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茶馆其实就是“天虎帮”在涂井乡所设的一个重要堂口。郑顺德得知黎天成今天要来,早已命令一百多个帮徒沿街布置,随时禀报黎天成的一举一动。
“报告二帮主,邓春生带着乡保安队的人护送着黎天成已经到了街口!”
“再探!”包四狗替郑顺德一口吩咐了下来,转身对把头埋在桌上的郑顺德说道,“这邓春生真是个两面派,收了咱们的钱还帮他黎天成?”
“在忠县,他是小官,黎天成是大官,小官不听大官的,还会听你的?”郑顺德头也没抬,冷然而答。
“报告二帮主:黎天成在倚翠楼门口停了下来,让邓春生和他的保安队退了回去。”
“哦?他真的让保安队的人退了回去?”包四狗惊问道。
“嗯,黎天成只带了两个手下过来。”
包四狗冷笑了起来:“他小子在和咱们演一出单刀赴会的活戏呢!”
只听“咚”的一响,一根被啃得光光的羊腿骨丢在了桌面上。郑顺德慢慢抬起了脸,他的相貌和普通袍哥大不相同,生得细眉长眼,斯斯文文得像一个书生。郑顺德慢悠悠地说道:“老四,无论他单刀赴会也好,率众赴会也罢,咱们今天都要把他制服了才能松手!”
包四狗踌躇了片刻,试探着问道:“二当家的,你真的要绕过大当家和三当家,对这黎天成下手?”
“我也知道大当家、三当家和那黎天成有青梅竹马的交情。但这黎天成断了咱们倒卖官盐的财路,是万万容他不得的!只有先下手把他制住了,他才硬不起来,大当家、三当家到时候知道了也无话可说。”
“二当家,既然你想得这么明白,弟兄们做起来也就毫不含糊了。”包四狗嘻嘻笑道,“二当家的,你应该知道牟县长、冉局长的心意—他们也是想让咱们放开了手脚来收拾这黎天成!”
“武德励进会的人在忠县已被这位黎书记长搞得七荤八素的,他们当然想借咱们袍哥这把‘尖刀’去捅黎天成。罢了,被他们利用就利用吧!谁叫这黎天成不懂规矩踩了咱们的‘盘子’呢。”
包四狗忽又压低了声音道:“那个赵信全也递来了声气,也想让咱们替他挫一挫那黎天成的傲气!他还点明,只要咱们动手弄残黎天成,后面的一切事情有他顶着,四川省党部、四川省政府都不会过问的。”
听完这番话,郑顺德不由得双眉一挑:“哦?那位赵公子也掺和了进来。看来,这位黎书记长在忠县得罪的人还真不少啊!”
包四狗一声嗤笑:“是啊!谁叫他长得像牟县长说的那样,是忠县官场的一个‘怪物’呢?”
他俩正说时,茶馆门帘“哗”地一掀,一个袍哥小弟扬声喝道:“县党部黎天成书记长偕干事雷杰请见二帮主!”
随着这响亮的吆喝声,黎天成带着雷杰、朱六云大步迈了进来。
围在四面的袍哥们立刻威武地齐喝了一声,直震得人耳鼓发麻。
场中静下来后,郑顺德也不待黎天成等人开口问候,右掌在方桌上重重一拍,阴恻恻地说道:“我‘天虎帮’众人都是袍哥出身,‘上齐红顶子,下齐讨口子’,无处不通泰,无人不结交—你黎书记长倒是怪得很,为何与我们‘井水犯河水’?”
两边的“天虎帮”帮众立刻喧哗了起来。
“打死这狗日的!”
“狗官,没一个好东西!”
“谁断咱们的财路,咱们就断他的活路!”
包四狗跳起来,“啪”地一下把一条长凳踢作两段,“先卸掉他一条膀子再说!”
雷杰一手摸向了腰间的枪匣子,满脸溢出义愤之色,一边说道:“你们谁敢上来动黎书记长一根汗毛!”
朱六云也缓缓地向前跨出一步,双掌箕张,挡在了黎天成的身前。
黎天成毫无惧容,挺身而立,爽然大笑道:“诸位都是肚子里能撑船、口角上可跑马的英雄好汉,莫非竟连别人一句好话都听不得吗?”
他这么坦荡一笑,场中反而渐渐安静了下来。
黎天成双手一拱,迎向郑顺德问道:“我问你郑帮主:你们袍哥敬的是关二爷,那关二爷又敬的是哪个?”
“关二爷敬的是他大哥昭烈皇帝刘玄德,不过谁又配和汉昭烈帝刘玄德比。”
旁边的包四狗笑道:“本来袍哥门下为了尊崇关二爷,是从来不设‘二爷’这个位置的。我们郑二爷一心要学关二爷的义薄云天,所以才以当‘二爷’为荣。”
黎天成的笑声更加响亮了:“照我说,这个‘二爷’也好,那个‘二爷’也罢,现在敬的都不是刘玄德,而是财神赵公明!如今国家危急犹如当年汉室有难,可‘二爷’们仍想着扣物发财,这叫人如何敬他!”
顿时,周围的袍哥帮众们一片哗然。
郑顺德那张“板子脸”不禁黑了下来:“你一个白面书生,也敢对我力敌万人、英雄盖世的关二爷说长道短吗?”
黎天成气凝如岳,回应道:“呵呵,你们关二爷再狠再猛,也不得不对白面书生诸葛亮拱服一句‘军师’也!”
“你还耍刁?”包四狗跃上前来,右手手指几乎指到了黎天成的鼻尖,“我可有我的‘白刀子’,不怕你头戴‘红顶子’。”
听罢,黎天成却恍若未闻,唇边还缓缓掠过一缕冷笑,目光中的轻蔑之意更是让包四狗怒火中烧。他嗥叫一声,双手伸出,便要去抓黎天成的衣领,想把他像小鸡一样撕碎!
就在这时,包四狗心头陡然一凛,一股冷飕飕的感觉从侧面蓦地袭来。待要防备时,为时已晚,只觉手腕一麻、身子一晃,还没反应过来,竟被一股大力“呼”地甩翻出去,摔了个嘴啃泥。这时,一只脚重重地踩在了他的脊背上,如巨石般压得他挣扎不起。
郑顺德吃了一惊,却见是那个朱府的护院伙计朱六云一把拿下了包四狗!
“天虎帮”的袍哥们像炸了锅的油水一样嚷嚷着扑了上来。
雷杰飞快地掏出一柄手枪对准了郑顺德的脑门,“‘红顶子’的‘枪把子’,是你的‘白刀子’碰得动的吗?”
郑顺德急忙把手一挥,袍哥们立刻停住了叫嚷和动作,全场一下变得静如死水。
正在这时,一个沉雄有力的声音突然打破了这团沉寂:“我和三妹叫你们不要去惹他、不要去惹他,你们非不听。现在怎么样,扎手了吧!”
这声音是如此的熟悉亲切,使得黎天成心头一震。他抬起了眼,果然是“天虎帮”大帮主任东虎从后屋徐步而出。他上身挺得笔直,双手背在身后,胸前的袍襟上一个方额圆睛的金毛虎头正张开大口凛凛而吼,看起来好生威猛!
“大帮主。”围上来的袍哥们都让开了一条道儿,在两侧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
郑顺德也有些口吃起来:“大……大哥,三妹。”
“东虎大哥,你……”黎天成刚一开口,忽然瞥见了任东虎背后站着的一个高挑身影,顿时不由得怔住了。
那微带小麦色的清秀面庞上,如凤翼般斜飞上扬的两道翠眉,掩映着寒潭秋水般的眸光,清冷中散发着淡定从容,溢出了丝丝缕缕凛然不可亵玩的英气。这不是他朝思暮想的任东燕还是谁!
然而,她只是轻轻掠了他一眼之后便侧过脸去,再也不瞧他了。
“朱师兄,东虎这厢有礼了!”任东虎看着朱六云,双拳一抱,“四狗有眼不识泰山,你就瞧在我的薄面上,放过他吧!”
原来,朱六云是任东虎的师父、原“飞虎帮”老帮主古行云的大弟子,只因他生性不喜涉足江湖,才被朱万玄聘请到朱府当了护院伙计,这也是朱氏产业在忠县一境多年免遭匪徒骚扰的原因之一。
朱六云看了看黎天成,见到他微微点头,这才右脚一抬,放开了压在地下的包四狗。
那包四狗被朱六云踩在脚底下,早已是憋了偌大一口怒气而不得发泄,此时背上压力一松,竟是暴喝一声,猛跃而起,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黎天成当胸刺来!
这一下来得有如电光石火,令人防不胜防,连朱六云都抢救不及。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刀尖还离着黎天成胸口两三寸处,包四狗乍然面色剧变,整个身子一顿,倏又横飞开去,似被一股无形力道拽住一般,跌到了左侧的屋角里!
诸人顺势看去,却见任东燕掌中飞出的一条软鞭,紧紧缠在了包四狗的腰腹间。
“三,三妹。”郑顺德跺了跺脚,向嗷嗷直叫的包四狗跑了过去,“你怎么对自家兄弟下这重手。”
黎天成怔怔地看着任东燕,刚才她一气呵成的矫健动作,让他忆起了初到忠县时在东坡巷的那个夜晚,不禁脱口而道:“原来是你!”
那夜出手救助他的那个蓝衫蒙面人就是任东燕!
任东燕却没理他,双眸直盯着她大哥任东虎,话声里透出一股莫名的清寒:“大哥,咱们‘天虎帮’的人什么时候竟成了死缠烂打、丢人现眼的‘蛮棍’?”
任东虎咳嗽了一声,并不答她。
郑顺德恨恨地嚷道:“大当家的,这黎小子真不是个东西啊!他居然不让咱们在码头上收停船费和维持费,这是要刨断咱们的命根子啊!”
任东虎射向黎天成的目光慢慢收紧,“黎天成,你今天找上门来,就是摆威风的吗?”
黎天成双手握拳高高一拱:“东虎大哥,我党国有难,只望各位帮中的龙兄虎弟们帮着、带着、搂着、抬着!”
任东虎双眉竖如钢刀:“我不是宋江,不吃你的‘招安’。”
“我也不是高俅,我是忧国如焚的岳少穆!”
“呵呵,你吃国家的俸禄,你不该忧国如焚?我吃三教九流的‘百家饭’,你为何来抢?”
黎天成慨然而叹:“东虎大哥、东燕妹子,这一次你们真不该收我们县党部和盐厂党分部的停船费。”
“牟宝权亲笔批签的收费公文什么时候不作数了?”
“可我们运来的是抗日宣传和党务工作用的标语、条幅、书籍、报纸……并不是什么值钱的货物啊!”
任东虎一愕,锐利的目光扫向了郑顺德。
郑顺德急忙避开了去,不敢和他正视。
任东虎右掌在桌面上使劲一拍,那方案的四只木脚顿时陷入土中三寸之深:“我虽然是袍哥,但还晓得国难当头要讲良心。如果你们运的真是抗日宣传资料,那你们马上可以运走,我不收你们一分钱。”
黎天成甚是感动,又拱手道:“东虎哥深明大义,黎天成感激不尽。东虎哥什么时候到我们党部聚一聚?”
“别,别,别。书记长先生,你那个什么‘党部’的门槛可不低啊,任某难得迈腿。”
听了任东虎这番话,黎天成就像被钢锥扎了一下,浑身一颤。他有些伤感地从口袋拿出了两样东西:“东虎大哥、东燕妹子,当年你们送我的礼物,这些年我可一直都随身带着哪!”
众人注目看去,在黎天成掌心之中,是一只红陶烧成的小卧虎和一张绣了春燕的白绸手绢。
任东虎轻轻叹了一声,侧眼瞅了瞅任东燕。
任东燕像石人一样呆了,凝视着那张白绸手绢,眼圈暗暗红了。她忽地吐了一口长气,手中软鞭“唰”的一响,便将它卷回到了自己掌心里。
然后,她身形一转,径自就进了茶馆的里屋,门帘在她背后放了下来。
黎天成怔怔地注视着她的背影,脸上的表情也是极为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