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晚意从勤政殿西侧门离开, 候在前往昭仁殿的甬道上。然等了许久也不曾等到叶照,心中不由有些发毛。
叶照今日是被独自传召入宫,连贴身的廖姑姑也不曾随侍在侧。这原也正常, 按秦王的圣眷, 陛下自会再派人将叶照护送回去。
但显然萧明温一则恼怒未消,二来给陆晚意机会,便也不曾派人给叶照引路。叶照看不见地方,又淋了一身雨, 按她的性格断不会这般回府,以防府中人多话传到萧晏口中。如此定是前往昭仁殿梳洗更衣。
陆晚意正思虑间,侍女回来告她, 叶照往景阳殿的方向走了。
景阳殿, 是淑妃的寝宫。
她如何会去那?
陆晚意也未及多想,只从对面路线绕过去。
叶照经过景阳殿一回,还是从承天门过来途径的。眼下她回忆着承天门,勤政殿, 景阳殿大致的方为,摸索着走过去。
淋了一下午的雨,初时尚且日中, 她并未感觉到多冷。眼下日落时分, 晚风拂过,虽有些寒意,但她尚有内力支撑,亦能抵御。
真正让她此刻惶恐的是, 如今她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 回荡的尽是午间的风雨声。
自从失明后, 她完全是靠着一双耳朵感应周遭的一切, 以至于不落下常人太多。要是连听力都没了,她就真的成为一个废人了。
她扶着宫墙顿下脚步,让自己神思清明些,尽量能听出更多的声响,去识别路途。
“叶姐姐!”叶照还没有彻底理清周遭环境,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叶姐姐,你如何在这里?”陆晚意提裙奔过来,一时竟有些不忍心看她。
叶照身上披了件玄色斗篷,一看便是天子之物。
陆晚意自然知道,是萧明温着人给她披上的。天子以无根之水辱她,又以天家之物护她。
内里是给的磋磨和责罚,落在外人眼里却是无上的尊荣。
只是即便无此,依然遮不住她苍白如纸的面色,和这般面色上,双眼轮廓间的斑斑血迹。
“叶姐姐,你如何这幅模样?”陆晚意扶上她,明知故问。
“方才面圣出来,不慎淋了雨。”叶照被陆晚意扶住,不由心深感激,“原以为无碍,不想引发了寒疾。”
陆晚意听她粉饰太平的话,自也不会戳破,只顺势道,“你这般沐浴一番可会好些?如何不来昭仁殿寻贤妃娘娘?若是怕她担心,寻我也是一样的?”
“如何便往这处走了?”
叶照笑了笑,她还没有忘记自己那年在凉州城外的刺杀。纵然萧晏与她说,一切都已经结束,陆晚意也不会知道当年的真相。
往后一生,他都会尽可能帮扶她,照顾她。
但是叶照总觉,若有好事乐事自可分与她,然譬如今日这等烦事便不该去扰她。
所以她不曾去昭仁殿,而是来寻徐淑妃。
却不想,这般遇上。
“你手都是冰的,额上都是虚汗。”还未等叶照回神,陆晚意便已经掏出帕子给她拭面,“走吧,去我院中,换身衣衫。”
叶照被她搀扶着,进了她的殿阁。
未几宫人备好水,过来请她沐浴。
此时,陆晚意正在用纱布软棉给叶照清理耳畔的水渍,闻言遂道,“叶姐姐,你的耳朵无事的,歇一歇便好了。”
“姜汤还不曾熬好,我先扶你去沐浴吧”
叶照原已缓过劲,恢复了一点精神气,亦知自己双耳无碍。只是陆晚意这般细心照料她,她还是受之有愧。
只温声道,“我自己可以,你歇着吧。”
念着天色不早,叶照没敢洗太久,只将一身衣衫换去便出了浴。
陆晚意在外间等她,见她从净室出来赶忙上来迎她。
“赶紧把姜汤喝了,去去寒。”陆晚意将她扶至妆台前,帮她盘髻。
她看着铜镜中一张无有血色却依旧美的让人晃神的脸,不禁心下生惑,这人无权无势无有根基,出身亦是卑如草芥,不说给殿下助力,分明还拉着他与之俱黑。
殿下到底喜欢她什么?如此独宠之?
只是因为这张脸吗?
可是殿下那样的人物,如何不懂最好的容颜,亦有年老色衰的一日!
难不成……真如陛下说言,是一手的狐媚功夫?
“晚意!”叶照捧着那碗姜汤用了大半,轻声道,“你今岁十七了吧?”
“嗯!”陆晚意猛地回神,拣过簪子给叶照固发,又看了眼铜镜,“好了。”
叶照扶了扶发髻,转过身来握上她的手,“殿下原同我说过一次,让我择个时间问问你,可有心仪的郎君?若有,便与我们说,若没有,他且留意着。贤妃娘娘如今身子愈发不好,偶尔顾不上你,殿下让你不要介怀。左右有秦王府为你作主。”
叶照笑了笑,凑身悄言道,“你的嫁妆,殿下都备好了。”
陆晚意看面前人笑意纯粹,眉目清朗,她唤她一声“姐姐”,她原是有几分长姐模样。
温柔,宽容,亦护着她。
可是为何,她又那般贪心,非要一人霸着他?
天下男子,多来不可能为一女子专属,何况是皇家子弟!
“我是有心仪的人了。”陆晚意扶叶照起身,“等我再想一想,便告诉叶姐姐。”
叶照拍了拍她手背,含笑颔首。
“我是姐姐出宫,外头已经备好车驾。”
“谢谢你,晚意。”叶照暗吸了口气。
今日一身狼狈无助中,竟是她给了自己最及时的帮助。
两人未再言语。
一路上,雨后带着泥土清新的晚风拂面而来,陆晚意还不忘给叶照理过一次滑落肩头的披帛。
出了承天门,陆晚意扶叶照上车。
驾车的是她贴身的侍卫何承,她嘱咐他,路上慢些,王妃受了寒,若是颠簸更易头脑昏胀。
“等等,还有……”陆晚意还欲说些什么,马车内的叶照耳垂微动,只掀帘跃出,抱着她一个旋身避开。
这厢何承还未反应过来,叶照袖中六尺断魂纱已经如长蛇窜出,挡在他面前。而白纱之上内力流转,随叶照手中掌势朝着迎面而来的一匹发狂的烈马直击而去。
马头受击,那匹马踉跄跪地。
断魂纱缠颈而上,叶照再次发力,马儿挣扎了几下,遂窒息而亡。
“可有伤到?”叶照收纱入袖,侧身问道。
“我无事!”陆晚意惊魂未定,有些后怕地望着丈地处咽气的马。若非叶照反应及时,按方才那马狂奔的势头,她定被马踏,不死也要重伤。
“何承,你呢?”陆晚意捂着胸口问道。
何承将才拔出的剑重新收鞘,目光从叶照身上缓缓挪开,回道,“属下也无碍。”话毕,又凝在了叶照身上。
陆晚意有些狐疑地看了眼何承,这人盯着叶照作甚!
尚且思虑间,承天门处的禁卫军闻声纷纷赶来,值勤首领观现场场面,拱手道,“让王妃和县主受惊了,还望恕罪。”
“我们无碍。”叶照道,“且去查查这马从何处来,怎会出现在此处?宫城安全为上。”
“不必查了,是本王的马。”不远处拐道口,竟是楚王萧昶转了出来。
“本王奉急召入宫,这策马而来。谁料这畜生疲懒,临近宫城竟是不肯向前。本王抽了他两鞭子,不想发了狂,将本王给掀翻在地!”
话至此处,萧昶理了理衣襟,对着叶照道,“让弟妹受惊了,这厢皇兄给你赔罪了。”
“妾身不敢。”叶照道,“皇兄没有伤到便好。”
萧昶目光凝在叶照白绫上,直盯了片刻,方回首看了眼断气的马匹,笑道,“弟妹好本事!”
叶照原听萧晏提过,自荀昭仪去世,萧昶便如同变了个人,偏执又疯癫。故而她亦不曾多言,只避身让他先入了承天门。
这日回府,已经暮色四起。依旧是何承送她回来,只是直到秦王府门合上,何承方转身离去。
*
之后一段时日,萧明温依旧隔三差五便召叶照入宫。
不是让她抄写经文静心,便是在御前斟茶烹煮,所行之事无不提醒她身有疾患,不及常人。有时便同最开始一般,将她晾在殿外反省。
之间又下过一次雨,叶照不堪连日磋磨,晕在雨地里。
贤妃终于忍不住,将人接回寝宫,离开勤政殿时对萧明温道,“若还需叶氏来此侍奉,请陛下一同传召臣妾。侍奉君上,本该是臣妾的本分,请陛下莫累及孩子们。”
至此,萧明温方未再未传叶照入宫。
算日子,萧晏还有三日便抵京了。
叶照对着铜镜愣神,她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但吃了这么多滋补的药膳,总能恢复点气血吧。
揉过面颊,捏出了一点肉,她总算松下口气。
又翻开屉盒,摸出一截量绳,起身丈量过自己胸,腰,臀,量完不由颓败地坐回榻上。半晌,她唤来廖掌事吩咐道,“姑姑,明日起给我午后和夜间再加两膳吧!”
廖掌事闻言惊了惊,轻声道,“王妃,夜间积食,最易囤肉脂。”
顿了顿,朝叶照不堪一握的腰腹扫过,“且肉脂多来堆存在小腹上,腰腹渐丰后,随之而变的便是面庞,最易显阔。”
叶照闻言,频频颔首,“那姑姑多给我备些!”
廖掌事有些回不过神。
叶照方催促,“现下就去吩咐,今个晚间我就开始多用一膳。”
廖掌事到底还是去了,然叶照一顿都没多吃到。
这日,掌灯后,叶照等着加膳的第一餐。结果膳食还没等来,竟是把人给先等到了。
原是霍青容一行过了潼关天鉴后,情况稳定,无有危险。萧晏方留下如何看顾,一人快马先回了。
对这种突来的惊喜,叶照半点不喜。
她仰躺在榻上,听着净室水声由大变小,最后停下,取而代之的是男人脚步声踩踏而来。
锦被被掀开一角,寒意直击裸露的肌肤。
叶照覆在小腹上的双手十指搅动着,两条笔直的小腿并拢些。
“你看完没,冷。”到底叶照没撑住,先开了口。
“瘦了。”男人声色里带着不满。
“不该瘦的地方,没瘦。”叶照咬牙挣扎道。
萧晏扔开被子,左右摸过,“狡辩。”
“郎君,我冷。”叶照扯开话头,讨饶。
被子他是没准备给她再盖回去,自己做了她的被子。
一身精壮筋骨压下来,如烙铁烫她,化她。
“你、这样出浴,不冷吗?小心风寒。”叶照细软滑腻的臂膀抱紧他,想要给他遮住夜风侵袭。
“你说我冷、还是热?”萧晏冷嗤,掌着叶照腰身将她托起。
两人面对而坐,四□□错,交颈而靠。
并刀如水剖新橙。
叶照猛地一颤,足趾蜷起,一口咬要在他肩头。
萧晏掌腰的手,从一侧缓缓滑至另一侧,“尽剩骨头,这些日子受委屈了?”
叶照没回他,只以面贴在他胸膛摇头。
男人眉眼沉下,揉过她后脑,握了一把她丰茂柔软的青丝在指尖。
雨骤云歇,案头烛火摇曳又静止。
掌中发有一瞬崩直,叶照蹙眉低吟。
“走时,我怎么说的?”
“…照顾好自己,少根发丝郎君都会生气的。”
“嗯…我生气了。”
叶照细汗凝珠,落在他耳际,“思念郎君,方才衣带渐宽。”
至此,萧晏这夜紧绷的神经方松下些。
叶照嘴角有了些弧度,往他身上贴紧些,“我们安置吧。”
萧晏咬了口她润泽的唇瓣,有些好笑地推了推她,“我帮你收拾。”
“我乏了,郎君也乏了。”叶照搂着他脖子不肯松开。
萧晏低眸笑了笑,拉来被子合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