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忠县盐界井祖公祭大会款项筹备会在县政府会议室召开。黎天成和牟宝权都因为其他公务缠身没有出席。县财政科科长程晓智、县军事科科长兼警察局局长冉庆标、县建设科科长易人杰、涂井盐厂总务股股长颜利久和县党部组织干事雷杰等人参加了会议。
筹备会一开,程晓智便代表牟宝权开门见山地讲道:“依往届井祖公祭大会的规矩,这一届井祖公祭大会的会务经费仍由县盐商协会和县商会下去分摊给各位老板,然后按时交回我们财政科统筹使用—今天在这个会上就只是确定各位老板的摊派数额问题。”
“且慢!”钟世哲一举手打断了他的话头,“程科长,我们已经接到涂井盐厂党分部的书面函告:本届井祖公祭大会的会务摊派一律交由他们分配使用。”
这话似晴天霹雳一般在程晓智头顶“轰”地炸响!他全身一震,阴寒的目光立刻砍向了颜利久:“你们盐厂公署是怎么回事?居然不经请示县政府就发出了这样的函告!”
颜利久一副啼笑皆非的表情,双手一摊:“程科长,你请听清楚了:不是我们盐厂公署发的函告,而是我们盐厂党分部发的函告!”
程晓智这才回过味儿来,深深地盯向了此刻会场上唯一的一个党务干部:“雷干事,什么时候党组织也想公开站出来插手县政府独立主持的社会经济活动了?党要管党,但似乎还不能直接管政吧?蒋总裁也并没有兼任国民政府主席吧?”
“程科长,我受黎书记长的委托,可以代表县党部在这里明确回应:盐厂分部这份函告,是经过县党部研究后郑重发出的。”雷杰目光闪闪地对视着他,“据县党部同志深入调查,不少百姓都举报往届井祖公祭大会举办过程中存在着严重的贪污盐商摊派款的问题,所以这一次县党部慎重决定:由盐厂党分部全权负责本届井祖公祭大会的经费管理事宜。而且,马望龙处长也是表示明确同意的。”
易人杰听罢,马上举手说道:“对县党部的这个决定,我作为国民党党员表示全力支持。”他的建设科科长职务先前是由牟宝权兼领着的。但在黎天成的积极争取下,四川省政府建设厅来了文件直接任命了他为忠县政府建设科科长。所以,此时此刻,他自然会以县党部马首是瞻。
朱万玄捧着茶杯呷了一口,淡淡道:“往届井祖公祭大会都由县政府财政科包办,今年这一次换成盐厂党分部的新人主持也好!咱们盐商协会也不会再像往年那样被别人光‘割肉’不叫唤了!”
赵信全却是东瞧瞧、西瞅瞅,什么话也不多说。
“什么‘贪污盐商摊派款’?”冉庆标竖起两道粗眉,冷然言道,“怎么?县党部只凭一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就武断地把县政府排斥在大型公共活动之外?”
“往届的事情我不论,”雷杰硬硬地挡了回来,“问题是本届县政府各科室中有些人的手脚还是不干净啊!你让县党部怎么能放心地把监财之权交到他们手里?”
程晓智森森然而言:“雷干事,你这一竿子打了一船的人,恐怕有些太‘失格’了吧?”
雷杰横掠了他一眼,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张字条,慢慢念道:“我这里有一份证词自述,是乌杨镇镇长杨复国亲笔所写。他说,他上个月二十八日下午到县政府申办公务,就因本镇的人行桥修缮的拨款事宜,向某一位科长‘孝敬’了六十块船洋。冉局长、程科长,你们想听一听这位科长的姓名是谁吗?”
刹那间,程晓智面色惨青,脑门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直直滚下。
上个月二十八日那天下午,在财政科科长办公室里,杨复国为了使本镇人行桥修缮款尽快拨付到位,依照惯例向自己递了一个装有六十块船洋的红包,作为对自己拨款的回扣。但当时办公室内只有自己和杨镇长两个人在场,并无第三者看到啊!雷杰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难道杨复国自己主动跑去向雷杰举报了?不可能啊!他可是自己的“铁杆儿”亲信,前几天自己和他还在一起赌钱吃酒,也没发现他有什么反常。程晓智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敢在雷杰面前妄言什么了。
冉庆标一瞧程晓智这窘相,便知道他肯定被雷杰抓住了什么把柄。可他仍不甘心就此退让,便冷冷笑道:“既然县党部很想‘以党代政’,那就不能只抓有油水可捞的庆典祭礼活动。过几天,川军二十二师要来忠县休整一下,再开拔前线,依省政府军事厅的意见,是要给他们一笔慰问费的。那—县党部从党务经费里拨出一块来支持一下县政府?”
赵信全的目光闪了几闪,饶有兴味地看着雷杰怎么接招。
雷杰哈哈笑道:“我听说你们军事科自有专项经费解决此事,又何必扯上我们县党部?”
“现在全忠县都是县党部‘当家’了,我们军事科本来底子就薄得很,不找你县党部补贴,找谁补贴去?”冉庆标的话声也紧逼了过来。
雷杰从桌面上探身起来,和他灼然对视着:“那好!你去劝牟宝权把他的县长位置让出来,由我们的黎书记长兼任了—到时候,你们军事科要多少补贴,我们就给你多少补贴!”
冉庆标的鼻息一下粗了起来,像恶狼一般狠狠地盯着他,一时没有答话。
场中顿时如同一潭死水似的沉寂了下来。
钟世哲、赵信全见状不妙,互递眼色之后都起身说道:“各位长官请慢慢聊,我们就先回避啦!”
不料,冉庆标提足了力道“砰”地一掌拍得桌子震天价响:“不行!井祖公祭大会的摊派款和川军二十二师的‘慰问费’数额还没分配下去,谁也不许走!”
他话音刚落,会议室大门一开,警察局刑侦队队长胥才荣歪戴着帽子,领着一队警察持枪冲了进来,把会议现场团团围定。
“混账!”朱万玄勃然怒喝道,“冉庆标,你这是比山上的‘棒老二’还‘歪恶’了哟!”
赵信全也嘻嘻笑道:“冉局长、雷干事,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嘛!”
“冉庆标,我们早防你这一手了!”雷杰挺身而立,大喝一声,“是谁胆敢野蛮扣押我们党部人士和社会贤达?”
随着他的喝骂之声,一支身着便服的县保安队队员也持枪奔入,一对一地堵在了那队警察面前!
冉庆标一见,冷笑不已:“难怪雷小贼你们这么有恃无恐!原来吴井然这个老鬼头已经投靠了你们!呵呵呵,他们这些歪瓜裂枣也敢和我局子里的‘钢枪铁炮’硬碰?”
雷杰寸步不让地顶了上来:“这些同志都是三青团团员,愿为保护县党部而赴汤蹈火!”
冉庆标冷嘲道:“哦?原来这就是你们效仿德国法西斯而暗中组建的‘党卫军’啊!厉害,厉害!”
“过奖。冉局长,咱们今天还真的要合演一出‘枪枪见红’的活剧吗?”雷杰仍是毫不示弱。
冉庆标身形一耸,直闯过来:“好啊!冉某自是甘愿奉陪!”
“他奶奶的,你对我们局座礼貌一点!”胥才荣把枪栓拉得“哗哗”作响。
易人杰急忙近前劝道:“算了,算了,大家都是为党国效力,何必闹得这么杀气腾腾的呢?雷干事、冉局长,你们都各退一步吧!”
正在这僵持之际,县政府民政科科长兼秘书叶兴发仓皇跑入,大呼道:“冉局长,牟县长从外面打回了电话:让你立刻放县党部人士和各位商界贤达离去!无论任何事情,等他返回后再定!”
黎天成今天很高兴,因为朱六云去“天虎帮”帮他把任东燕约出来了。
他原来是约了她在涂溪河畔那座凉亭相见,不料任东燕却让朱六云带话回来:她在当年小时候一起玩耍的白泉洞口等他。
黎天成恍然大悟,便急急往白泉洞口来了。
远远地,望见那洞口的石凳边,任东燕穿了那晚上的一身紧装蓝衫,曲线浮凸,秀逸清挺,亭然玉立。黎天成看在眼里,立刻心如鹿撞。
任东燕听到脚步声,一撩长发,回转头来,盈盈一笑,开口说道:“怎么?天成哥,当年我帮你买过的米花糖,你还喜欢吃吗?”随手掏出一个纸包抛了过来。
“嗯,还是那么好吃。”黎天成接了过来,尝了一口,满眼都是“甜意”。
任东燕又将那绣了春燕的白绸手绢托在掌上:“这么多年你还留着这手绢。”
“不光是你的手绢,你的一切我都装在心里。”黎天成很认真地说。
“你心里真的是只装了我一个人吗?”任东燕敛容问道,“那一夜,你和那位钟姑娘在涂溪河畔凉亭里谈笑聊天,看起来很快乐啊。而我,我心里却绞得慌!我不如钟姑娘知书达礼,更不如她新潮时尚,也不如她有个家财万贯的老爹……我只是一个在江湖里打打杀杀的野妹子,你心底怎会只装下我一个?”
“怎么会?”黎天成叹道,“你误会了。这些年,我满脑满眼都是你的影子。钟姑娘她只是我的一个同事和朋友。”
“哦?你敢撒谎?怕不怕我抽你一鞭?”任东燕花容一动,手腕一抖,“沙”的一声,一道虚影似利刃般破空掠下,直直地抽向黎天成的面门!
黎天成不闪不避,双目一瞬不瞬,坦然迎视着那一鞭猛抽而来。
“呼”的一响,软鞭擦着他的鬓角斜斜扫过,“啪”地在地面上抽起了一蓬尘烟。
“天成哥,你怎么不躲?”任东燕又惊又急,“幸好我收得快。”
“我躲了,就是撒谎心虚;我不躲,才显得我真心无伪。”
“我相信你的真心。”任东燕一下卷回了软鞭,“朱六云大哥对我说过了,你连你舅舅的劝说都不管不顾,始终没和钟家签订婚书。”
黎天成面露一丝微笑:“那我今天算是通过你的考验了?”
任东燕轻轻地捻着掌心中的鞭梢:“嗯。”当她一眼看到他眉宇间喜色尽放时,又拖着声音道,“不过,我对你在‘刮民党’里当官,并不乐意。‘刮民党’里没几个好人,你何必和他们混在一起?”
黎天成一声长叹:“我总想通过自己的努力,给家乡带来一股清风,也给老乡们送来一份公正和廉明。我永远也不会成为牟宝权、冉庆标那样的贪官污吏。请你相信我。”
“可惜啊,有人却一直想让你做不成清官、好官啊!”任东燕淡然道,“其实,我是最先知道你要来忠县的。因为,牟宝权、冉庆标他们为了给你上任之初来一个‘下马威’,是最先找到我们‘天虎帮’来雇佣打手对付你的。我大哥没同意。但我还是不放心,所以那天傍晚才会在东坡路那里出来帮你。”
黎天成双眸之中已然蕴满了莹莹水光:“东燕,你对我真好。”
“天成哥,你怎么又显得这般婆婆妈妈了呢?”任东燕柳眉飞扬,昂首而道,“我可是听说两天前冉庆标和你的手下竟在县政府会议室差一点儿枪对枪地干上了—你的安全还是交给我来公开保护吧!我怕六云大哥一个人维护不过来—这也是今天我出来见你的主要缘由。冉庆标、牟宝权那一伙人心狠手辣,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
黎天成双瞳灵光一转:“好啊!我们正要筹建县护盐队,你和你大哥带着弟兄们加入了县护盐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天天在身边保护我了。”
“护盐队?”任东燕忽然想起了大哥任东虎也谈起过这事儿,一时沉吟不语。她也要看一看黎天成会抛出什么条件来。
“不错,你们‘天虎帮’几百个弟兄天天这么晃荡着也不是个事儿。依我看,你们完全可以通过两个途径改编成正规队伍:一是进县保安队,二是进县护盐队。你大哥可以兼领县保安队副队长、县护盐队正队长两个职衔。你也可以当县护盐队的副队长。”
黎天成在讲这些话的同时,心底暗暗一动:在他和马望龙最后一次敲定对“天虎帮”改编为县护盐队的事宜时,马望龙突然无意中透露了一句:“怪了,军统局那边近日也来了正式函告,要求我们将‘天虎帮’的袍哥们吸收为护盐队。”当时,他就故意刺了一句话埋进了马望龙的心底,“看来,军统局也盯上咱们这里的盐业资源啦!”果然,马望龙立刻便变了脸色,“小黎啊,今后对护盐队的支配权一定要抓在咱们手里。你就当护盐队的监管责任人。”但黎天成自己事后也就有了悬念:究竟军统局是和“天虎帮”里的什么人搭上了线?是郑顺德、包四狗他们吗?还是任东虎兄妹呢?这个问题,自己今后一定要及时摸清答案。
在他对面,任东燕倒没显出过多的反应,只沉吟了一会儿后回答道:“你这个想法倒和我大哥不谋而合了。行,我回去就和他谈一谈。也可以安排你俩见个面,坐在一起好好谈谈。”
“和你大哥的想法不谋而合?”黎天成心意暗动,“那,你们帮中郑顺德、包四狗他们的想法呢?”
“这两个烂渣,还是一味地想当‘浑水袍哥’,不愿正大光明地挣钱谋生。”
黎天成心中已是了然:看来,基本上应该是任东虎和军统局那一方面的人搭上线了,只不过此事还要慢慢验证清楚才行。于是,他装作关切的样子问道:“你大哥近来忙什么?好像在忠县也没看到他。”
“他近期都在万县、云阳、巫溪那一带跑来跑去的。我也不大清楚他在干什么。”
听罢,黎天成继续旁敲侧击道:“如果你大哥也同意要加入保安队或护盐队,但郑顺德、包四狗他们死活不愿意,要分裂出去单干呢?”
任东燕拍了拍手掌,很轻松地答道:“愿跟他俩走的,就尽管走呗!反正,我是要在你身边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