓了;另一方面,我们则绕过黎天成和县党部,将涂井盐厂内发现赤化分子的情况秘密上报给国民党四川省党部。”
牟宝权惊诧地问:“国民党四川省党部?”
“老牟,其实在忠县,咱们还有一个和黎天成对抗的盟友。”
“让我猜一猜:你是不是指赵信全?”
“对!赵信全和黎天成关系如同诸葛亮和周瑜,是天生的对头。而且,赵信全还与四川省党部陈公博、沙克礼他们很有关系。我听赵信全说过,陈、沙二人对黎天成也十分不满—他们看到黎天成管辖下的盐厂里竟然潜伏着赤化分子,一定会扣一个‘防共不力,玩忽职守’的罪名给他。”
“你这个计策很不错。”牟宝权用手绢慢慢擦拭着枪筒,“不过,赵信全这个人,口蜜腹剑、诡计多端,其实我也不怎么喜欢他。”
“赵信全是够阴险,但他却不会阻断咱们的财路和活路啊!黎天成他们,是既想要咱们的钱,又想夺咱们的权啊!”
冉庆标把话讲到这份儿上了,牟宝权只有点头赞同:“好吧!由你单独出面和赵信全联系—咱们先并肩把黎天成打倒后再说!”
冉庆标这时才心情大爽,扬声哈哈笑道:“老牟,你莫再忧虑。到时候可外有刘本强撒泼生事,内有省党部追究问责,黎天成一定会左支右绌,滚下台来的!”
说着,他右手食指一扣猎枪扳机,砰然一声响过,远处的一只野鸡落地。
卧室里间的门扉徐徐开启,欧野禾像仙姬一样缓缓步出:她伸展腰肢旋转了一下,宽长的衣裙漾起了一片浅浅的红色,越转下去就变得越深,到裙尾已化成满衣花瓣,衬着她雪嫩的肌肤、纤盈的体态,美丽得夺人双目。
马望龙静静地瞧着,将洋烟衔在嘴里,双掌响响亮亮地拍了几下:“我的大明星—快过来,陪我看一看我心爱的宝贝。”
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两个木匣,里面是黎天成让人从石宝镇民间为他淘来的奇石。
上次黎天成送给他的“黑角灵石”,他一刻也不耽误地呈给了孔祥熙部长。孔部长果然对它十分满意,大喜之下打来电话亲自表态,会在他返回重庆之后助他加官晋爵。马望龙兴奋至极,从此对黎天成投桃报李,多次公开大力支持他的所作所为,包括最近县政府的窃听器事件。那块“黑角灵石”成了一个牢实的媒介,将他和黎天成紧紧结合在一起。而且,看得出来,黎天成向他继续赠送奇石,是想把这一层关系衔接得更加紧密。
打开第一个长匣,马望龙定睛一看:里边竟是一方洁白无瑕的天然石印。他急忙托了出来反复细看,却见这石印白如瑞雪、润若凝脂,四个棱角处各有一缕淡淡的紫色云纹萦绕游转。而石印上面的正中,又是一轮圆日状的红影,若隐若现,浮凸可感。他不禁失声赞道:“好宝贝!好宝贝!”
欧野禾款款坐到他身边,瞟了一眼,讥笑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看,我的这枚新疆和田玉戒指都比它更白润更漂亮,偏你还拿它当个宝!”
“你懂什么?这才是连和田美玉也比不过的奇石啊!它名叫‘天玺’,在《石经》里被列为第一等珍品:‘外得玉之明润以耀人,内则不失石之坚刚而自固’!哪像那和田玉,脆而不坚、华而不实?”
马望龙喜滋滋地将这“天玺”奇石小心放好,心中早已打起了小算盘:这“天玺”可是天生瑞物啊!蒋总裁的表字不正是“介石”吗?自己完全可以通过孔部长转献于他—蒋总裁一高兴,没准会把自己立刻提升为盐务总局的高官哪!
他满脸悦色,又打开了另一个木盒:内里装着一枚鸡蛋般大小的浅青色石卵,圆圆滑滑、晶晶亮亮,上有七窍八孔,甚是奇异。一见之下,马望龙不禁哈哈笑道:“这便是《西游记》里的‘灵明石蛋’了!也亏了这位天成老弟是费了多大的功夫才给我找来的!”
马望龙一边乐不可支地说着,一边拿起这“灵明石蛋”在自己掌心里把玩了起来。
欧野禾斜眼看着他,唇边掠过丝丝冷笑:“这个黎天成真是擅长投人所好,用几块破石头就把你‘吃定’啦?”
“你说对啦!我就和《聊斋志异》里《石清虚》那个故事中的邢云飞一样,是个大大的‘石痴’!黎天成他摸准了我的命门了—你叫我怎么办?”马望龙笑得两眼都眯在了一起。
欧野禾倒了一杯牛奶自己喝着,冷笑道:“我也读过《聊斋志异》,我也知道有‘物之尤者祸之府’这句话—你呀,将来一定会吃亏在‘好石如命’这个臭毛病上!”
“你少损我了。”马望龙摆了摆手,“你这一次拿到的四千七百块船洋的演出费一定要存好!国民政府可能会加紧推行新币兑换政策,这是我得到的内线消息—咱们的钱可不能被国民政府‘坑’掉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欧野禾娇笑道,“我既然收了这么多的演出费,不尽一点儿力气实在是不好意思—从今以后,井祖公祭大会的会务筹备也让我参加进去效一份力吧!”
“可以,可以。我让党分部给你颁下一份井祖公祭大会‘特别顾问’的聘书,再给你解决八百块船洋的辛苦费。”
欧野禾吸了一口牛奶,眨了眨眼睛:“你这么大手大脚地从井祖公祭大会筹办经费里‘刨钱’,不怕党分部的黎天成有意见啊?”
“黎天成这个时候正要拉拢我一起对付牟宝权、冉庆标等武德励进会分子,他怎么会有异议?”马望龙把掌上的“灵明石蛋”滴溜溜转得飞快,“不过,我听说他的恩师和上级冯承泰最近才升了中央组织部部务专员,位高权重—我还是尽量和他商量着办吧!有些事情,可不好再像以前一样对他那么随便了。”
欧野禾嘻嘻地笑了:“你不是孔祥熙部长的亲信吗?他已经是皇亲国戚啦!你还用得着去巴结CC系的人物?”
“你不懂:玩政治要讲究合纵连横、抱团对敌。现在,朱家骅的‘清流派’十分得势、到处插手:孔部长也只有和陈果夫、陈立夫联手合作才能抵住朱派势力的渗透。所以,孔部长一直指示我们要和中央组织部、中统局的人搞好关系,所以,我才会始终力挺他黎天成。”
欧野禾若有所悟地微微颔首:“这么说来,到底还是你们蒋总裁最高明:故意把自己的手下划分为几个派系,再让彼此间互相牵绊、互相制衡,哪一派也不能一枝独秀,只有他一个人可以高高在上、统揽全局。翻云覆雨、天旋地转,全在他一掌之间。”
马望龙深深叹道:“是啊!总裁当然是旷代枭雄,除了共产党的毛泽东,全中国没一个人是他的对手!”
他话音未落,客厅里的电话铃声骤响。欧野禾替他拿起话筒,款款送到了他的耳畔。
沙克礼的声音从里边传了出来:“马处,还在忠县忙吗?”
马望龙这个处长是从财政部“空降”到四川省盐务局的,所以他其实比省级盐务局的其他处长都要高一个级别。沙克礼自然也不敢像对待其他处长一样对待他,所以总会恭敬有加地尊称他一句“马处”。
“呵呵呵,马某再忙也要恭候着你沙克礼老弟到忠县来参加盐厂的井祖公祭大会啊!”
“哪里哪里!我到忠县来是向你取经学习才是!”沙克礼说到此处,忽然压低了话声,“不过,我听说你们盐厂公署的职权居然还被盐厂党分部夺了?你呀,就是太儒雅了,对这些CC系分子不能太客气了。”
马望龙听他话语中隐含挑拨离间之意,不好明说,便一味地装傻:“沙秘书,你懂的,我只是一个临时的代理厂长,而他却是一个长期任职的书记长。”
沙克礼的话一下变得又冷又硬:“他的书记长当得长期不长期,也不会由他说了算。”
马望龙呼吸一滞,沉默下来,不好接话。
沙克礼在电话筒那边半阴半阳地说了起来:“马处,我们省党部近来可能会对忠县党部采取严重措施—因为,他们可能在党务防共工作方面存在重大失误。我奉陈主任之命,事先和你打一下招呼,免得马处到时候站错了位置、发错了声音。”
马望龙一对眼珠飞快地转动着,掌中的“灵明石蛋”却定住了。他哈哈一笑:“沙秘书,瞧你说的—我们是政务系统的人,和你们党务系统的人是‘井水’和‘河水’的关系。你这番话对我来讲,实在是有些多余了。”
“嗯—马处,你能明白该在‘井水’待的就只能待在‘井水’。不然,别的什么‘水’一震荡起来,会湿了衣服,不好看的。欧野禾小姐在你那里玩得尽兴吧?代我向她问一声好。”沙克礼讲完,就径自放下了电话。
马望龙紧紧地捏着掌心里的“灵明石蛋”,心底急速地思忖着:沙克礼是准备和黎天成“斗法”了?他这是向自己敲山震虎,企图逼迫自己中立于外!但自己可能在这重大关头置身事外中立不动吗?毕竟,黎天成所属的CC系和自己所属的孔家系,从根子上都是蒋家系的人。而沙克礼、陈公博之流却是与蒋家系几乎不共戴天的汪家系!他现在,只能选择暗助黎天成。
欧野禾在一旁察言观色,试探着问道:“沙秘书是在和你谈黎天成的事儿?”
马望龙又在掌心里转起了“灵明石蛋”,惊疑莫名地讲道:“这个沙克礼,是不是吃错什么药了,怎么和黎天成杠上了呢?黎天成岂是泛泛之辈?他背后站着陈果夫、陈立夫,又打着‘维护盐厂党产’的幌子,处事是何等的圆融老到,连牟宝权、冉庆标、田广培等‘老狐狸’都被他收拾得老实起来,他沙克礼还能讨得了什么好处?我觉着他真是发昏了。”
欧野禾美目流盼,话中带话地展开了挑拨:“老马啊!你也别一味地替别人当‘炮灰’了!这个黎天成的手段是很厉害,但他内心也不老实—当着你的面对我是目不斜视、一本正经;背着你的时候,他却对我是摸手摸脚,还给我写字条约宾馆。”
马望龙神情一僵,脸色顿时隐隐变青:“真的?他不会这么没规矩吧?那个钟记、那个任小姐,还不够填饱他的胃口?”
“哎呀!我会骗你吗?”欧野禾拿手绢打了一下马望龙的肩头,“对他这种不老实的家伙,你莫要那么帮实心忙!”
马望龙的目光停在了那方“天玺”上面,幽幽一叹:“算了。反正你在这里也待不了多久,井祖公祭大会一开完你就可以走了。谁叫你这么漂亮呢?先忍过他这段时间再说吧!”
他心里却暗暗想道:自己已经是和黎天成同在一条船上了,纵有这些小小不快,但不帮他肯定是不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