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朱家大院吃晚餐时,黎天成让下人将那包香辣豆腐干盛在盘里端给了朱万玄。
朱万玄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嚼着,说道:“这豆腐干味道不错,怎么像涂井老街刘五娘家做的那般好吃?”
黎天成笑了:“舅舅,这正是刘五娘今天送来的。”
朱万玄又夹了一块慢慢吃着:“果然是她家的。那她为何又巴巴地走了这么多路来县城送你香辣豆腐干呢?”
听罢,黎天成便将自己帮助刘五娘儿子徐旺免去兵役招为盐工一事的前前后后向朱万玄说了。朱万玄微微颔首:“你心系桑梓、不忘旧交,这是很好的。况且,广招盐工一事,你确也为家乡子弟在这战乱之世找到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好去处:想必将来会有不少乡亲支持你在忠县开基拓业的!”
黎天成谦逊地答道:“甥儿只是托了舅父大人的荫护,才能在忠县站稳脚跟的。”
朱万玄忽地面色一正,搁下了筷子:“说到这‘桑梓’‘旧交’四个字,我倒想起一件事情来。天成,你现在已过而立之年了,不知对自己的婚姻有何看法啊?”
“舅舅,古人讲:‘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甥儿近来忙于公务,哪有余暇去考虑这些问题?”
“怎么就考虑不得?”朱万玄两眼翻了一下,话音拖得很长,“今天钟世哲专门拿着一张《忠县报》来找过我了。”
黎天成一听,立刻明白了什么,顿时怔住了。
朱万玄继续说道:“本来,我对钟世哲这种‘软脚虾’一向没有多少好感,但他这一次却来得有理。他谈起了几件事儿—原来,在你还没到忠县上任之前,钟世哲已经动用他的关系,把他的女儿钟清莞调往重庆大公报报社工作,而且调函都已经送到了钟清莞手上,只是她还没去报到。结果,钟清莞在你们县党部挂牌庆典仪式上采访你之后,便突然放弃了去重庆发展的机会,向她父亲明确表态要留下来见证你要如何建设一个‘新忠县’。”
黎天成听到这里,脸颊一下红到了耳根处。
朱万玄瞥了他一眼,又抖了抖手边的一份《忠县报》,“你既说得出豪言壮语,就莫要脸红!还有,钟清莞这篇揭发县政府建设科私吞修路公款的追踪调查报道,是你指使她写的吧!你知道吗,这篇新闻登报当天,冉庆标就带了一队警察去查抄了钟家在南滨街头的一家茶馆,还抓走了几个经常在那里打牌玩耍的老顾客。黎天成,钟家大小姐可真算是对得起你了!”
黎天成不禁大怒:“冉庆标竟敢这般猖狂?”
朱万玄把手一摆:“冉庆标那边,我已经以县商会的名义出面帮你按下了。只是钟世哲找到我,希望你对她女儿有一个说法。这,就要看你了。”
黎天成沉静了片刻,缓缓答道:“清莞姑娘和我,只是在振兴家乡、肃清贪腐的事业上志同道合。将来,我们会在新政府给她委以重任的,什么科长、社长,任由她挑。”
“科长、社长?黎天成,你以为钟清莞是贪图你那科长、社长才冒着风险来帮你的?你把钟家拖下了忠县政坛这潭浑水,就想这样轻轻巧巧地打发掉人家?”
黎天成很是为难:“那你们还能有什么样的要求?我们不这样补偿他们,还能怎么办?”
朱万玄盯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讲道:“他们家的想法,你是装不懂吗?依我看来,这钟清莞知书达礼、爽朗真挚,又对你一片痴心,做你黎天成的贤内助是最佳人选。”
“舅舅这是哪里话?”黎天成惊得一下跳了起来。
朱万玄突然双眉一紧:“怎么?你意中另有他人了?任家那小妮子,你竟见过了?”
“舅舅,这段时间我忙于公务,哪里见过任东燕他们。”
朱万玄长吁了一口气:“没见她最好。像她那样在帮派里混大的女人,是配不上你的。还是这钟清莞和你门当户对一些,你就听舅舅的劝吧。”
在短短的七天之内,忠县政界骤然爆发了几件事情。
一是忠县报社长康吉森到重庆市上清寺参加三民主义思想宣传培训班时,因在上课期间跑到南岸嫖娼,被市警察局的便衣警员逮捕,由中央党部直接指令市警察局将他判在狱里禁闭两个月。很快,康吉森便从牢房里给县政府寄了一封辞职信回来。借着这个机会,黎天成突破层层阻挠,通过党政联席会议把王拓推上了社长之位。
二是县救济院组织了一批民意代表和社会慈善人士到巴营乡发放赈济物资,不料却在中途的泥灰路上陷住了车轮,耽搁了两三个钟头,弄得民意代表和慈善人士们怨气冲天。县救济院副院长易人杰抓住此事大做抨击,在党政联席会议上猛批县政府建设科。县党部也加入进来,与易人杰彼此呼应。正巧,那批慈善人士当中有一名是省建设厅的专员,回到成都往厅里也反映了此事。省建设厅来了公函要求忠县政府务必彻查严处并据实上报。牟宝权在省建设厅、县党部和易人杰三方的咄咄问责下,只得停了罗自高的职务,自己兼任了建设科科长,死活占据着这个“肥差”不肯放将出来。黎天成和易人杰也并不松劲,只捏着此事盯住了建设科,逼得牟宝权好生难受。
这天下午,黎天成又收到了吴井然送来的涂井盐厂匿名信调查报告。阅罢,他不禁眉头舒展,立即打电话传唤田广培到县党部谈话。
没想到,片刻之后,易人杰的电话打了进来:“黎秘书,你有事情找田广培?”
黎天成心底立刻一亮:“他打了电话找你来说情?”
“呃,黎秘书,实不相瞒,这几天我正要帮你发展田广培为党国效力。其实他和牟宝权的关系并不深。”
黎天成笑道:“原来是这样啊!易院长,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面子,对他另眼相待的。这样吧,你先帮我吊一吊他的胆子,且待我和他谈完话后,你再去他那里卖人情如何?”
“好的,好的。易某明白,易某明白。黎秘书,易某照办就是。”
黎天成放下电话,心想:这易人杰必是得了田广培的好处,才前来为他说情的。看来,他并非清廉公忠的“纯臣”,帮自己对付牟宝权也只不过是挟私之举。但国民党的官僚大多如此,自己只能因势利导、借为己用了。可是,这些人将来都可以用利益交换的方式打发掉,唯有钟清莞为自己付出的,自己应该怎样回报她呢?一时之间,他不由得踌躇起来。
半个钟头过后,田广培便来到了黎天成的办公室。一进房门,他就给黎天成递上一包银圆:“监督员,这是盐厂公署给你发放的清凉补助费,我今天顺便带了过来。”
黎天成接过那包银圆往桌角上一搁,也不多说什么,将那份涂井盐厂匿名信调查报告丢向了田广培:“你先看一看这个材料。”
田广培翻看了几页,顿时吓得满脸冷汗直流,“黎……黎监督员,你……你这是哪来的材料?”
黎天成目光一厉:“我只问你,这些调查结论是否属实?”
田广培浑身震颤着,忽然“扑通”一声跪下了:“黎监督员,饶命啊!饶命啊!这些倒卖官盐得来的钱,我大多都给了县政府那边啊!我和郑顺德打交道,也是由冉庆标他们牵的线。”
黎天成的语气有些锋利刺人,“田厂长,你是知道的,倘若黎某一旦将这份材料公布出来,无论如何,你这个厂长是再也当不成了!”
田广培期期艾艾地争辩道:“牟……牟县长说了,他把那些钱纳入了县政府财政科的‘小金库’里。”
“哦?看来田厂长还是在指望牟县长来保下你?”黎天成呷了一口峨眉茶,不轻不重地说道,“你看,在乡际泥灰路事件里,牟县长保住罗自高了吗?在南岸嫖娼事件里,牟县长保住康吉森了吗?今后何去何从,你就不为自己的将来好好打算打算?”
“黎监督员、黎秘书,那易人杰院长想必也对你解释过了,我田某人实在是迫不得已呀!牟宝权的作风一向是顺他者昌、逆他者亡啊。”田广培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黎天成也只是想借此收服田广培,并不想真把他置于死地。他拈了拈那份调查报告,收回到文件夹里,徐徐言道:“是啊!也亏了易院长来帮你说情,若是没有牟宝权对你索贿敲诈,你也未必会在这国难当头之际发这不义之财。好了,起来吧,只要你从今往后一心一意服从我县党部的指令,我们对你便是下不为例,既往不咎!”
“是是是!”田广培至此被黎天成完全降服,点头有如小鸡啄米,忙不迭连声应诺着。
黎天成伸手点了点那包银圆:“这些钱你带去交给组织科雷干事那里吧。就算是你交在我县党部的第一笔特别党费了。”
“这……这……这真的是你的清凉补助费啊!”田广培一边小声说着,一边拿起那包银圆倒退出了房门。
终于把涂井盐厂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了!黎天成双眉一展,伸了伸懒腰,哼着《满江红》的小曲儿,悠悠地站起了身。
突然,办公桌上的电话猛响了起来。黎天成身体一顿,没有马上去接,而是等了片刻才踱步过去,接在手里一听,竟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你是忠县党部的黎天成同志吗?”
“请问你是?”
“我是省党部陈公博主任的秘书沙克礼。”
“原来是沙秘书!你好,你好!”黎天成在四川省党部通讯手册上看到过这个名字。
沙克礼在那边显得很热情地说道:“天成同志啊,陈主任在《中央日报》上看到你说服舅舅把涂井盐厂股份无私捐赠给国民政府的事迹报道,对你很是欣赏啊!他不止一次在省党部的大会小会上表扬你是我们四川省党员干部中的一支‘标杆’,要全省同志向你学习哪。”
黎天成急忙答道:“不敢当!不敢当!”
沙克礼的语气忽地缓了一下,又款款道:“但是,陈主任希望你能将大公无私的为国精神发挥到极致。你是不是还兼任着涂井盐厂特定监督员的职务?这便有些瑕疵了,陈主任从来都是这样一个观点:我们党务工作者,绝不能有‘以党兼商’的行径。”
黎天成心头一紧,假装不明其意,来了一个“引蛇出洞”:“哦?陈主任的具体意见,是让我辞去盐厂特定监督员一职吗?”
“黎老弟,我在这里代陈主任向你透一个底儿:陈主任听曾仲鸣先生提起过,你们忠县有一位名叫赵信全的青年贤达很是不错。陈主任希望你大度一些,把涂井盐厂的特定监督员职位转让给赵信全。这样一来,天成同志你在党内的形象便是完美无瑕了,陈主任将亲自签发文件号召全省同志向你学习!”
刹那间,黎天成的心底已然翻起了重重惊涛:这个赵信全真是难缠得很!他居然找到了陈公博向自己狠劲施压,看来,他对涂井盐厂的管理权委实是志在必得!他这么急迫,显然已经越过了一个正常商人的理智范围!但在此时,沙克礼的话锋正直刺而来,黎天成也无暇多想,只得沉吟着答道:“陈主任的意思,我懂了。但你们有所不知:我这个涂井盐厂特定监督员的职位,是我舅舅向省盐务局特别提出来的,我当不当这个职务,都请允许我和我舅舅商量一下。”
沙克礼的口吻立刻变得有些不耐烦了:“还和你舅舅商量什么?这件事是陈主任亲自过问的,请天成同志你一定要全力配合才是!”
黎天成听罢,心头暗暗一怒,终于冷冷忍住了,在电话里答道:“好的。但这个职位毕竟是舅舅极力争取的,所以还是先和舅舅商量比较妥当。”
“我两天后再来听你商量的结果。希望你不要让陈主任不愉快。”沙克礼“啪”地搁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