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筒里传来刺耳的“嘟嘟……”声。
沙克礼的电话给他重重一击。他万万没想到陈公博、曾仲鸣这一股势力也会介入忠县盐务。陈公博、曾仲鸣是国民党内根基不浅的大官僚,是自己难以抗衡的。自己若是违逆了他俩的意愿,只怕会在将来的潜伏路上平添两个巨大的障碍。但守护涂井盐厂,为党的供盐渠道保障安全又是党组织交给自己的头等重任,一旦将特定监督员职务放手交给赵信全,自己今后又怎能抓到为党供盐事务的机会?看来,自己就算冒着得罪陈公博、曾仲鸣的风险,也绝不能把涂井盐务的监管权转让出去!一念既定,黎天成便筹思起了对策。
半晌过后,黎天成抓起了话筒,拨通了冯承泰办公室的电话号码。然而,那边一直无人接听。
黎天成不得已,只好给党员训练处行政办公室拨通了电话。处里的老同事廖华秘书回答:冯处长参加部务大会去了。
廖华是在黎天成的推荐下当上秘书的,所以黎天成对他讲话很是直接:“你,马上去部务会议室喊处座出来,就说忠县党部有特别紧要的事情禀报于他。”
廖华显得有些为难:“天成,真的一定要这么做?”
黎天成的话头来得更硬了:“如果你不照我刚才说的去做,延误了处置时机,处座唯你是问。”
廖华立刻在那一头甩下电话跑了出去。
大约十分钟,冯承泰从未有过的严厉声音在话筒里响了起来:“黎天成,你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有什么紧要事情不能在部务大会结束后再行禀报?”
“处座,陈公博、曾仲鸣和他们背后的人竟然想对中央组织部在忠县盐厂的党产下手。”
霎时间,冯承泰的话声在电话那边静默了下来。过了“漫长”的几分钟后,他才缓缓地了开口:“你再说得具体一些。”
黎天成便将沙克礼打电话来的事情原原本本地报告给了冯承泰。
听罢,冯承泰把手一挥,让行政办公室里的无关人员全部退了出去。关好室门,对着电话这边的黎天成冷笑了一声:“看来,中央党部在忠县盐厂的党产果然是一块‘唐僧肉’,谁都想上来啃它一口啊!”
黎天成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处座,难道我们就只有向他们屈服了?”
“怎么可能,厉生部长、果夫老部长在今天的部务大会上刚刚宣布,要动用忠县盐厂党产的经费给部里的同志们发放党务津贴哪!他陈公博算老几,竟敢打中央党产的主意。”冯承泰森然道,“你既是打了这个电话上来,想必一定有什么对策了,说来听一听。”
黎天成立刻开门见山:“我请求中央组织部急速批准我们县党部在涂井盐厂组建党分部,由我本人出任盐厂分部书记,田广培、王拓为分部干事。”
“很好,这样一来,你以盐厂分部书记的身份再兼任盐厂的特定监督员,便是名正言顺,令人无话可说了。”冯承泰若有所思地讲道,“而且,你们忠县是我们中央组织部在基层组织建设的试验点,下这个盐厂分部的批复文件,也是有据可行的,不怕他们四川省党部有所动作。”
“另外,我考虑了一下:陈公博所操控的四川省党部,想要横空插手我县党部的内部事宜,只有给我们这里‘空降’一个书记长来。”
“唉,我们中央党部本来一开始就是想任命你为县党部书记长的,只是你自己非要‘以谦为进’嘛!现在,你这个低姿态是再也无须伪装下去了。我稍后便去请示果夫老部长和厉生部长,相关的文件手续明天就能给你办下来。”冯承泰讲话的语气依然是那么悠缓而笃定,“天成啊,只是辛苦你在忠县为保卫中央党产而冲锋陷阵、殚精竭虑了!”
“一切还得仰仗处座和部领导运筹帷幄、扭转乾坤啊。”黎天成急忙谦谦然回答道。
“哼,这些宗派势力妄想侵蚀中央党产,自然是昏头做梦!”冯承泰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放心,陈公博、曾仲鸣这一头其实都不难对付。我和领导最担忧的是共产党也想乘隙而入。”
“共产党?”黎天成在心里不禁暗暗嘀咕道,“他们也有什么动作吗?中央党部查到了他们什么蛛丝马迹吗?”
“我在这里只给你一个人透露一下。共产党驻重庆通讯处一直在咄咄相逼,他们为了要求把国共协议中对共党前线供盐的比例落实到位,近来正竭力向川东各供盐区县派遣盐务工作代表,只怕国民政府迟早要顶不住了。”
冯承泰讲到此处,语气忽然凝重了起来:“天成,你要谨记,共产党才是我党的心腹大患!你若能在忠县的地盘上为党国查获到一两个共谍,我就更为你高兴了!”
两艘木船徐徐驶进涂溪河码头,靠向岸边停了下来。
王拓走到船头,对岸上拥来的几个力夫吩咐道:“快把这些资料背到盐厂里去!”
那些力夫跳上了船,用背篓装好了书籍、条幅,正欲弯腰背起,几根粗重的铁棒压在了他们的背篓上,同时一个狞厉的声音似炸雷般响起:“想白白地上岸卸货?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王拓侧眼一看,只见胸膛文着狼头的壮汉带着四五个袍哥打扮的青年人围了过来,冷声问道:“你想怎样?”
那壮汉挥了一下铁棒,恶声恶语地说道:“你不知道这段行话吗:‘从我河头过,献来“摆尾子”;从我地头过,捆上“黑毛子”;从我天上过,要交“啄头子”!’这位小哥,你不知道这码头是谁开的吗?”
王拓脸一黑:“肯定是政府开的,难道还是私人开的?”
那壮汉干笑了一声,拿着铁棒在旁边的一个力夫脊背上一敲:“你来告诉这位小哥是怎么回事。”
“大人,这位是‘天虎帮’的包四爷,这码头也是县政府交给‘天虎帮’在打理,凡有停船运货的都要交停船费。”力夫战战兢兢地说道。
“什么?停船费?”王拓怒叱道,“你晓得我是谁么,我是国民党忠县党部干事王拓。我运上岸的可是抗日宣传资料,要拿到涂井盐厂去发放的。”
“原来是个‘横河里’的!不过,我不管你是哪路神仙,也不管你运的是什么东西,你在这儿停船上岸就得交费!你若不交,我们就把这些货物扣了卖掉。”那壮汉凶巴巴地指着货船说道。
“你敢!”王拓喝道,“你们是不是‘天虎帮’的?你们就不知道我们黎书记长和你们任东虎帮主是世交?”
“什么‘黎书记长’‘圆书记长’,我不认识。”说罢,那壮汉一棒打得船舷木屑飞迸,“你搬来天王老子也没用,该交的停船费一分也不能少。”
力夫们看到这一景象,吓得纷纷退上了岸。
王拓一跺脚:“好,好,好。你们是好汉,你们等着!”
“哦,去找你们那个什么狗屁黎书记长了?你就告诉他,我是‘天虎帮’的四爷包四狗,就在这里等他来乖乖交费。”那壮汉又是一棒重重地敲在船板上,满脸的横肉都绷了起来。
涂井盐厂公署新设的国民党党分部办公室里,赵信全的声音从电话筒那边传来,似乎永远是那么含蓄内敛:“黎秘书,不,该改称你为‘黎书记长’了。赵某在此恭贺你‘大位已定’了。怎么?你找我这一介草民有何贵干?”
黎天成并不想与他彻底翻脸为敌,所以仍是恳切地对他说道:“赵兄,你为何对我在一些事情上始终咄咄相逼呢?在忠县,我们联手合作的事不是很多吗,你何必在一条道上堵死。”
赵信全冷冷硬硬地答道:“不是我堵你,而是你在堵我啊!是你黎书记长不愿支持我赵某人重现当年‘赵氏盐业’的荣光啊!”
他讲完这段话后,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生硬了,就又缓和了语调,试图以情动人:“天成,你知道的:当年涂井盐业市场的第一把交椅是我父亲长期坐镇的—这也是我父亲临终时交给我的遗命!天成啊,你真的连这一丝希望也不给我?你舅父当年能够在商场上闯过几次难关,还是我赵家全力支持的呀!”
“信全兄,其他领域的生意我都可以让给你。”黎天成进一步降低了姿态回应道,“唯独这盐业生意关系到战时的国计民生,黎某人不好推卸给任何人。你看,党国都在盐厂新设了党分部,这一点还请你多多理解。”
“我当然理解,不然我也不会向你说这些恳切的话了。或许,我找陈公博、沙克礼他们来向你说情,会让你觉得有些不舒服—但我也是无奈之举啊!你放心,我到盐厂后一定全心全意听从你的指挥,不会给你造成任何困扰的。”
“不是这个意思。中央党部已经将涂井盐厂列在党产范围。我已经无法对任何人‘私相授受’了,包括我的舅父。信全兄,真的希望你理解。”
“唉—天成君,你可真是‘铁面包公再世’啊!我真是佩服佩服!你们中央党部是‘天牌’,连四川省党部都架不住。我赵某人除了理解,还能有什么话可说?”赵信全那么内敛的修养功夫,听到最后,终是再也按捺不住,挂了电话。
黎天成面色微变,在这边缓缓放下电话,向站在他对面恭候着的田广培、颜利久二人长叹道:“你俩刚才都见到了?我和赵老板都这么沟通了,他依然还是放不下他自己的成见啊!”
田广培没吭声,心底暗想:你和他这么冠冕堂皇地打官腔,这也叫沟通?要是这样都沟通得了,那野鸡都能和家鸡说上话了。你当着我俩的面故意打这个电话,不过是在玩敲山震虎的把戏罢了。
正在这时,王拓一把推开房门闯了进来:“黎……黎书记长,咱们今天运来的抗日宣传资料在码头被人扣下了。”
颜利久一听,失声惊道:“谁,谁竟敢如此胆大包天?”
“‘天虎帮’的包四狗!”
黎天成不动异色地抬眼看向了田广培:“这‘天虎帮’的包四狗是什么来路?我好像听说是他们那个二帮主郑顺德的死党。”
田广培听得黎天成这话,也明白他确实对今天这件码头扣货事件的真相洞若观火了。包四狗背后的指使者一定是郑顺德。这一切都是明摆着的,郑顺德一直对黎天成阻断自己倒卖官盐的财路深为不满,所以今天才让包四狗在涂井码头故意给黎天成一个公开的示警。但田广培此刻哪里还敢和他们扯上关系,见黎天成迎面问来,只得嗫嗫嚅嚅地答道:“书记长,也真不知他们是发了什么‘失心疯’,我现在早就跟郑顺德、包四狗他们没什么来往了。”
黎天成眉头一皱,拿起电话就拨给了县警察局冉庆标:“冉局长,我们县党部的资料居然在涂井码头被‘天虎帮’的人扣了。你马上让涂井乡警察分队的人跟我们一起去现场处理一下。”
“哎呀呀,黎书记长,真是对不住了,这件事情我警察局实在是爱莫能助呀!”冉庆标在电话那头立刻怪叫了起来,“你找我们帮忙,真是找错庙门了。”
“找错庙门?”黎天成冷然一哼,“难道你警察局管不了‘天虎帮’?”
“黎书记长,你是不知道,牟县长当初是下了文件让‘天虎帮’在涂溪河码头协助县政府维持秩序的。他们是该向过往的船只和商家收取维持费的。”
“那,依你的意见,我们忠县党部和团部也要向他们‘天虎帮’交纳维持费和停船费了?”
冉庆标知道黎天成近来势头正猛,此时也不好和他正面冲撞,便缓了一下语气:“书记长,我也很想帮你的忙。我打电话给‘天虎帮’的郑顺德,让他到涂井码头和你们好好地谈一下?”
黎天成沉吟了半分钟:“不必。我自己和他们联系。”说完,搁下了电话。
王拓一见,禁不住竖眉而道:“怎么?警察局都不愿出来替民众主持公道?”
颜利久叹了口气:“没有县政府的文件,‘天虎帮’敢这么强横?”
田广培悄悄瞥了瞥黎天成,仍是一言不发。
黎天成伸手一按桌面,问道:“颜股长,你在这涂井地面上是熟手,带上我的帖子帮我去联系一下任东虎,就说他的发小黎天成在码头的四海茶馆随时恭候着他。”
“只找任东虎?不找郑顺德、包四狗?”田广培插了一句。
“俗话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只要找着了任东虎,郑顺德、包四狗自然会聚拢过来。”黎天成继续吩咐道,“另外,王拓,你去通知雷杰他们也迅速赶到涂井盐厂公署来,我们再讨论一下盐厂党分部的内外拓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