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红颜成枯骨, 枯骨化粉末。

日落时分,火苗舔尽,熄灭。

小叶子跪在地上, 将她阿娘捧入一个小小的白罐中。

那是一个甜白釉暗刻龙纹罐, 白如凝脂,洁似积雪,壁面细腻剔透,亮白可以照出人的影子。

这一刻, 便投出不远处男人寸寸紧握的拳头,点点嗜血猩红的双眸。

木棺,热油, 柴火, 罐子,生辰礼……

原是那么久之前就算好,备下的。

阿照,从来没有这样深的算计。

她的爱恨和来去都是那样直白而率真, 断不是这个样子的。

“陛下,我们回去吧。”小公主抱着白罐走来,扬起满足的笑靥。

七岁了, 除了眉间那点朱砂, 她身上属于母亲的影子已经越来越少,更多的都是另外一个人的模样。

瑞凤眼中若有若无的计谋。

嘴角常日勾着淡淡的却始终盈不到眼底的笑意。

平和温甜的嗓音吐出如刀似剑的话语。

萧晏的目光从不远处的灰烬上缓缓收回,低头看小姑娘,看她怀中抱着的洁白罐子。

“走吧!”小姑娘拉着他的广大的袖角, 又是那甜糯惑人的声色。

萧晏自己也不知, 为何挪不动步子。

他只是死死盯着那个白罐, 一动不动。

“陛下, 今日是我生辰,您不给我庆生吗?”小姑娘抚着白罐,“您同阿娘一起为我庆生,好不好?”

萧晏还是沉默着,只是伸出双手去摸那个罐子。

小姑娘往后退了退,并不想给他触碰。

奈何力气没他大,他的手掌握在瓷罐上,力道大得似在无声说“给我”。

“这是我的。”她出声,提醒他。

又絮絮道,“这白罐是我精心挑选,又白又滑,最配阿娘……以后我就可以抱着阿娘睡,谁也不能碰她……”

这是我的。

只这一句话,萧晏觉得她说得特别对。

是我的。

他又施了分力,孩子又退一步。

前二十七年诸人皆顺捧的皇子生涯,后六年一锤定音无人敢违拗的至尊岁月,前后三十三年,萧晏至今全部的人生,除了被他后来清算改了国号的君父,还未曾有人这般忤逆他,同他说一个“不”字。

许是帝王之心压过了血脉亲情。

许是压抑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崩出一道裂缝。

他没有控制住自己,扬手扇了她一巴掌。

已是暮色四起的原野上,夜风拂来,也没能吹散巴掌声的生脆。

那个孩子跌下去,翻滚了半个身体,也没舍得松开怀里的罐子。

她白皙的面庞很快现出清晰的五指印,仿若容颜破碎。

但她手中的白罐却连灰尘都没有占到一粒,完好无损。

没破。

她笑着摸了摸罐子,松出一口气。

举目四望,旷野之中她看见那樽白日里从陵寝搬出的冰棺,只嫌恶地擦了把脸,然后朝那处奔去。

萧晏还在那声巴掌声中不曾回神。

或者说那一记清脆声响让他捡回两分清明神思。

他,居然打了小叶子。

但无论是清醒还是疯癫,他发凉又发颤的五指仿佛凝固了通向心脏的血液,整个人迟钝而木讷。

直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他眼前略过,直到曾经冰封叶照的棺椁发出沉闷的声响,冰棺一角鲜血四溅,他才完全反应过来。

*

小叶子再睁眼,已是建安三年的新春。

她昏迷了大半年,醒来时身体又如当年在沧州城中一样干瘪枯瘦。但好在医官救治及时,没有伤到脑子,不曾忘记往昔的一切。

她定了定神,想起无数个昏昏沉沉的日子中,抱过的东西。

伸手往枕侧摸去。

在的,她露出一点笑意。

枕头里侧放着的是她撞棺之际仍不忘用衣衫裹住的骨灰罐,她翻过身,将它贴在面上。冰凉的触感告诉她,不是在睡梦中。

高兴。

却也遗憾。

到底不曾和母亲团聚。

榻畔响起细小的衣衫布帛的摩擦声,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小叶子抱着骨灰罐又蹭了会,感觉肩头有掌心小心翼翼地覆下,五指一点一点慢慢拢住她。仿若她一动一挣扎,那只手便不敢再触碰,会以最快的速度收回去。

于是,她半点没动,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待他将自己握实。

待他颤着嗓音唤她。

唤了两声,屋中静默。

他顿了片刻,蜷起指头,有些无措地收回手,却是重新开口,“……对不起。”

话语落下,那只手重新伸过来,想要摸她面庞。

指印早就散了,她昏迷时总也被抚过无数次。

可是,这厢是清醒的,他在即将触上她面庞的间隙停留住,再不敢碰她。

苏合说,她受不了刺激。

若她不喜,且由着她,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萧晏合了合眼,正欲离开。

不想,榻上的小姑娘慢慢翻过了身子,眸光一层层凝到他身上。

锁住他欲走的步伐。

四目相视中,她偏了偏视线,透过镂空蒙纱的窗户看外头场景。

夜色苍茫,幽幽泛红,大团大团的雪花落下来。

“冬天了?”许是摸了半晌瓷罐,纵是屋中烧着地龙,她还是忍不住往被衾中缩了缩。

萧晏愣了愣,确定她在同自己说话。

原以为她会和当年一般,沉默,不开口,封闭自己。

竟是都没有。

她就这般缩在被窝中,然后又往上拉过些被子。

伸手在外好一会,肩头是有些冷的。

见萧晏并不应她,她便也不再问,只低垂了眉眼。

须臾,又往外望去。

望了会,她低声道,“您、能给我喝点水吗?”

睡了太久,嗓音都是干涩的,唇瓣还起着皮。

萧晏终于回神,确定孩子在和他说话。

只频频颔首,起身给她倒水。

他伏在榻畔太久,腿脚发麻,又因心中欢喜,竟差点没站稳。

倒的水,一半洒在自己手上。

随侍的内侍监赶忙给他拭手。

他抢过帕子,胡乱擦过,只赶紧把水送她面前。

小叶子将他举止收尽眼底,扇羽般的浓睫覆下,抬眸又是一副乖顺模样。她就着他的臂弯将水饮尽。

“还要吗?”他几乎讨好地问。

小叶子摇摇头,只静静看他,又默默低眉。

萧晏放回杯盏,在榻旁重新坐下。看她没有不喜的样子,便稍稍松下口气。

想给她掖一掖被角,又怕她抗拒,遂将手搁在膝头干巴巴地搓着。

“新的一年了,今夜是上巳节。”萧晏看了眼外头,想起她方才的问话,终于寻出个话头来。

小叶子随他话,往外看了一会。

半晌,她收回目光,慢慢抬起惊鹿般的眸子,看萧晏。

萧晏心口缩了缩,他受不住她这样的眼神。

惊惧,惶恐,怯懦。

像极了多年前叶照跪在沧州城刺史府门口,求他的模样。

“我错了,以后不会任性了。”她的声音又低又细,竟是在向他道歉。

萧晏胸口起伏不定,根本接不上她的话。

她探出纤细的五指,抓住他一点袖角的边缘,咬着唇瓣继续道,“您、以后能不打我吗?阿娘也没有打过我。”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萧晏尤觉心头被压着块石头。

他没想到小姑娘想来是这副模样。

竟是这般无助,求他别打她。

他垂着眼睑看自己一双手,只觉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小姑娘寻着眸光,撑起身来,“您是不是也想要这个?”

“那、给您吧。”她竟是将叶照的骨灰放到了萧晏手中,见他不接,还抓着他的手握上,“我以后不会惹您生气了。”

萧晏神思混乱,一点点触上那个白色的罐子,轻轻抚摸,慢慢握住。

案头高燃的烛火,映照在甜白釉罐壁,清晰映出女童带笑的面庞。

萧晏猛地清醒过来,只豁然起身,道,“她是你阿娘,理应陪着你。我、我同她萍水相逢,如何可以占着她?”

这是去岁四月里,小叶子说过的话。

到今天,他认了。

再不敢同她争。

小叶子便不再说话,搂着罐子躺下去。

至此之后的每一夜,她都抱着阿娘睡觉。

萧晏很怕她着了心魔,怕她会神志不清。

但是都没有。

一个月后,她能下榻。

早春二月,料峭时节,她披着厚厚的缎面斗篷坐在窗边读书,练字。写完了,便交给陪在一旁的萧晏。

她手下无力,握不住笔,却还是一日一张的地写着,认真又上进。

两个月后,她身子大好。

便开始走出寝殿,在院子里晒太阳、荡秋千。萧晏来的时候,她亦会起身向他行礼。宫中的规矩,天家的仪容,她秉持地很好。

又半年,她舒展了筋骨,恢复了精神气。

十一月底,跟着萧晏去骊山冬狩。整整两月,辞旧迎新,在骊山上又长大一岁。

她骑在马背上,射来野兔,麋鹿,棕狐。鹿和兔,她取了肥嫩的部位,生火烤炙,送去萧晏佐酒,狐狸剥了皮让司制给他做护膝。

建安四年,小叶子九岁。

诚如她一年前在床榻所言,再不任性,不惹萧晏生气。

甚至,从这年的春日开始,她将学业搬到了勤政殿。

萧晏早朝时,她便在偏殿暖阁给他做膳食。他下了朝回殿开加议会,她便在一旁完成功课。

散会,她将煮好的汤水奉给他,自己在旁边与他一道用下。

除了话少,沉静,萧晏寻不到不好的地方。

阳光洒下来,将隔案几对坐的两人身影并在一处,担得起岁月静好。

甚至,他觉得阿照若是泉下有知,大抵也能安心的。

只是深夜里,萧晏时不时去承乾殿看她,见她搂着骨灰梦靥,到底心有余悸。

甚至,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改了称呼,再不唤他陛下,只肯称殿下。

萧晏不是不爱听,实乃每一声从她口中唤出的“殿下”,都会将他拉回旧日时光。拉回到秦王府,和叶照在一起的时候。

他从未忘记过叶照,只是害怕孩子还在恨他。

他看着她认真书写的字,回想她分毫不差的礼仪,抚摸她送给他的护膝……

孩子也想对他好的。

怪只怪自己,当年那一巴掌,打退了她。

他安慰自己,时光漫长,只要他努力,还是有机会将她养得肆意活泼的。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年秋天,落了第一场白霜后。

小叶子改了胃口,当是吃腻了司膳处的点心,破天荒再次扯住了他全部的袖角,“殿下,能寻点旁的点心给我吗?”

她的眼睛亮的晃人,盛满秋日午后的细碎日光,模糊笑意。

萧晏很是高兴,她终于又开始主动开口。

有了一点撒娇的样子。

于是,宫外朱雀长街上的百年老字号“甘华斋”里的掌勺,被萧晏整个拎进了皇宫。

霜方糕,两色豆黄,水晶椰蓉,贵妃红……三个掌勺并着整个司膳处,轮番做了□□日,流水般给小公主试用。

小叶子趴在案桌上,自己尝一口,再喂一口萧晏。

眉间松开又皱起。

萧晏揉着她眉宇,“还不满意?那且等等,朕已经下了诏令,下月外邦进贡,且看看他们有何新鲜的吃食。”

小叶子拨下他的手,两只小手拢上一只大掌,摇头,“阿娘给我做过枣泥米糕,可惜吃不到了。”

被她细嫩十指揉搓的掌心,生出细汗。

萧晏深吸了口气,反手握住她,“可记得怎么做的?朕给你做。”

小叶子抬眸看他,笑着告诉他烹制的方法。

红枣风干,碾碎成瓣,和入米团中,上架蒸熟即可。

若有细糖,撒些更好。

听来容易,只是萧晏还是红了眼眶。

阿照给她做的,定然没有细糖。

细糖是稀罕物,寻常人家都是拿来作佐料的,平素根本舍不得用。

何论她们。

萧晏入了小厨房,让司膳备足了细糖。

想定要让女儿甜个够。

只是想归想,做归做。

大叶皇朝的皇帝陛下,撸起袖子却有些发憷。

他的一双手,尸山血海里握过长剑,楼台亭阁中绘过丹青,偏不曾在这阳春之水中泡过。

于是,第一回枣子去核不甚干净。

第二回水太多没有和好面。

第三回水太烫醒不出面。

第四回火太大没出锅先出了焦味。

……

小姑娘等得昏昏欲睡,趴在案桌上软绵绵合上眼。

他看见,擦干手,拣了自己的披风给她盖上,抱着送去寝殿,回头继续开灶再做。

从来聪慧的男人,但凡悟了技巧,剩下便是孰能生巧的事。

这年入冬之时,他做的枣泥米糕已是香糯软滑,入口即化。

不仅如此,他还学会了包饺子,做面片汤,熬粥炖小菜。

时光匆匆,他还能养她几年。

等她嫁了人,同桌用膳的机会就更少了。

建安五年,小叶子刚到十岁,萧晏便已经在想她婚嫁的事。

其实也不算早,按风俗,女子十三可定亲,到了十五便可出嫁了。然放眼整个大叶朝,他觉得无人能配上小叶子。

又是一年秋风催落叶。

他端着微微放凉的枣泥米糕,颠颠捧给承乾殿中的小公主。

然入殿的一瞬,心中莫名生出一层惧意。

去年虽是头一回做,但后来反复练习,做得也算成功。只是小叶子没有吃,只轻嗅过,弯下新月一样的眼睛,道了声好香。

然后喂给他吃。

夸他厉害,竟然真能做出来。

甚至道,阿娘都没您手巧。

她一块块的喂给他,他一口口咽下去。

整整两盘,一点都不曾剩下。

“会不会有点撑?”她问。

萧晏无奈笑了笑,“左右不用晚膳便好。”

根本不是撑不撑的事。

萧晏幼时用药常吐,后来又连遭打击,叶照两次离别,生离和死别,都让他自我糟践过一段时日,三餐不规整,杯酒不离身。如此彻底伤了脾胃。

用不了这般黏腻的点心,更别说整盘整盘地用下。

回到自己寝殿,苏合赶来时,他已经吐得发虚,到最后胃中出血,从口鼻喷出。

这一年,依旧未能幸免。

糕点一方方喂入,萧晏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原来,她依旧如此恨他。

他强忍着难受,伸手摸她面颊。

她也不抗拒,由着他摩挲。

小叶子的额上,自左边眼角至眉间朱砂,顺着眉毛的弧度,绘着一簇待放的牡丹,金粉作底,朱色绘瓣,映着霜雪面庞,自是另一番娇妍丽色。

但是依旧有额发若隐若现地掩盖。

那原是一道伤疤。

是那年她撞棺所留。

无论苏合医术如何高明,岁月如何流逝,就是褪不去。

“我闻苏先生所言,殿下脾胃不好,可是真的?可是不能用这样的点心?”小叶子喂完一盘,从一盘继续夹出一块顿了顿,竟是没再放入萧晏碟中,只重新放了回去。

萧晏一愣,须臾心头豁然亮起。

是的,孩子又不知他的身子。

如何便是故意磋磨折腾他?

“不要紧。”这样一想,他竟觉得便是再用些亦无妨。

明明是孩子的一分心意,何必这般娇气。

一年便也这么一回。

他做膳,她喂食。

却不想,自己才将米糕夹起,便被她整个拂开了。

连碗带食,全部滚落在地上,发出一点碗碟碎裂的声响。

殿中静了一瞬。

小叶子拂袖起身,盯着地上糕点。

她有一种捡起来,让他继续咽下去的冲动。然拢在袖中的手只攥着衣袖拼命压制着。

距离阿娘死在沧州城的战场上,已经六年了。

他抚养她的日子远远超过了母亲。

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仅四岁,虽知痛恨却不顾细节的稚女。

在被他有意掩盖的事实下,在他言不由衷的话语里,在那些他旧日府邸跟上来的属臣不经意的话语里,她尚能窥出几分母亲的心境。

阿娘一生唯爱的男人,并未十恶不赦,亦非无情无义。

甚至,一直尝试着在弥补。

可是,他的弥补有何用?

这金殿绫罗,换不回母亲复生。

母亲活着,自己或许也能接受他,原谅他。

如今呢?

她不能好好地爱,也不能彻骨地恨……

小叶盈满泪水的眸光慢慢挪向萧晏,未几又垂下看地上糕点。

她抚下身,一块一块捡起,用帕子小心拂去尘埃,眼前想起那年阿娘给她做的米糕……

“不拣了。”萧晏忍着胃里翻涌的难受,亦蹲下身,从她手中接过,“你若要用,朕再给你做洁净的。”

知道他是嫌不干净,要扔掉。

小叶子死死握着那糕点,她想说,“这样好的东西,怎能说扔就扔,以前她都要掰碎了,就着水,分成好几顿用。”

她还想说,“扔了吧,再去做,做了还是你吃。多吃几顿,你就可以死了……”

她抬头看他,眼泪落下来,人便散了意识。

她的病,多来不是身子本身的缘故,基本都是精神和心情所致。

这厢也是,苏合叹气,医者治病不治命。

他能妙手回春,减轻病痛,甚至延缓死亡的到来。但无法控制一个人命运的走向,更无法左右一个人的悲喜。

萧晏颔首,便也更加不敢拂她的意。

万事皆由着她。

只是对于那日小叶子没让他再用糕点,他还是忍不住欢喜。

不经意时,总是拿出来反复回想。

他的女儿,终究还是在意他的。

时间平静地过去一年,如此划到建安七年,小叶子十二岁。

她的身上因眉间朱砂都连着伤口做了花钿彩绘,如此属于叶照的影子所剩无几。风姿仪容,举手投足都是萧晏的模样。

都是天家皇室的风范。

更因天性聪敏,过目不忘。

从去岁开始,已经不是在勤政殿完成课业,而是开始听政作笔录。

天子继位七年,后宫无妃,膝下无子。

早些年群臣宗亲也曾劝谏过,但御座上的君主一拖再拖,拖到兵力翻倍,夺权三省,皇权高度集中,至此这样的声音低下去。

左右实在不济,宗室中尚有贤能的子侄。

只是,偶尔还是有迂腐的臣子忍不住将立后封后宫的事提上来。

萧晏揉着眉心不想回应。

一旁的小公主便将话接来,“可是爱卿备了女儿要入主后宫,还是哪家女郎托你来牵线?”

老臣胡子炸起又落下,“帝王绵延子嗣乃社稷之责,宗庙之德,岂可耽误?”

“社稷之责?所以是天下百姓托你带回话?”小公主搁笔冷嗤,“还宗庙之德,难不成萧家祖宗越过皇城与你说,陛下无德?”

如此刁钻又蛮横的角度,莫说迂腐的老臣被噎地面色白一阵红一阵,便是萧晏亦一时回不了神。

分明是强盗般的逻辑,却听来仿若又都对。

扣掉了重点反驳。

臣子一时被噎,萧晏便作了好人安抚,提前散会。

十二岁的少女亭亭玉立,风华正茂。

同他已经有了边界,不再同坐銮驾,只并肩用着另一座轿辇。

春风拂过,她髻上步摇闪烁,垂下的流苏轻轻作响。

无声时似一朵清丽出尘的芙蓉,含怒时又是一支带刺的玫瑰。

但是萧晏看着,她更像一朵牡丹。

盛开在他掌心,他可以血肉浇灌,滋养她以华贵,以雍容。

尤其是这一刻,他不仅欢喜,而且得意。

小叶子终于帮着他说话了,同他站在一条线上。

往前数一载,还有桩开心的是,便是暌违五年,她有愿意过生辰了。

当年因为那一场焚寂,那一个巴掌,四月十七,成了他们谁也不愿提起的日子。

萧晏自然想给她过生辰,但更怕刺激她。便都是让苏合旁敲侧击地问话,自然都是不愿的。

不想五年后,她竟自己提了出来。

萧晏恨不得举国同庆。

小姑娘却道,“不是学了面片汤吗 ,做一碗寿面与我便好。”

她吃着面,道,“我还想种一株七星海棠,苏先生医书里看到的。其花瓣泡茶饮之可生幻觉,我、想见一见阿娘。”

她说的坦荡,思念亦是明朗。

纵是苏合说这样有些伤身,萧晏觉得也没什么,总比她凡是事闷在心中好。

七星海棠难得,然去岁历经三月,萧晏亲自前往西北边境,如回纥境内,寻来此花种她寝殿院中。

今岁四月已经开花了。

七星海棠花期不过七日,小叶子却没有摘下花瓣,反而萧晏偷偷摘了两瓣,被她截住搜了出来扔在了花圃里。

十七这日,她吃着萧晏做的寿面,低声道,“那花甚是美丽,看看便罢了。你我身子都不好,别喝了。”

话落,萧晏的眼泪亦掉下来。

便是这一刻,回想起来,他依旧觉得心口滚烫。

他一点一滴收藏着她对他的好。

相信时光能够带走一切。

譬如,入秋枣熟。

她虽然依旧要他做枣泥米糕,却也不再要他吃。只是一人静静地看着,然后将它们捧上床榻,放在骨灰旁。

只是每逢这时,她便又沉默下去,白天黑夜地抱着那个罐子躺着。

索性时间不长,每年也就那么两三日。

萧晏只当她怀念阿照,便也不敢去打扰她。

只坐院子中,隔着门窗陪她。

石桌上,亦放着一盘枣泥米糕。

他虽不能多用,但尝两口总也不要紧。

他含在口中,慢慢咀嚼。

想着她们母女,当年便是以此果腹。

不是的,当是连这样的东西都没有。

这般想来,握在指尖的糕点破碎,他的手抖得厉害。

*

建安八年,小叶子十三岁,是可以说亲的年纪了。

萧晏没有急着给她定亲。

天子的女儿不愁嫁。

他做了一件更重要的事,通知六局准备婚服。

需要尺寸的地方尚且留着,先制配饰。

盖头,罗带,披帛,他让他们把这些材料通通送来自己的寝殿,由司制指点着,一针一线地缝制。

整整九个月,终于缝制好。

他将这些放在箱笼里,想着等她定了亲,量了尺寸剩下的再慢慢做。

没等到女儿的亲事,先等来了自己的。

十月里,交战多年的回纥,降书遥递。为表诚意,回纥长公主亲来上贡。

说是上贡,亦在和亲,贡的是她自己。

宫宴上,外邦公主轻纱遮面,肚脐嵌珠,腰间环佩叮当响,足腕间璎珞如翡翠。

一双精描细绘的碧玉眼,如丝又如魅。

御座上的君主自是觥筹交错的高手,亦有四两拨千斤的手段。纵是这一刻入了十丈红尘,接了舞姬公主的眸光,化作一股可以左拥右抱地姿态。

然笑不迎眸,眸不聚光。近臣都能看懂,这是下一瞬便要冠冕堂皇赐给臣下了。

但十三岁的少女还不曾见识过,即便再聪慧,她的情感喷薄亦不是她自己可以控制的。

她的眼前,又开始浮现母亲的影子。

衣衫褴褛,尸骨不全。

她呼吸开始急促,拢在袖中手发出骨节咯吱的声响。

一舞毕,外邦公主盈盈上拜,捧夜光杯置葡萄酒于君上。

青年君主尚未来得及接过,便闻得左侧声音响起。

“陛下近来不宜饮酒,这杯便由本殿待饮。”话语落下,贴身的姑姑已经上前接来。

那公主有些恼怒转身,瞥她一眼。

小叶子掩袖饮下,笑道,“且上前来,与本殿看看模样。”

公主隐怒上前。

豆蔻之年的少女,对着双十年华的女子,不仅无惧,反而愈发盛气凌人。她伸出玉葱般的手指,撩过对方面庞,勾下她面纱,又回去抚她眉眼。

不由道,“这双眼睛倒是不错。”

“只是本殿幼时,遇见一人,堪称绝色。后来再见所谓佳人,便都成了烟尘。”她顿了顿,挑起面前人下颌,蔑视道,“公主三分姿色,与之相比,便是足下破泥。”

“你——”外邦女子被她箍的不得动弹。

“殿下,我说的可对?”小叶子丝毫没有理会她,只侧首问正座的人。

“对。”萧晏连想都未想,应道。

“你们欺人太甚……”

“欺你又如何?”小叶子笑,手中发力,一手持了案上玉箸,直往她双目戳去。

鲜血溅了她一脸,她却连眉都未皱一下,只撑着胸口的起伏和气息的连番急促,铆足了劲捅下去,切齿道,“狐媚东西,你勾谁呢?”

“那也是你能肖想的人,你也配……”

转眼的变故,宴上尚有外邦使者在,登时乱做一团。

“回纥公主献酒下毒,意欲弑君,致我镇国公主误中副车。所行根本无结交之心,两国联盟不再,杀无赦。”

萧晏话语如珠落下的时候,人已经抱起发病的小叶子,急唤苏合救治。

说他们不是父女,大抵也是无人信的。

一样的心机手腕,一样护短又不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