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茶馆靠窗的一个座位上,身穿便服的齐宏阳沉静地坐着。窗外,就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涂井码头。
他一边慢慢地喝着茶,一边不时把目光向涂井码头那里瞟来瞟去。在这次来忠县之前,八路军重庆联络处处长钱之光已经给他交代了:在忠县,明面上调查“吊耳岩盐案”时,他只能孤军作战,川东特委这边不会给他提供任何帮助。这是因为我党在川东的地下组织是隐蔽而深伏的,不能有丝毫暴露。同时,钱之光也告诉他:关于“吊耳岩盐案”,川东特委是没有介入的;但是,石柱县委是不是背着上级擅自行动了,川东特委却不能肯定。齐宏阳到忠县的当务之急便是:如果石柱县委擅自行动了,他就必须为他们掩盖一切,“保驾护航”;如果石柱县委没有涉入,他就必须查明真相,找出真凶,无论是日本特务,还是国民党“黑手”。
他开始也怀疑是国民党自己“贼喊捉贼”,但细细想来,似乎他们又没有这个必要:从国民党高层派出以马望龙为组长的联合调查组来看,阵仗不可谓不大,他们对军盐被劫这一事明显是出乎意料的。那么,谁是真正的劫盐者?是日本人“515计划”的特务小分队?但他们为什么会留下这么露骨的证物在案发现场呢?对这一点,齐宏阳也有所疑虑。不过,以他多年的地方工作经验来看,忠县本地耳目众多的“地头蛇”—“天虎帮”袍哥应该知道一些真情实况。
一念及此,他就来到涂井码头,准备观察和接触一下“天虎帮”。这也是他眼下坐在四海茶馆悠然喝茶的真正原因。
这时,一艘商船停在了岸边。只见身材高挑、英姿焕发的任东燕带着她身边的侍女丹梅、朱杏二人走了上去:“交停船费!”
胖滚滚的货商站在船头上满面堆笑地迎接道:“原来是三帮主、三小姐啊!今儿怎么是你在守码头呢?其实,我和你们警察局的冉局长很熟……”
“你废什么话?”丹梅杏眼一瞪,“和他再熟也要照样交停船费!”
“我给,我给。”货商只得递了三块银圆过来。
任东燕倒没多讲什么,只背着手在船舱上瞧了一番:“没运载什么违禁物品吧?洋烟、日货,还有鸦片,这些东西不会有吧?”
“没有,没有。”货商把双手摆得都快折断了。
那边,帮货商下完货的几个本地力夫过来向他要工钱。货商极不耐烦地转过身来,顺手丢给了他们每人七八个铜板。
一个青年力夫跳着叫了起来:“老板,你可不能不讲诚信—乱扣我们的工钱啊!你事先说好的是十二个铜板啊!”
货商把手重重一甩:“我在你们码头这里都遭收了停船费,我还冤枉得很哪!我遭了损失,是不是应该找补一下嘛!”
力夫们齐声叫道:“你这是在耍赖嘛,我们就是靠这辛苦钱养家糊口哪。”
“你交了停船费可不能摊在我们头上啊!”他们便这样吵嚷拉扯了起来。
任东燕在旁听着,忽然柳眉一竖,“砰”地一掌拍在桌上:“别闹了!”
货商和力夫们都停了手,呆呆地看着她。
任东燕面如寒霜,向那货商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那货商哭笑不得地走上前:“任三帮主,你又要干啥子?”
“莫废话,把扣欠他们的工钱给他们补齐!”
那货商一下跳了起来:“‘天虎帮’收了停船费后怎么还要插手我们的私事哟!”
“哥子,你耍赖乱扣别人的工钱,别人找你扯个不休,这就破坏了我涂井码头的秩序!既然破坏了码头的秩序,怎么还是你们的‘私事’呢?你快把他们的工钱补齐了,让本姑娘耳根清净一些。”任东燕一番话语似利刀般剜得货商皱眉闭眼的。他软下了语气,“任三帮主,你是收了我的停船费的,可要帮我说话啊!你若担心码头秩序,请大可放心,我马上叫伙计们下来把这些老‘赤佬’赶个干净!”
“慢着,哥子,你这话我不爱听噻!”任东燕伸手一拦,“本姑娘一向是站在‘理’字这一边的:谁讲理,我就帮谁说话;谁不讲理,我就不待见他!你该给别人的,就该给齐!不然,你破坏了这码头的秩序,我可要罚你的误事费了!”
朱杏一脚把板凳踢飞了起来:“快!快!快!莫啰唆!”
货商只得摇头叹气,掏了钱出来给力夫们。
力夫们弯腰拱手地向任东燕千恩万谢:“多谢三帮主见义相助、替天行道!”
任东燕摆了摆手,毫不为意,下船而去。路边却忽地蹿出包四狗来,向她竖起了大拇指:“三帮主有仁有义,实在是让人佩服!二帮主在那边请你过去休息哪。”
任东燕停了脚步,略略一顿,答道:“四狗,你代我转告二哥,他的美意我心领了。但我东燕一向野惯了,他不必这样待我。”说罢,径自走了。
包四狗闻言,僵在原地答不上话来。
一旁的四海茶馆里,齐宏阳将这码头刚才发生的一幕全部看在了眼里。他暗暗思忖:想不到这个女袍哥倒颇有几分英爽之气!看来,她倒是我党可以争取的合适对象。
就在此时,一个衣着时尚的女郎拿着笔记本忽然站到了他面前:“齐代表,你好!我是忠县报的记者钟清莞,今天特地来采访你的。”
齐宏阳急忙站起了身:“幸会幸会,齐某敬承美意了。”
钟清莞脸上笑意灿然:“齐代表,我想采访你对‘吊耳岩盐案’的看法—传闻有部分证物将线索指向了日本特务?”
“钟记者,我们目前还在侦查之中,暂时给不了什么结论性看法。”
“那么,你觉得我们忠县涂井盐厂向前线供送军盐的效率究竟如何?”
“这个……无可奉告。”齐宏阳将双手一摊。
钟清莞继续追问道:“你是共产党驻忠县的临时盐务代表,你怎么看待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之间的关系?”
齐宏阳微微而笑:“这个问题太大了。钟记者,我只是专注于盐务的一个小小服务员。”
钟清莞没料到齐宏阳讲话行事竟是这般小心谨慎,便不由得露出了失望之色。
齐宏阳的笑容显得很有亲和力:“钟记者,你不必一板一眼搞得这么严肃吧?其实,我很希望你能当我的向导,带我逛一逛这涂井场镇。”
钟清莞满脸泛笑:“好啊!我乐意为你效劳。”
轮船长鸣一声,在石宝镇码头靠了岸。黎天成、吴井然、田广培等拥陪着马望龙一步一步登上了石梯街。
今天的镇上没有赶集,满街安安静静的。两边传来了孩童们的嬉戏声,象棋落子的“啪啪”声,然后就是姑娘们坐在门口纳鞋垫时哼唱的小曲声。这种空明祥和的感觉,让马望龙、黎天成等一时以为自己走进了世外桃源。
可惜,这样的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街上骤然响起了一串“当当当”的铜钟警报声。人们慌慌张张躲进了屋里,紧紧关上了大门。
“敌机来了!请马处长和黎书记长赶快避一避!”田广培失声喊道。
马望龙微微一怔,却并未惊慌失措,而是转过头来看了黎天成一眼:“你怕不怕?”
黎天成的身形亦是岸然未动:“马处长都不怕,我自然也不怕。”
马望龙还是拉着他的手走进了房檐底下,抬眼望向了天空:云层中几条刺耳的尖啸划空远逝,四五架日机撒下一串串黑烟似恶鹰般掠过。他轻轻叹道:“真扫兴!在重庆天天听到这样的鬼哭狼号,我耳朵都长老茧了。”
吴井然献媚而笑:“马处长临危不乱,吴某佩服。”
马望龙摆了摆左手:“吴队长,你又不是我,你怎么就猜得出我是‘临危不乱’呢?自然,我也不是你,我也猜不出你究竟知不知道我‘临危不乱’的。”
黎天成在一旁听得暗暗发笑:这马望龙敢情是哲学书读太多了吧,满口的形式逻辑和诡辩之词。
马望龙又看着吴井然,嘻嘻笑道:“现今流行一句谚语—‘失败乃成功之母,苦难是成功之父。’吴队长,看你衣装鲜明、气宇轩昂,应该完全是一位‘成功者’。我却是为了党国大业一直在受苦受难,算是彻头彻尾的‘苦难者’。咱俩真是‘天上地下’的分别啊!”
说着,他还向黎天成眨了几下眼睛。黎天成顿时明白过来:依照“苦难是成功之父”这句话的逻辑,马望龙是“苦难者”,而吴井然则是“成功者”;那么,作为“苦难者”的马望龙,就直接变成了“成功者”吴井然的“父亲”!这个马望龙,真是骂人逗人不吐脏字啊!想到这儿,黎天成会意地向马望龙报以一笑,而那吴井然还在兀自喋喋不休地朝马望龙谦答不已。
马望龙笑罢,一回头乍见屋顶上一座孤峰拔地而起、四壁如削,衬托着一派巍峨雄伟的赤红塔楼。他一愕之下,失声问道:“这是?”
“这就是川东第一名胜石宝寨。”黎天成随口介绍道。
马望龙又翘起了嘴角:“你看,你看,中国人就喜欢在‘名’与‘实’之间模棱两可。这不是塔楼吗?怎么叫‘寨’呢?”
“马处长,请听田某解释。这座山峰,名叫‘玉印山’,传说是女娲娘娘炼石补天后留下的一方五彩玉印化成的,所以又叫‘石宝山’。明末军阀谭宏曾据此为寨抗击清兵多年而不陷,因此称为‘石宝寨’。”田广培趋步上前侃然讲道。
“你这话还说得过去。”马望龙微微点头,笑道,“我也曾游览过险峻绝伦的华山,那也是由一座硕大无朋的花岗石形成的。想不到来了川东,又看到这玉印山也是天降巨石而成,实在是奇迹。”
田广培抬眼瞅了瞅日头,急忙凑上前说道:“哎呀!马处长、黎书记长,你们看,这都中午时分了,咱们先吃完午饭再登石宝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