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日报》的头版上,黎天成从四川盐务局龚副局长手里接过“特定监督员”证书的那张照片特别醒目,这也是国民党中央部、国民政府向川派本土势力发出的明确信号:为了抗战的需要,中央党部、国民政府将全面接管四川一域的全部资源,以前武德励进会割据自雄的局面将不复存在。
对这幅照片,钟世哲却没有联想到那么多。他一见它,脑海里便不自抑地浮现出另一张面影—黎天成的母亲朱万青。
当年,自己因继承家业不得不放弃朱万青,这已成为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而今,她的儿子黎天成居然和她一样富于理想。万青,你真是后继有人啊。想到这里,钟世哲不由得暗暗湿了眼眶。
在他对面,赵信全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钟老板可是被‘朱大善人’的义行善举给感动了?”
“朱万玄也好,黎秘书也罢,这些人都是舍己为国的铮铮英雄。可惜,赵公子,咱们可都是俗人……”钟世哲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学不来他们,只能望洋兴叹。”
“不错。咱们俗人就谈俗事儿—钟老板,你可不可以将你的那几口产盐私井售卖给我?”
钟世哲闻言,双眉微微一颤,迎视着赵信全灼然的目光,长叹了一声:“哎呀,赵世侄你有所不知,那几口盐井可是钟某留给小女清莞将来结婚做嫁妆的。”
赵信全一怔:“嫁妆?钟老板,你这是在说笑吧?”
钟世哲脸色一肃:“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怎会拿她说笑?”
赵信全急忙摆了摆手:“这样吧,在商言商,这几口盐井,我用半箱‘黄鱼’买下应该够了吧?”
钟世哲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再有万两黄金又如何?自家守着‘聚宝盆’,不怕外边天翻地覆啊!”
赵信全不好硬逼,回转了语气款款而道:“钟世叔,请恕小侄讲一句难听的话:倘若有朝一日山河不再,你这搬不走的‘聚宝盆’又何如我这随身可携的半箱‘黄鱼’?”
“山河不再?”钟世哲微微摇头,“三峡天险,难于登天。当年东吴陆逊都没能打进来,这日本鬼子就更不用说了!我还是守着自家的几口盐井更稳当些。”
赵信全还欲劝说,却隐隐听得客厅里间传出了轻轻一声响动。
钟世哲立刻咳嗽一声,抬眼看了看南壁上悬挂着的欧式座钟:“哎呀,赵世侄,钟某差点儿忘了,稍后有一件要事须去店铺一下,这就有些对不住啦。”
赵信全听他下了逐客令,只得悻悻然而去。
片刻之后,从客厅的里间内转出了钟清莞。她径自拿起桌几上那张《中央日报》看了起来。
“怎么样?你对这位赵公子可还看得上?”钟世哲幽然而问。
“‘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他满身的商侩味,我闻起来有些不舒服。”钟清莞淡淡地答道。
钟世哲一听便懂了,只得长长而叹:“可惜了这赵小子,他可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钟清莞晶晶亮亮的目光凝注在报纸头版黎天成那张照片上,默默不语。
钟世哲瞅在眼里,顿时若有所悟,思忖之下不禁又是暗暗一叹:“这可真是一场孽缘啊!我钟家怎么就和他们老朱家始终是掰扯不清哪。”
轮船驶进涂溪河,划破粼粼的碧波,缓缓向前。
两边的河岸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盐井和灶房。扎着白头巾、裸着上半身的盐工们上上下下、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这是黎天成第一次来涂井盐厂视察。因田广培临时被牟宝权召去县政府开会,所以盐厂公署方面只来了总务股股长颜利久陪同黎天成一道视察。但让黎天成有一丝意外的是,涂井乡乡长邓春生竟不请自来,陪着颜利久前来接待了他。邓春生是政府系统那边的官员,而黎天成则是党部领导,他本可不来。然而,邓春生显然是为了逢迎讨好他这个党部秘书,才不惜冒着得罪牟宝权的风险赶来接待,也实在是有些难为他了。
想到这里,黎天成便露出了几分亲和,把自己对邓春生的笼络收揽之意表达无遗,以此回应邓春生的逢迎讨好。虽然黎天成从心底里对邓春生的厚颜投机颇为不屑,但他将来未必不能成为自己在忠县的一枚棋子,黎天成也只得对他甜情蜜意地加以周旋了。
这次视察,黎天成并没有带上县党部的其他同事,而特意点了女记者钟清莞随行采访。他这么做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要借《忠县报》这个平台,展现自己对涂井盐厂的监控力和影响力。
坐在船头的围椅上,他不动声色地听着颜利久夹杂着忠县方言的汇报:“两天前,省盐务局下令,把盐价涨到了每斤一元两角银圆!看这个趋势,盐价还会猛涨。”
“照这么一路涨下去,民众还吃得起盐吗?”钟清莞蹙了蹙眉头。
“那没办法,主要是国统区食盐供不应求,民众再困难,也只能乖乖地认账掏钱。”颜利久摊了摊手掌,一脸的幸灾乐祸。
钟清莞一个凌厉的眼神甩了过去:“你们当然是‘靠盐吃盐’,正所谓‘死人乐坏棺材铺’……”
颜利久脸色一僵:“钟……钟记者,你话可不能这么说啊……”
黎天成急忙将话题引开了:“颜股长,你给我先谈一谈涂井乡这里的盐业发展情况。”
“监督员,在我们忠县,涂井乡和甘井乡是两个产盐的重要基地。但甘井乡的产盐量只有涂井乡的七分之一。涂井乡这里有官办盐厂一座、私井灶房十五处,盐工一千一百六十名。官办盐厂现有每月产盐三百三十吨,其中军用盐占三分之二,民用盐占三分之一。民用盐主要运往重庆销售,军用盐分别送往国、共两军前线使用。如果我们追加足够的资金,还可以每月增产到四百多吨。其余十五口私井产盐量较少,合计每月只产一百吨,基本上都是销往川东一带。”
“对国、共两军前线的供盐事宜做得到位吗?”黎天成问得十分郑重。
“当然到位啦!这是国民政府交办下来的政治任务,谁敢在这上面马虎大意。”
黎天成眺望着远处灶户烟囱上升起的袅袅白烟,悠悠说道:“俗话讲:‘不吃盐,长白毛;少吃盐,眼发花;吃够盐,才有劲。’前线战士补充营养需要用盐,消炎疗伤也需要用盐,一把食盐有时候可以救好几个战士的命!所以,我们在后方要把食盐产量尽力提升,以满足前方战事的需要。也正因为如此,涂井盐厂一定要追加资金扩容增产。”
颜利久没有料到黎天成初来伊始便开口发号施令了,眨巴着眼说道:“监督员有这个想法很好,但一定要和田厂长多沟通才行。”
黎天成仿佛没有听到他这段话一般,自顾自地继续问道:“盐厂增产的第一途径便是多招工人。这里的盐工工资待遇如何?”
“在盐厂和盐井里做长工的,每月五块银圆;做短工的,每日两角银币。但目前战事正紧、百业凋零,来端盐工这个饭碗的人是越来越多了。所以,他们的工钱也在慢慢下降。”
“嗯。我还记得国民政府出台了这样一个政策:凡是从事盐业的青壮年工作者,可以免除兵役,并与参军为国者待遇等同。”黎天成若有所忆地讲道,“免除兵役是吸引盐工的一个条件。颜股长,你下去后制定一个盐厂扩容增产的计划方案交上来,我和田厂长商量后立即执行。”
颜利久说道:“招工、建灶、做方案都可以,但公署里最吃紧的是经费投入。”
“资金来源你不用担心。你只管草拟方案交来。”
他们正说之间,轮船已经靠岸。码头的梯道上,两排乡公所的保安队队员整齐而列,热烈而隆重地欢迎着黎天成的到来。这时候,邓春生的脸堆满了笑容,前呼后拥地不亦乐乎。
走在青石板铺成的涂井乡街道上,两边店铺里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卖又香又脆的石宝蒸豆腐啰!”
“西沱的油炸海椒最好吃哟!”
“‘仁顺和’的豆腐乳八分钱一罐!”
……
邓春生兴高采烈地向黎天成介绍着:“涂井乡现在是除了城关镇全县最繁华最热闹的场镇了,各地的盐贩子在这里进进出出、来来往往,把这里盘成了‘白日场’,每天都是车水马龙、百业兴旺!”
“那是,我小时候就知道这里从秦汉时代起便开盐设场了,所以一直繁荣至今啊!”黎天成向他含笑答道。
这时,钟清莞却插话进来:“各位领导,说起盐贩子,我倒想代表民众提一个问题:目前社会上到处可见从盐厂里走私倒卖出来的官盐,请问你们有什么办法堵住这个漏洞吗?”
她这个问题来得十分尖锐而敏感,场中诸人一时都噎住了,谁都不好先开腔。
黎天成定住了心神,敏锐地扫向了颜利久:“颜股长,你怎么看钟大记者的这个问题?”
颜利久深深地躬下了身:“禀告监督员、黎秘书:我颜某从来没有在外边买到一粒走私倒卖出来的‘官盐’,所以无法回答钟记者的这个问题,请见谅。”
钟清莞一下柳眉倒竖:“哎呀!你们装盲作哑的功夫真厉害。”
“大记者,先别发火嘛!”黎天成笑盈盈地揽过了她的话题,“你放心,以前盐厂内部有任何问题我不管,从今天起,我不会再让盐厂里的官盐有一粒流入‘黑市’!”
钟清莞瞅着他,甜甜地一笑:“那我们就拭目以待了。”
邓春生为了引开话题,指着靠街的那一排“倚翠楼”“红月坊”“妙香阁”等招牌,介绍道:“我们这里又叫‘不夜湾’,每天晚上都有大把大把喝花酒、做耍子的好去处。”
钟清莞哼了一声:“邓乡长,看来你的治下当真是繁荣‘娼’盛啊。”
黎天成遥望着对面半山腰处的几座别墅,问道:“那是谁家的宅子?”
“赵家的,钟大记者家的,朱会长家的,还有任家的。”
“任家的?”黎天成沉思着问道,“任家兄妹经常回涂井不?”
邓春生答道:“袍哥嘛,是和码头在一起的。涂井码头这么繁华,任东虎、任东燕和郑顺德肯定是常来的。”
黎天成又看了看盐厂那一座高高耸立的烟囱,向颜利久问道:“这就是官办盐厂了?你们盐厂公署的机构人员是怎么设置的?”
“禀告监督员:公署里行政干部有二十四人,税警有十六人。前段时间,田厂长外聘了一位技术顾问郎山平先生。今天,郎先生到重庆购买煮盐的先进设备去了。”
黎天成肃然道:“你们这盐厂里有千百名工人、几十名国家干部,不抓好思想教育怎么行?过几天我让王拓同志运送一批抗日救国资料进来给你们学习学习。”
恰在此时,前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黎天成抬头循声一看,见到街道旁边正冲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冲着自己在呼喊着什么。但她很快便被乡公所的保安队队员们远远地拦开了。
“怎么回事?”黎天成目光一厉,瞥向了邓春生和颜利久二人。
邓春生半张开了嘴,结结巴巴地讲不出一句囫囵话。颜利久有些幸灾乐祸地插了上来:“应该是邓乡长辖下的民众找黎秘书你反映问题的吧?”
邓春生赶紧缓过了气:“黎……黎秘书,这个……这个……刁民太多,我……我们乡里没调……调护过来……”
黎天成沉吟了一下,毕竟邓春生今天是主动贴上来欢迎自己下乡考察的,自己不可伤了他的面子。于是,他缓和了容色,吩咐已经成了他贴身侍从的朱六云道:“六云,你去看一看,让他们不要对那位老大娘动粗,最好是劝离为上。”
朱六云应了一声,立刻健步如飞地去了。
然后,黎天成转过身来,对邓春生抚慰道:“没事儿。谁人地盘上没几件闹心的事儿呢?邓乡长的难处,我感同身受。”
邓春生的眼泪都快落下来了:“黎秘书如此体恤下情,实是我等之福啊!”
听闻他俩这一番对话,钟清莞瞧向黎天成的眼神立刻有些迷离起来,她的双唇也不自觉地轻轻咬住了。
不一会儿,朱六云小心翼翼地回来了,贴在黎天成耳边低声讲道:“是刘五娘,你应该还记得的—原来乡场西头的那个刘五娘。”
“嗯,我记得啊:她家的香辣豆腐干做得不错。”黎天成一下回忆了起来,“她有什么事情?”
“她这几年也挺可怜的:她的大儿子徐财五六年前被川军抓了壮丁,死在了下川东战场;二儿子徐禄去年又被国民政府强征入伍服了兵役,在东部战场上生死未卜。近日县里又要把她仅剩的三儿子徐旺也拉去当兵。她刚才拦路是要求县里留下徐旺给她养老送终。”
黎天成听到后来,眼眶不由得渐渐湿润了。有顷,他低沉地对朱六云吩咐道:“现在先不要管她。今夜我要在这里歇一宿。傍晚时分,你一个人悄悄去给她递一句话:让她以后找时间尽快到县党部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