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清辉台偏殿中, 萧晏和陆晚意隔案几对面坐着。

一局落子未几,萧晏便蹙了眉头。

他用扇尖扣了扣桌案,发出一记声响。陆晚意忽地抬了下眸。

“想什么呢?你看你落的什么子?”

陆晚意扫过棋局, 竟是有些迷茫, 突然便忘记方才落子的位置。她心神都在那盏樱桃露上,未入府门前,尚且觉得无有困难。

一记催、情的药,一双男女。

且他们年少相交, 有与旁人不同的情意。

水到渠成罢了。

可是待入府穿堂,坐到这里,她浑身生出一种莫名地不自在。

先是掌事姑姑, 告知王妃的去向。

再是医官, 回了这日王妃的按脉、用药、气色。甚至王妃还在喝坐胎药,他们已经开始预备又要一个孩子了。

接着是司膳,呈了王妃午膳的食谱,和晚膳点的膳食。

萧晏或闻或阅, 竟半点没有敷衍,细致地如同批阅兵部的文书。偶有改动譬如食谱的增减,谨慎又似调换沙盘布阵的旗帜。

还有这府中两片池塘, 周围都上了护栏, 自是因为王妃眼疾之故。

途径翠微堂,原本东西各有的一片竹林,如今只剩东头那处,西边的全砍了。

萧晏说, 是为了腾出地给她练功所用。

秦王府地广院阔, 哪里没有一块空地, 何必砍掉植了近十年的竹子。

萧晏又说, “她不是看见了吗,行走不甚方便。”

那又何必练武。

萧晏继续道,“她喜欢。”

入了这清辉台,虽是无有改变,布置一如往昔。

然陆晚意还是看见了,萧晏除了举行加议会才开的议政堂,眼下无事也开着门。

问他可是下人忘了锁门。

他道是很久不关了,你叶姐姐嫌弃我里头暗格的机关,说要给我重新制。

她现在方便吗?

萧晏道,“不方便。”

那如何不关上。

萧晏挑眉,“没说要关。”

陆晚意默了一瞬,目光落在东面书房。

那个地,整洁连书卷排放都是一致方向,开窗采光、合门纳阴都有规定时辰,入内还需换履净手,书案非笔墨不得放。

然而如今,那背椅上竟挂着一袭披帛,书案一角灿灿发光的是一支缠金红宝石步摇。

这府里的每一个地方,都是那个女子的痕迹。

而这些痕迹填满王府,竟能改变眼前人过往说一不二的习惯与规矩。

更有,这清辉台的整个气息都变了。

以前永远都是丝丝缕缕沉水香又冰又甜的味道,眼下却是时断时续的药膳淡淡的苦涩,还有挥之不去的一个女子的胭脂味。

陆晚意坐在这里,欲行那等事,便觉被一张无形的网慢慢包裹。而铺天盖地的属于另一个女子的气息让她闻之窒息。

所以,往后她便要生活在这样的情境里,连呼吸都困难,连喘气都压抑。

原来爱一个人,可以这般无保留地改变,心甘情愿地退让。

“不下了。”陆晚意拂乱棋局,“我尽想着叶姐姐。”

“哎——”萧晏靠在背椅上,笑道,“都多大了,还这般耍赖。”

陆晚意抬眸看他,“平素,殿下和叶姐姐也是这般打发辰光吗?”

萧晏闻这话,突然愣了愣。

他琴棋书画,弓马骑射都不差,便是女红厨艺也甚好。

可是,好像两辈子,他也不曾与阿照这般隔案对弈,对镜作画,甚至不曾策马驰骋。

他们在一起时,他总觉时光匆匆,转眼旦夕。

恨不得一日作两日过。

有她的辰光,如何便流逝的那般快?

无她,便觉时光静止,分外难熬。

譬如此刻,他都已经望了三回沙漏,然却才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殿下?”陆晚意唤他。

“阿照不善这些。我们……”萧晏回神,看案上棋局,“好像未做什么,这时间便过去了”。

“这是无趣。”萧晏亦嫌弃地点了点棋子,“不若你把樱桃露方子给本王。”

“新妇洗手做羹汤,自是佳话。但叶姐姐不方便吧。”

萧晏已经拿了笔墨过来,“她连粥都不一定能熬稠,本王自个做。”

陆晚意有些讶异地张了张口,却也不曾言语。

因为有远比听到秦王殿下做汤食让她更不可思议的事。

她初时只是闻到了一股女子口脂的馨甜,凝神观来处,竟是萧晏手中那只笔,上头赫然留着两个牙印。

她自及笄,便有嬷嬷教导床帏之事,也得画册看过那些姿态各异的周公礼,配着文雅名。

横笔如笛,咬口掩声,贝齿留印。

遂得名,“伊人奏笛”。

不知是幻想的画面,还是残留的口脂香,亦或者是面前一个有曾洁癖的人如今竟能够忍受笔杆的破损,和旧日的气味这个认知,总之这一刻,陆晚意觉得若是三人同舟,首先溺亡的一定是自己。

她实在受不了,这里的一针一线,一笔一衫,都是另一个女子的痕迹。

甚至于风中,空气中,都弥散着她的气息。

这是她今天入府前从未想过的。

她的认知里,譬如那深宫之中,妃嫔各有寝殿,争斗是有,可也有相处和谐的。闲来并肩游湖,携手赏花。

但是帝王养心殿中,便独独是帝王一人尔,纵是偶有传召,又岂会如这清辉台,被一个女子一层层渗透。

这哪里是府中家主的独居之所,分明是为妻者的另一个院落。

可是,明明她不是有翠微堂了吗?

太难忍受了!

陆晚意低垂着眼睑,半日不曾回应。

“清——”萧晏观她一张红涨面庞,沉沉低着,自不会想到陆晚意此刻所想。

姑娘脸红羞涩,不敢示人。

萧晏心一提,目光落在手中那支笔上。

顿时想抽自己一巴掌,怎就拿了这支笔,一时尤觉歉意,寻话掩过。

只冲着外头道,“催一催司膳,把樱桃露送来。”

“等等!”陆晚意闻此话,猛地回神。

萧晏带着疑惑看她。

“我去吧,省的他们冰多冰少败了口味。”

“有劳!”萧晏往袖中自然收了笔。

殿中剩他一人,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目光扫过滴漏,叹时光漫长。

好不容易一日休沐,却大半日没见人影。

且看入夜,如何收拾她!

他又恼又憾地想着,未几又来一桩让他连恼带憾的事。

陆晚意回来了,道是不慎砸了樱桃露,只能等明岁了。

萧晏看着她用巾帕捂住的划破带血的手,哭笑不得,只指着外头侍者道,“去,赶紧把医官唤来。”

陆晚意瞥了眼传话的侍者,低声道,“不必这般麻烦的,殿下处不是有红爻粉吗,止血固伤最好。我不怕疼的。”

“倒不是忧你怕疼。”萧晏笑道,“原被你叶姐姐折腾没了。”

“叶姐姐何时受了这般重的外伤?那一瓶下去,她可受得住?”

萧晏闻言,想起两年前叶照初入府时,为掩身份自伤手掌,如此一瓶红爻粉倒下去……换他估计也要疼出一身汗。

她是真能忍。

“她故意倒的。”萧晏摇着扇子,又看过一次滴漏。

陆晚意看他神色辨不出话语真假。但不论真假,他不在乎那瓶从千里之地的南诏植回来的种子,由苏合研制三年才得的止血粉,这点是真的。

他眼里,在乎的仿若只有那一个人。

陆晚意离开秦王府时,叶照还不曾回来,萧晏站在门口送她。

她道,“殿下请回吧。”

萧晏道,“你叶姐姐就要回来了,本王且迎迎她。”

陆晚意落下车帘,轻轻摸着余痛未消的手指。

若不是他要迎他王妃回家,自也不会送她出府。

以往不都是那一句,“廖掌事,好生送县主回宫”吗?

这遭,原是顺道而已。

头一回,陆晚意觉得情到深处的两人,原是第三个人无法插入的。

可是,明明是他们先遇见的呀!

明明自己对他有情的!

她的情又该如何安放呢?

马车中渐渐传出她隐忍的哭声,策马随行的侍卫目光静静投过去。

这日之后,随着秦王殿下大婚的各种事宜搬上日程,宫里宫外都开始忙碌起来。陆晚意合了殿门,不再出去,也不愿听得关于此间的任何消息。

想试着,忘记这段不曾见过日光的心动。

又因她贴身侍卫何承突然的告假,她便愈发孤单。

叶照给贤妃请安的时候,去看过她两回。

陆晚意道,“也不知怎么就突然想家了,想回凉州看看。”

陆晚意提起家,提起凉州,叶照指尖便有些发凉。她本就不善言辞,这回更不该说些什么。

回到府中,人便有些郁郁。

六月碎金映碧波,芙蕖娆娆。

她在水榭长廊给池中的锦鲤喂食,萧晏散值归来,隔岸看她。

便觉她不对劲。

叶照仰头道,“妾身如何不对劲?”

萧晏将她提起来,搁在自己膝上,“一炷香的功夫,你撒了四把鱼食。不是连着撒,便是隔了许久回神才撒。”

“殿下来了一炷香的时辰了?”

萧晏箍住她双颊,拨向自己,“我来多久了你都没发觉,还说没事?”

叶照面颊贴来,男人手指便自然成了手掌,由她蹭贴。

“我有家了,可是……晚意还是一个人。”

“今日这泼天的圆满,我总觉受之有愧。”

萧晏扶正她,“两回事。今日的圆满,是你我两个人的欢喜和给予,同旁人无关。”

“凉州城外的刺杀,凶手是执棋的霍靖,你不过一枚棋子。”

“不是你,也会有旁人。”

“再自私些,阿照,你若彼时抗拒,一生至此终,便再无我萧清泽之今日。非要说你的圆满是建立在那场血腥之上,不若说那场杀戮,是为了找到我。”

“所以,或罚或偿,都算我的。”

夕阳剩一缕,染衣襟晚照。

叶照道,“如何能这般算?”

“如何不能?夫妻本一体。”萧晏牵着她走在日暮余晖里,“晚意不是说有心上人了吗?去问问何人。大邺国中,帝都皇城,倾整个秦王府,便没有够不上的门户。”

叶照扭头便咬萧晏的耳垂,附耳道,“秦王殿下好生厉害。”

“愈发放肆。”男人话这般说,然从耳朵到脖颈都红了。

紧扣的十指,纠缠更深。

他终于把她养出两分胆气,她不必卑怯看他。

还有大半生,好多好时光,让我继续纵你,试着养一个肆意无忧的你。

七月天阶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清辉台中庭院中,最开始时,萧晏抱着叶照躺在摇椅中,看漫天繁星。

萧晏从天东头,讲到天西头。

这夏日夜空,星星多得数不过来。叶照却偏要他一方天际一方天际地讲述。

星星的颜色,夜空的明暗,流云的深浅,弦月的弧度……

秦王殿下讲得口干舌燥,拱手求饶,“王妃,容本王翻完典籍再给您讲,成吗?”

“成!但今日讲得不好,需罚。”

萧晏颔首,“今个我在下面。”

“想什么,上头尽是累活!”

叶照话落,就开始罚他。

捏上他耳垂,任他如何挣扎都不松手,两人滚在摇椅中蜷着身子闹……

正门枝哑推开,叶照还好,只停了动作含笑闻声而望。

萧晏不行,心中咯噔了一下。

敢入清辉台不敲门、不通禀的,除了长乐郡主再无旁人。

秦王殿下收住眼眸里的潋潋风流,端直背脊化作慈父样,“小叶子可有事?”

小叶子瞥一眼他未来得及理正的衣襟,冲着叶照道,“阿娘,我想捉萤火虫,和您一块。”

秦王殿下将瞬间翘起的嘴角压平,这小妮子想霸占她阿娘,理由寻得愈发不靠谱。

你阿娘瞧不见,如何给你抓?

现成的理由,拒了她。

却不料身畔的人踏履起身,手中团扇轻摇,“这院里有吗?我们在这捉。”

画屏小扇扑流萤,别有一番滋味。

然,一个尚是稚女,一个眼有疾患,自也抓不到。

不过是给摇椅上的男人多添了一道风景。

只是未几,他便见到自己有眼疾的妻子,收了团扇,凝力于掌。

那套“天罗地网”掌势,掌风时劲时柔,拂乌发,扬披帛。收掌敛功时,女儿灯笼纱袋中,已经荧光点点,成为黑夜中的一盏灯。

“阿娘好厉害!”女儿踮起脚尖亲她。

她俯身揉孩子脑袋,转头冲他笑。

萧晏亦笑,只是眼尾有些红。

只因她覆眼的白绫还在夜风中烈烈飞舞。可是,他已经能看见她眼里燃起的小小骄傲。

岁月温柔,阿照,我们慢慢走。

秦王殿下晃神的片刻,眼前便没了人影。

小叶子牵着自个阿娘,扔下他,去了旁地捉萤火虫。

萧晏本能地抬脚,又心机重重顿住。

他是秦王殿下,惯是矜贵傲气,不追。

月上中天,叶照踏地无声推门入内,熟门熟路在床榻坐下。

推榻上沉默的人,“妾身都回来了,郎君还生气呢?”

榻上人依旧沉默。

叶照便也有些恼怒,只自个脱衣预备躺下。

身后男人坐起身,拨开她的手,给她卸簪宽衣,道是没生她的气。实乃想起一事,有些懊恼。

叶照问何事。

萧晏解开她最后抱腹的颈带,“是襄宁。”

襄宁郡主霍青容顺利产子,七月底办满月酒,前日下了帖子请他们。

叶照蹙眉,“礼都备下了。你愁什么?可是她郎君初到京畿,任上不顺?”

“不是。李素惯是敬业上进,那腿将将能够站立便赴任了。这才不到个把月,他担着礼部侍郎一职,快把礼部尚书挤下台了。旁人不知的,还以为他在京为官多年,周遭人物环境摸得甚是熟悉。”萧晏笑了笑,“连我都觉得,他压根不是头回进京。”

叶照点点头,“这确是好事。”

“物极必反。”萧晏轻叹了声,“原就是他这般没日没夜地扑在任上,襄宁便有些委屈。道是陪她的时日少了。”

“李大人这般当也是为了她们母子。”叶照颔首,“孩子尚小,是需有人搭把手。那府中不是一院的嬷嬷侍女吗?且不用郡主自个带孩子,这委屈的……”

她不是背后嚼舌根的人,但一想前世自己生产那会,便委实觉得襄宁郡主的委屈仿佛不太站得住脚,话到最后,只低声道,“……妾身不太理解。”

心意想通,大抵便如此刻。

萧晏闻她不解,心中便瞬间涌上一股酸涩。

他想前世里,她独自产子育子,穷厄病痛层层缠绕,尚且坚持了数年。自然不能理奴仆环绕的贵女,有何不满足的。

萧晏看她一眼,她可能还会想,若彼时,她身边有个人,哪怕只有一个人,帮她一把,她都觉得已经欣慰了。

萧晏原不能想这一重,一想到,他便觉呼吸都困难。

纵使前世后来,他在小叶子的控诉声中,在安西邻舍的回忆中,大概知晓了她当年的艰辛和吃过的苦,可是到今生此时此地,他亦没有勇气问当事人,问如今躺在他臂弯里的人,当年到底留了多少血,吃了多少苦。

思至此,他突然将人拥紧些。却被人一把推开了。

叶照仰躺在榻上,黛眉轻挑,“所以,郡主委屈,同你有什么关系?你懊恼什么?懊恼当日放手,累人家今日委屈?还是懊恼明明今日自个有大把空闲,却无法相陪?”

萧晏在她话语途中坐起身,待听完,只定定看着她。

叶照本是玩笑,不想这人无声,只道被戳中了,顿时心中一跌,翻身过去。

却不料身后人压上来,箍住她挣扎的手足,低声道,“阿照,你醋了?”

“还是干醋!”

叶照垂下眼睑,咬了咬唇瓣,声轻如丝雨,“那殿下喜欢妾身吃醋吗?”

“明个本王传司膳,即日起府中酿醋,终日不绝。”

叶照翻过身搂上他脖颈,“郡主到底托了你何事,累你烦恼至此?”

萧晏抬眸顿了顿,“她见李素伴她少了,许是产后心情郁结,便有些胡思。总觉感情不如往昔,遂想赠一物与他。寻常之物愈觉无有意义,遂想到了昔年嫁往安西前,放在我这的一枚玉配……”

“不是!”叶照摇头。

“不是什么?”萧晏蹙眉道。

叶照翻起身,两人瞬间换了个位置。

她跪坐在萧晏身上,戳指在他胸膛打圈圈。

“妾身说……不是放在殿下那的一枚玉佩。这话不对。”

“应该是,郡主赠给殿下定情的一枚玉佩。”

萧晏弃甲投降,捉住她细白手腕,“所以我第一时间上交了,还请夫人给我扔了。”

叶照勾起唇唇,伏在他肩头。

片刻道,“明日你去我的小库房,里头第二柜最左侧有个紫檀木盒,玉佩在那里头。”

萧晏愣了愣,用下颚磨她鬓角额头。

那会,她未曾想这辈子会有福气与他做一双人。唯一所想,便是他顺遂安好。想着安前世路,襄宁郡主兜兜转转还有与他携手,便存了那定情的玉佩,盼他圆满。

却不想至今日,自己同他,已是真正同床共枕,耳鬓厮磨。

七月最后一日,半个洛阳高门的人都去赴了襄宁郡主孩子的满月酒。

甚至连天子都銮驾亲临。

于外人眼中,一来是郡主姨母淑妃盛宠之故,二来则是对那位从边地而来的新任户部侍郎的看重。

李素确实表现得十分出色,不过一面,便对来此的宾客记了个周全。

萧晏举杯同他对饮,“合该早些调你入京,往日怎就没发现你这左右逢源的性子。”

李素笑笑,“这不时势所迫,不能辜负秦王殿下的期望吗?”

两人饮尽杯中酒。

李素起身继续陪客。

萧晏的目光则落在萧明温身上,他知道,天子来此原是为亲身引诱一人,为等一场天罗地网的活捉。

可惜,即便胞妹归来,即便因新居还未修缮,住在旧日府邸,霍靖到底不曾出现。

府中,半点蛛丝马迹皆无。

风平浪静。

若说有何不妥,大抵是叶照。

撑到宴散,萧晏便未再逗留,扶着她离去。

叶照不愿坐马车,道是想走一走喘口气。

萧晏便牵着她,走在朱雀长街。

盛夏日光酷烈,两人走在树下花影里。

半晌,萧晏见她面色好看些,正欲开口问话。不料她先开了口。

叶照道,“我方才有些害怕,总觉得霍靖在宴会上。”

“不应当的,今日父皇启动了血卫营,宴上足足插了半个营的暗子。便是易容也能寻出个端倪。”

叶照颔首,“许是因为那处是原来的定北侯府,他待过的地方,我心下阴影。”

她深吸了口气,往萧晏肩头靠去,“现下出来,便好多了。”

“嗯!”萧晏揉了揉她后脑,“慢慢都会好的。”

走了一刻钟,叶照柔声道,“坐马车吧,妾身走不动了。”

车内置着冰鉴,案条上备着她喜爱的甜点。

没多久,姑娘脸上笑意愈发明艳,嘴角更是压也压不平。

“你现在有不好的事,便直戳我心窝子。好事,就一人偷着乐?”萧晏看不下去,用扇尖挑起她下颚,“又是何事,让你这般开怀?说。”

叶照朝他处半晌,方道,“我、当是理清了一件事。其实在四月里你去接郡主,我便有些想通了。今日,郡主道同李大人是一生一世的缘分。你偷与我说,他们上辈子也是这般相爱,一生不渝的。我便觉我料对了。”

“他们前生确实相爱,却也实在遗憾。李素当年坚守安西,被霍靖设计死于回纥之手,留下青容孤儿寡母。青容亦是终身未曾再嫁,带着孩子守着他灵位过了一辈子。佛前一跪数十年,如此求来了今生。”

萧晏感慨道,“这便是我为何,即便同她有婚约,也不曾着急的缘故。因为我知,我和她,都会在今生遇见真正属于自己的人。”

“倒是你,为何便觉得我同她,最后走在了一起?”萧晏横过一眼,“两年前,你可是一个劲地将我们往一处凑。”

叶照眼睑低垂,十指搅动,直顿了片刻方道,“前世昌平三十四年,我在安西酒泉郡见过你。”

前世昌平三十四年,这个时间……是她生下孩子的第二年。

萧晏背脊忽僵,深吸了口气,抑制翻涌的涩意和泪意,低头寻已经看不见的眸光。

哑声道,“你、见到我在作甚?”

叶照却重新复了笑意,侧身道,“你原是同今生一样,只是受人之托去接襄宁郡主对吗?”

“彼时她丧夫伤痛,不过视你如长兄……才靠了你胸膛求一刻安慰,是不是?”叶照是高兴的,却也忍不住声色的喑哑。

萧晏一合眼,眼泪便落下来。

他伸手揽过她,与她眉宇相触,无声无话,唯有泪流。

他仿佛看见那年西地风起,漫天黄沙。

人群中的女子,抱着襁褓婴孩,看她爱过的男人于富丽车驾中,容另一个女子入他胸膛,给予抚慰。

而她,独撑苦难和惶恐,却无人告慰。

只是无声抱着孩子与他擦肩而过。

“怨过吗?”萧晏问。

叶照摇头,又点了点头,“若是问酒泉那次,我没有怨过。你不知道孩子的存在,你们亦是孤男寡女,怎样都是正常的。”

“唯一有怨,是在你拖着不救小叶子时,怨过也恨过的。可是你后来养大了她,我就什么都不怨了。”

“至少你能供她以温饱,她若一直跟着我,我都不知道,仅剩的几年寿命耗尽后,她该怎么办。那会,我更恨我自己,因孤独、渴望亲情而自私地生下她,却从未好好想过,如何对她的一生负责。”

“但是,阿晏……你养大了她。”叶照伤在眼睛,欲哭却无泪。

只捧起他面庞,擦去他眼泪,颤声道,“你养大了她,我便不怨也不恨,我、也可以说服自己,这辈子试着再爱你,再被你爱。”

今生,我们好好相爱。

八月天高气爽,金桂飘香。

临近十月初六的大婚不足两月,婚仪已经从婚宴、礼仪、嫁妆、迎接仪仗这些大的事项转移到婚服、路线这等细节上。

中秋这日,秦王府格外热闹。

因为宫中六局之一的司制前来给叶照和萧晏量身制作婚服。

更让司制惊叹的是,秦王殿下拦了她一遭,道是新妇罗带不必制作,将材料送来府中便好。

寻常衣衫都不可少了罗带,何论这大婚的礼服?

萧晏道,“本王自己制。”

司制从命,掌制二十年,佳人才子故事听遍,今日这处最是感动。

自古,罗带同心。

然更让叶照开心的是,陆晚意开始出来走动,这日中秋佳节竟入府看她。

叶照拉着她的手道,“晚意,你不是说有喜欢的郎君吗,且告诉我。殿下说了,亲自为你提亲去。”

“还有,十月婚宴,我试了菜式和头面,择了些尚好的,之后你挑一挑。喜欢什么,届时便都备着给你。”

“叶姐姐格外希望我嫁人?”好半晌,陆晚意才接了一句话。

叶照听来仿若有些冷,只当她尚且思念家人,便默了默,转过话头,“今日中秋月圆,你不若留下一起过吧。我陪你,我们不去宫宴,如何?”

陆晚意笑了笑,“昨日,何承从凉州回来了,他会陪我。”

叶照不会客套,也不知如何安慰人,且是面对着陆晚意。故而闻她婉拒,便也不曾多言,只笑着点点头。

时光静谧又匆匆,转眼九月。

这一年,萧晏当是带叶照过完了每一个佳节。

九九登高,他带她去了沁园小住。

左右一日正事,乃插茱萸,簪菊花。

剩下都在温柔乡,行风流事。

沁园三股温泉,日夜开着,夜夜激浪冲天,洪波涌起。

难得换去了床榻,叶照饮下当日的坐胎药,不免有些失落。

算日子,半年多了,她的小腹依旧平坦而光滑。

萧晏坐在床头,缝制那条罗带,眼下已经打好样,正需合缝。

他看了眼妻子尚且如玉紧致的腰腹,想象来日一点点鼓起来,孕育出又一个属于他两骨血交融的孩子,终是期待的。

期待归期待,开口他却道,“眼下没怀才是好的,否则大婚那日,百人千时给你制的婚服,你还能穿吗?”

这话落下,叶照嘴角便开出一朵绚丽的花。

浑身都是欢愉的样子,伸出小腿,勾下足趾 ,“多谢郎君开导。”

临近大婚还有半月,两人方被三催四请,从沁园返回王府。

再寻常不过的一日,距离洛阳城郊三十里,竟遭遇行刺。

萧晏并未带太多府兵,林方白带的暗子虽时刻随身护着,然这厢却是有些难缠。

双方激战了小半时辰,林方白于空中传信号增援。

叶照在马车内细听外头声响,问,“来人可是不似寻常府兵卫队?”

萧晏撩帘观之,片刻道,“确实不像,人数仅三十上下,但各行功夫,不像是统一训练的兵甲。”

“是江湖人,撤了你的人手,不必做无畏的牺牲。”叶照话语落下,还未待萧晏反应过来,已经跃身飞出车外。

大好的喜事就在眼前,叶照未曾想要开杀戒。

是故跃出马车的一瞬,她于半空抽出的是六尺断魂纱,纱上流转着她凌厉又磅礴的内力,触地裂缝,击石化粉,余威扫过行刺的诸人,只一招便将他们掀出丈地之外。

却不料,这从人依旧冒死挺进,她遂化出九问刀。

“果然是九问刀。”

“平素不出刀,见刀修罗到。”

“快撤!”

不想在这洛阳之地,竟有人识得她的九问刀。

然残阳如血,秋风瑟瑟。

金色弯刀出袖必饮血。

饶是他们反应极快,亦是超过半数被一招截去臂膀,已示惩戒。

为这日,之后的日子,便又重新开始紧张起来。

萧晏和叶照来回推演线索,谁会刺杀他们,又有谁识得九问刀。

原是显而易见的答案,自是霍靖应长思无疑。

但叶照又觉不像,她熟悉天下百家功夫,那日刺客的招式当不是苍山派,也不想中原武林所有。

左右是加倍地防护,与追查。

对于霍靖,他们也料到,早晚会回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如此,婚事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日是九月二十五,距离大婚还有十天,亦是他们遭遇行刺的第四日。

萧晏已经开始休沐,彻底待在府中。

罗带还剩最后的同心结需要嵌珠,他正在挑选碎金小玉。叶照一如既往喝着坐胎药。

府中侍者来传话,“清河县主来了。”

叶照将药一饮而尽,“我去看看。”起身时,广袖差点掀倒萧晏那些挑花眼才挑出的,颗颗饱满莹润、大小统一的金玉珠子。

“慢些!”萧晏护住珠子,嗔怒。

叶照哼他,“和珠子成婚,过日子去吧。”

两人擦身,皆是无声笑意。

陆晚意没有入府,说是同叶照去朱雀长街走走。

也没走多久,便道,“叶姐姐累吗?我们去挑个僻静地坐,聊聊天,晚意有话和你说。”

叶照点点头。

择了间寻常茶馆,点了二楼雅致包间。

叶照道,“你要与我说什么?还不在府中说。”

陆晚意道,“自然是,只有你我二人才能说的事。”

叶照笑笑,等她说话。

陆晚意继续道,“我是不是说过,有喜欢的人?”

“嗯,你还说过段时日会告诉我。”叶照期待道。

“两年前,前往骊山时,叶姐姐也说,许我一个愿,只要你有,只要我要,都可与我。姐姐还记得吗?”

叶照点头,握上她双手,“自然。”

陆晚意低眸看那双手,“那我便说了。”

叶照含笑看她。

“我喜欢殿下,你把秦王妃的位置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