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九月初秋, 又是边地,天气寒凉。但于尸体而言,还是容易腐烂。何论叶照的尸身, 混在泥塘血海一样的战场上, 被马踏过,刀枪扫过,这厢曝于露天之下,未几便开始出现尸斑, 淌出尸水。
此时安葬,入土或者火化当是最好的。
但萧晏哪里肯。
遂下令当地官宦显贵人家挪出地窖储冰,用以保存尸身。冰是天然之物, 然逆时节存之, 便成了稀罕物。
初时还有人家抠抠索索不肯给的,当值的将领回来请命。话没有传到萧晏耳中,乃林方白处理了,直接带着踏血铁骑持火握箭围困了两时辰, 于是整个沧州城凡有储冰的人家,皆尽数交之。
那将领私下同林方白道,“首领以军队压民众, 怕是有损殿下清誉, 其实还是该问过殿下为好。”
林方白拍了拍他肩膀,笑笑亦未多言。
只心道,若问过殿下,便不是围困恐吓了, 他能直接踏平那处府邸。
如今时下, 殿下哪还在乎什么清誉。
叶照残缺的尸身被勉强冰镇, 安放于棺椁之中。后传信方外药师谷, 其首席弟子苏合领命下山,两月后至萧晏处研制药粉以保尸身不腐。
而在这两月间,萧晏尚在沧州城中,因为小叶子动不了身。
他终于知道为何叶照在等了一月后,宁可偷、宁可抢也不肯再等下去、非要去救出孩子。
其实,她本是要告诉他缘故。
“将她给本王扔回屋里,任何人不许理她。待本王查清楚,再救人。”
“阿晏,可否快些?小叶子她——”
“不许再喊这两个字,别得寸进尺,再多说一个字,就给我滚。”
这是这辈子,他们间最后的对话。
为着最后一点卑微的乞求,叶照当真至死都未再同他说过一句话,一个字。
而被他截断话,该是她想同他说,“小叶子有病,每隔半月都会发作,撑不了太久。”
可是他没有给她说出口的机会,甚至用“不救”呵住她。
小叶子在那日昏迷倒在他怀里后,原以为只是疲乏和惊厥所致。然医官诊断告知,孩子生来胎里弱症,患有肺心病,是一种脏腑逐渐衰竭的疾患。
会诊多时,亦是无有好的法子救治,却是感慨居然能被养活至今。
患有这种病的孩子原是在母体中没有发育完善,十中八|九都是出生即夭折。能存活至今,若不是有神医妙手回春,多来便是江湖密术调理之。
萧晏看榻上孩子,眼前便全是她母亲的样子。
自然是她调理的。
她们东躲西藏,穷困潦倒,不敢行走于日光之下,不敢遇见生人又怕撞到往昔旧人,哪里会有外人襄助!
只能她自己救治。
她甚至将孩子的身体调理的分外规律,每隔半月左右方发作一次。
便是这两个月中,小叶子病发三次,心口绞痛,虚汗淋漓,气喘不能言语,只有破碎的呻、吟,含糊唤出“阿娘”两字。
第三次时,医官琢磨出经验,终于在半日间控制了她的病情。
那个孩子躺在榻上,眼角泪水滑下来,呢喃道,“阿娘,从没让我这样难受过。”
她们请不起大夫,也买不起药材,但是她阿娘用所剩无几的功法护着她。更小的时候,邻舍的婆婆告诉她,阿娘没有奶水,曾咬破手指以血喂养她。
可是,即便日子听来那样苦,可她就是没有吃过苦。
她知道自己有病,但不知道发病时这样痛苦。
同阿娘分离后,在那座水牢中,她方第一次感受到病痛的折磨;然后是在这温暖又好看的屋舍内,她又开始接二连三地体会到。
所以,其实区别不在于是牢狱还是金屋,区别是她没有阿娘了。
没有阿娘,她在哪里都是痛的。
这一年,小叶子四岁,如是想。
萧晏伸手抚昏睡过去的稚女,将日子倒数回去。其实没有必要的,反正伊人已故,反正他对不起她,没有必要去扣那一点细节。
将那一点忽略,他可以好过些。
可是,他就是止不住回想。
将日子倒数回去,数到什么呢?
便是数到她这辈子被他打断再也未曾出口的话。
孩子有病,很快就要到发作的期限。
她想留着让他去救,攒下自己为数不多的寿数抚养孩子。
可是终究没有等到。
萧晏给孩子掖好被角,站在长廊看西边一间陋室,是不久前关叶照的地方。
她安静坐在临窗的位置,整整一个月,途中孩子发过一次病。她是怎样忍受和煎熬,数着日子,一日日挨下去,从满怀希望等到灰败绝望?
然后走投无路,动手偷走他的图,换回孩子。
所以纵是她一去不回头,也是应当的。
她就不应该回头的。
萧晏仰看无边天际,妄图逼回决堤的眼泪。
思绪纷繁中,入了那座牢狱,寻找一个发泄口。
霍靖。
他该谢他的,将阿照送到他身边。
亦是痛恨的,小叶子一个月的折磨,阿照满身的箭矢,都拜他所赐。
可是成王败寇,明明是个胜利者,这厢萧晏还是狼狈不堪。
甚至在见过霍靖之后,更加崩溃。
他想知道叶照完整的一生。
想知道在遇见他之前,她生于何处,父母何人,过着怎样的生活。
想知道,她对他何时动的情,何时起的念,何时将他视作性命,愿意拖着枯败的身子生下他们的孩子,愿意去而又返冒死抢夺他的尸身……
然而,霍靖不会告诉他。
任他如何鞭抽铁烙,他都不肯吐出一个字。
霍靖输了山河天下,然仅知晓叶照比萧晏知晓的多,便已经赢了他一大截。
他不说,萧晏便自己找。
已经失了理智的人,何论清醒和条理。
两军交战,杀降不祥,他便不杀。
但那些原本追随霍靖的人,在他几经疯狂的刑罚下,个个唯求一死。
萧晏摇头。
不能杀他们,万一黄泉路上,他们再欺辱阿照怎么办?
不如留在人间,握在他手里。
其实,像叶照这样等级的暗子,除了霍靖本人,旁人哪还有她的信息。他自己亦有暗子营,如何不知。
可是他就是想多知晓一点她的信息。
仿若多知道一分,便能弥补一日她不在的时光,多一日彼此的相处。
在几经疯狂的搜查和审问中,到底还是被他寻到了些许内容。
那是在霍靖被清缴的箱笼里发现的,叶照三年暗子生涯连着这次,一共传给霍靖的七封信。
第一封是为得他信任,沁园的刺杀。
第二封是骊山夏苗,二次刺杀。
第三封,是他执掌武举的选拔。
……
最后一封,是沧州的城防图。
每一封的信息,九成是对的,但总有一处是更改的。
譬如第一封沁园护卫的人数,第二封他出行的时间,第三封对弈的场次,最后一封沧州城防兵力分布图,西南门守军人数被改换,其中三军中左翼位置也改了……
初时还能看出模仿他笔迹的细微痕迹,到最后已经和他如初一辙的笔迹,根本无从分辨真假。
秋夜风高,不见星月。
萧晏掀开那具冰棺,撕心痛问,“你改了图,就知道我死不了,为什么要回来!”
天地无声,他亦无声。
唯有他口中鲜血溅在她破损的面容上,触目惊心。
他终于晕倒在棺椁处。
平旦时,苏合寻到他,告知,有法子治好小叶子的病,只是边地少药材,需回洛阳皇城,看看宫中可有收藏。
萧晏有些回神,他还有个女儿。
天光一点点亮起,落在他眼眸中,聚出新的光彩。
他撑着起身,回首看身后人。
我会好好养大大她。
等她长大,我来给你赔罪。
但求你,黄泉路上等等我。
*
正值深宫中皇后病重传他回去,小叶子亦控制住了病情,遂三军拔营返回都城。
浩浩荡荡的大军中,秦王车驾犹四马并驱改成八马,因为车驾之中还着一樽棺椁。天下人都知晓那是舍身救护沧州守将尸身的英雄。
秦王敬佩她忠勇有嘉,不仅以与厚葬,还收养了她的女儿,未入都城便已经讨封诰命,乃正三品长乐郡主。
彼时秦王殿下尚未娶妻,收养一义女便罢了,可是这等诰命赐下,分明是占了他未来长女的名号。
但皇城中的天子已经无力反对,经这两年霍氏之乱,朝中动荡,边地不安,如今唯有七皇子萧晏尚能支撑大局。
是故,一切皆由着他。
只是对于小叶子而言,尚不懂这样的诰命加身,是预示着怎样的一世荣华。
此刻,她甚至不知外间发生了何事。
到底是根源上的病,又被那般磋磨,再见母亲死时惨状。启程没多久,冬日雪飘,她便染了风寒。如此一路至洛阳,她都高烧反复,警觉昏迷,整个人昏昏沉沉。
萧晏抱了她一路,她昏睡时却也不敢靠近他胸膛,只缩着小小的身子,自己搂住自己。偶尔醒来,她便伸手抚摸面前棺椁。抬起一双不甚惊鹿般的眸子,对他挤出一点笑意。
萧晏能看明白,是在感谢他。
不仅感谢他,她还不敢麻烦他,有两回恢复了一点力气,她便从他怀里挣脱出去,自己坐在一边的座上。
萧晏也不碰她,只看着她慢慢合眼,一点点倒下去,卧在长椅上。然后重新抱过来。
他抚她苍白眉眼,想起这辈子头一回父女相见时。
她便同他说,“我们不害人的,也不给人惹麻烦,找到阿娘,我们会躲起来……”
父女相见。
是的,萧晏想,自己才是她的生身父亲。
可是,他却已经没有机会相认了。
从她在他手里夺了匕首疯狂捅刺那具尸体开始,到她病痛中第一次因他给她喂药而对他微笑,再到她阿娘尸身入殓,她奔出来吼道,不许那人与我阿娘合葬,不许把他放在阿娘棺椁里。
萧晏便知道,这一生,他们父女注定咫尺天涯。
他大抵再也无法从自己女儿口中,听她唤一声“阿耶”。
她叫不叫,认不认他,随着时光流逝,她慢慢长大,身子逐渐康健,萧晏觉得也没什么重要的。
他能抚育她,便该知足的。
若说有何遗憾,便是孩子在回程那场风寒中,失了言语,再不能开口说话。
医官会诊,并无身体上的根源,思来想去,当是她那段时日高烧中的梦魇惊厥所致,如此封闭了心胸,话不能言。
这种因受刺激导致的失语,暂且无药可治,说不定哪日在再逢刺激,她便又能开口了。
萧晏小心翼翼地养她,文武俱全地教她。
只是很多时候,还是忍不住泪目。
初到洛阳,小叶子受封的诏书送来。
无数锦衣华服,金银细软入了她的私库。
她却没有多少热衷,只一双眼睛盯在那盆金灿灿的元宝上。
看了好久,她没有忍住,伸手抓了一个,藏在袖中。
府中掌事忙着清点,一时不曾察觉。反而是散朝回来的萧晏在廊上看了个彻底。
他也不曾出声。
只待掌事查对,少了十两金子。来回查看,左右寻找皆不得。惶惶然禀告他。
他遂退了侍者,留她一人。
她是不能言语,但不代表不能视物,方才发生了什么,她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良久,她从袖中掏出那块金子,捧给他。
眸光里无甚神采,只有虚无一点笑意,张着嘴,用口型说,“我忘了。”
萧晏蹙眉,捧起她面颊,低声问,“是我教你的诚为本,信为尊,忘了是不是?不要紧,我们慢慢学,知错能改……”
小叶子推开他,摇头用手比划,“我忘记阿娘已经死了,不需要用银子买药。”
萧晏顿在一处。
“阿娘要是活着……”她看着那块金子,又笑。
笑着笑着,就开始落泪,然后软绵绵合眼跌下去。
萧晏抱着她,只觉身在炼狱。
后来,又有府中用膳。
小姑娘对着一桌膳食愣神,每用一样,都留一半在碟中。侍者只当她尝之口味不喜,便收走换碟,重新布菜。
她看着被拿走的膳食,默默无语。便不再多用,只就着面前一碗汤面乖顺用下。
用完,她目光定在一盅红枣粥上。
“要这个?”萧晏问。
小姑娘摇头,又点点头,比划道,我能带回房吗?
萧晏颔首,“一会让廖姑姑给你送去。”
入夜,萧晏一如既往,过来看她是否梦魇,是否突然醒来哭泣。
却不想,这一晚小姑娘还不曾入睡,她坐在圆桌旁,躬着纤细的背脊,只定定看着对面座上,嘴角勾起一点笑。
对面座上无人,但是案上摆着一盅她晚膳带回来的粥。
原来……是给她阿娘带的。
萧晏回忆晚膳场景,所以她之前咬一半留一半的膳食,并不是口味不喜,分明也是留给她阿娘的。
翌日早膳,备了三副碗筷。
小叶子已经懂礼,知晓人未齐,不动快,不上坐。便静静候在一旁。
萧晏笑道,“坐下吧,已经齐了。”
顿了顿,他又道,“这个位置是你阿娘的。”
小姑娘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他,须臾便是雾蒙蒙一片。
“哪些你觉得好吃,就夹给你阿娘。”萧晏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也红了眼睛。
于是这顿早膳,小叶子不仅给她阿娘夹了许多吃的。途中一味糕点软糯可口,她给阿娘夹完,又给萧晏夹。
夹完,她冲他展颜,眉间那点朱砂,灼灼其华。
萧晏将她抱在膝头,看外面明媚日光,“春天到了,我带你去放纸鸢,好不好?”
小姑娘点点头。
目光还落在那张空座上。
萧晏抚着她后脑将她靠在自己肩头,哑声道,“以后,都是我们三个一起用膳。小叶子去哪,你阿娘便在哪,她永远都和你在一起的。”
于是,春日的风筝做了三个。
夏日的莲子羹盛了三碗。
秋日菊花酒埋在院中枇杷树下,埋了好多坛。
萧晏说,你阿娘能喝酒的,千杯不醉。
冬日里,门前白雪皑皑,小叶子和萧晏一起堆了个雪人。
萧晏回屋拿了支笔,点了墨出来,看见小叶子在雪人脸上左眼下面,按了个圈。
“殿下拿笔作甚?”小姑娘比划道。
萧晏笑而不语,上前在她按的地方点上墨。
面似雪玉,泪痣妖娆。
是他们共同的人间绝色。
小叶子受不住冷,萧晏将她抱进屋中取暖,她趴在窗口看雪人,未几睡着了。萧晏给给她盖好锦被,直到她呼吸渐匀,方起身离开。
他立在廊下看那个雪人,片刻缓缓走到她身旁。
林方白给他撑着伞,他挥手谴退了。
茫茫白雪落下,未几他发顶鬓角便全白了。
他脱下大氅给她披上,伸手拥抱她。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