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刺史李素携妻子襄宁郡主, 原是回来奔丧的。
十一月底,霍亭安的死讯传到安西,霍青容本是当下便要赶回的。虽说她自小养在徐淑妃膝下, 但毕竟是生身父亲, 闻言自是心痛着急,且长兄又在军中失踪。如此情急之下,将将有了两月身孕的人见了红,所幸救治及时保住了孩子。
只是胎像一直不稳, 只能卧榻保胎。直到今岁三月,方将胎坐稳。
而洛阳这处,徐淑妃当时乃因京畿是非之地, 方将外甥女早早嫁去边关远离是非。如今前尘旧怨尘埃落定, 加之李素父母早亡,于安西之地并无太多亲族往来,遂徐淑妃求了陛下,又暗里委托萧晏, 帮忙将李素调来京畿为官,在此定居。
萧晏同李素本是至交,这事办得顺利。却不想东来途中出了岔子。李素一行车驾经过天水关, 遭遇赖喇教残部。
这赖喇教本是去岁才兴起的一□□组织, 打着能呼风唤雨保一方平安的由头,道是三清转世,需送童男童女献祭。
朝廷原派了人前往清缴,只是逃跑了部分残余势力, 一直在追缴中。如此赖喇教逃至天水关, 穷途末路之下挟持了霍青容。
李素虽有人手, 然架不住突袭, 又受制于人。一夜激战,待天水关守将前来支援,霍青容倒是救下了,然李素却不知所踪。
直到两日后,当地百姓才在天水关南山崖底寻到了断了一腿的李素。如此一行人都歇在此处府衙,传信回洛阳求助。
李素伤重,霍青容身怀六甲,萧晏本派了钟如航前往。思来想去总是不安心,方才亲自去接,连带着捎上了苏合。徐淑妃更是派了太医院的妇科圣手和女御奉一道前往,给霍青容随行安胎。
*
这日,才四月二十二,萧晏前往的第四日,叶照便在府中收到了他的飞鸽传书。
信鸽的腿上,除了一卷薄薄的信条,还系着一个如意结。
“已至,一切安好。归来需费时日,勿念。!”叶照摸着如意结,听小叶子将信读来。
外头天气虽阴沉,然温柔浅笑的人依旧灿若瑰霞,眉目如画。
她回身将如意结放在屉盒中,然后又摸出一物,是一截金线捆着她一根折拢的青丝。
临去那晚,待叶照嘲笑够之后,萧晏便慢里斯条地起身,捻了红线坐在床榻上编如意结。叶照看不见,但凭着触摸的手感,还是惊得目瞪口呆。
秦王殿下居然会女红!
她还没震撼完,男人便按着她头拔了数根青丝,用金线细细缠着。
道是他传信回来,便在信鸽上绑上如意结;她回信,便择一寸青丝附上。
叶照心疼的摸着自己的发丝,“如何殿下给妾身便是如意结,妾身反倒得给青丝?殿下不能拔两根头发丝赠妾身吗?”
“因为本王心灵手巧,会编如意结。你会吗?”
叶照不会,咬着唇瓣不说话。
萧晏冷嗤,“不会就只能拔头发!”
叶照接不上话,气的直接翻身睡下了。
萧晏也不理她。直到做完手里的活,方贴着她躺下来,在她身后窸窸窣窣闹腾。
“作甚?”叶照恼道,欲要翻身过来。
“别动,就好。”萧晏按住她,片刻将她一缕头发搁到前面,“给你。”
叶照抬手摸去,是一条编好的细长麻花辫。
萧晏吻着她脖颈,柔声道,“里头有一股青丝是我的。”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那晚,萧晏还同她说,他们的婚期搬上了日程。只是司天监算了日子,道是这几个月没有良辰,八月与十月才有。
他说,等他回来再好好挑一个。
叶照算着日子,便是十月里,也就不到半年的时间。
转眼就在眼前。
思至此处,叶照面目更加明媚,只抚摸着手中信鸽,将那金线捆绑的青丝缠上。
遂对着小叶子道,“你便回……”
她想了下,坐下身来,“阿娘自个回吧。”说着正欲拿笔。
“我都写完了。”小叶子搁下笔,将信条缠好。
“你怎么回的?”叶照问。
小叶子眨眨眼,纤浓睫毛扑闪,“不念,慢回。”
叶照愣了愣,转念回想萧晏的来信,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到底还是忍住,“再加一句,安全为上,勿急。”。
此地距离天水关三百余里,正常车驾总要七八日。萧晏策马前往,故而两日便到了。叶照知他恨不得一瞬飞去,立时归来。
然,襄宁郡主有身孕在身,刺史又伤了腿,且慢些求稳的好。
小叶子不情不愿又写了一张,缠上。
抬眸看自己的母亲,不由努努嘴,心太软。
叶照摸了摸信鸽,笑着同女儿到廊下放出鸽子。
时值宫中大监前来传召,道是陛下传秦王妃入宫。
“前两日里,陛下不是才传阿娘吗?有何事,今日又需阿娘进宫?”小叶子看着一旁更衣理妆的叶照,托着腮帮嘀咕。
叶照笑笑,“陛下近日迷上功夫拳养生,同阿娘探讨武学来着。”
马车驶入承天门,大监引着叶照下车,步行前往勤政殿。
叶照心中有些忐忑,其实她并不知晓萧明温召她前来所为何事,方才不过随意应付小叶子的。
她前日被宣入宫,上值的内侍监道陛下同六部商讨公务,让她候上片刻。
结果,她在勤政殿外一候便是两个时辰,最后根本没见到萧明温。内侍监言陛下一日处理公务已经疲乏,让她先回府。
而昨日来此,又值萧明温歇晌,她亦是候在殿外廊下。直到夕阳西下,倦鸟归林,内侍监才出来告知,天色已晚,让她明日再来。
叶照实在想不出,到底何事,值得一趟趟宣她入宫,又一次次让她候着。
如此思虑间,勤政殿到了。
大监道,“王妃稍后,容老奴去禀告一声。”
叶照颔首。
然这一等,又是遥遥无期。
叶照站在殿门外,听殿门边滴漏滴答,听殿内卷宗翻页的声响,听偶尔有宫人从她身边经过入内斟茶的声音,还有人拎盖拂茶面后的啜饮声。
萧明温在批奏折,眼下正歇下用茶。
之后,他也得空的,未再处理公务。
因为叶照听得清晰,后面没有翻页声,亦无研磨时砚台的摩擦声,倒是萧明温饮了两盏茶,用了一回点心,还独自下了一盘棋。
已经一个多时辰过去,叶照和前两日一般,依旧候在殿外。
今日天气不好,一刻钟前开始下起雨来。
雨势盛大,叶照的耳力有些受扰。是故当萧明温即将走至面前,一股压迫感直面扑来,叶照方反应过来,匆忙往后退开一步。
她确定是萧明温。
因为宫人经过她时,碍于她秦王妃的身份,都会自觉避让她,已示恭谨。
这厢从殿内出来,敢这般近她身的,除了天子不会有旁人。
叶照跪下身去行礼,“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
虽在廊下,然并不避雨。
风带雨拂来,叶照又退了一步,如此整个人都在雨中。
天子不发话,自然无人敢给她撑伞。
“父皇?儿臣?”萧明温唇齿咬过这两个称呼,“你倒吐得的顺畅。”
“儿臣是秦王妃,是秦王发妻,如此称呼,自然顺畅。”四月末的风和雨,都带着暮春的暖意,并不冷。
相比叶照曾历过的冰欺雪压,这点风雨侵身原不算什么。
但此刻,她亦觉难受。
雨水扑在她覆眼的白绫上,一点点渗入到破碎的眼眶中,撕扯的疼。
“可知朕寻你来作甚?”
“先前还不知,眼下大抵明了了。”叶照尽可能平静道,“陛下是在惩罚儿臣,独占了殿下。”
雨越来越大,萧明温从内侍监手中接过伞。宫人给他撑伞,他探出手给叶照撑伞。
于是,他臂膀一截未几便被雨水打湿了。
“你还算有自知之明。”萧明温声色柔和了些,“圣人曰,为女者,容也。”
“这处容之一字,可不指一张漂亮的脸蛋。乃容人,大度。”萧明温顿了顿,继续道,“七郎钟情于你,连纳妾都不肯。他惯是倔强,他既然不愿,朕亦随他。但你既说你是她发妻、王妃,那便你由去处理,为你夫君分担。”
叶照摇头。
“你不愿意?”萧明温问。
“是不明白。”叶照回。
萧明温蹙了蹙眉,“如何不明白?”
“陛下既知殿下心意,且随了他,既如此又如何要儿臣再做相悖之事?”叶照在伞下,打在身上的雨水小了些。
但眼中依旧疼得厉害。
萧明温无声看她,眼中渐渐凝起怒意。
这是故意装傻,还是讽他虚伪?
“你不明白,朕便点一点你。”萧明温将伞撑好,挡去更多风雨,“朕是真心为你考虑。你若不愿,乃是不贤而善妒,如何配的起七郎!”
“陛下的话恕儿臣不敢苟同。”叶照忍过越发生疼的眼睛,将背脊挺直。
“妾身以为,相比旁人眼中的贤惠大度,夫妻二人的心意更为重要。夫妻本一体,夫君既不愿,妾身自不会拂他心意。更不舍辜负!”
“同样的,若夫君生二心,有纳妾之意,大可直接同妾身所言。亦无需纳妾,妾身可自请下堂。”
萧明温闻言,含笑点了点头。
“小夫妻浓情蜜意,一腔赤诚,也是有的。左右是朕不曾挑对时候,且让这风雨给你静静心。静下来,好好想一想。给朕个回复。”
话毕,萧明温扔了雨伞,甩了甩潮湿的袖子,转身离去。
叶照跪在雨中,伞落地溅起的水花,和天子拂袖甩出的水珠,都砸在她脸上。她却始终纹丝不动。
酝酿了数日的一场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越下越大。
叶照发髻全散了,两支玉簪跌在地上,一侧的累丝凤蝶步摇缠住发丝,身上衣衫积着水坑,占着污渍。
更有甚者,她双眼经不起如此长久的雨水打淋,竟如最初受伤般,又开始流出血泪。未几,白绫便被染红了。
“陛下,让叶姐姐进来吧。”陆晚意站在勤政殿凭窗处,将外头场景尽收眼底。
今岁元宵后,贤妃再度提起她的婚事,高门亲贵亦有命妇在贤妃处委婉提起,想求结这门亲事。
但陆晚意都拒了。
埋在心底的种子,从去岁六月在贤妃面前挑破开始,就日益成长。
那会以为叶照亡故,她想着便是陪着萧晏一同思念也没什么。往后属于他们的数十年人生,总能抵过一场昙花一谢的风月。
可是,偏叶照没死,活着回来。
她虽心中难过,却到底为叶照活着而感到高兴。
只想着男子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她也不贪心,只要伴在萧晏身边便可。
却不料,萧晏竟连纳妾都不肯。
她最早求的是贤妃,贤妃却又道这世间齐人之福多来不是福,是祸,拒绝了她。
如此,她才求到了御前。
陛下不喜叶照,想抬秦王府的心思,满朝皆知。
然,这一刻,看着被风雨吹打,单薄似枯叶的人,陆晚意到底心中不忍。
那人,毕竟救过自己两回。
“陛下!”她再次开口,“都一个多时辰了,叶姐姐身子才好些,要是殿下回来……”
“不愧是陆老的嫡亲孙女,到底高门的教养。”萧明温慈和地点了点头,亦往外看了眼,不免叹了口气,“所以啊,注定要吃亏。”
“你瞧着她可怜,却不想正是她所要的结果。分明恃宠而骄罢了,还做成一副情比金坚的模样。三教九流的功夫,误了七郎,也惑了你。”
“可是她以命救过妾身,殿下也视她如命。”陆晚意隔着天地雨帘看窗外人,那抹白绫染上鲜红,又被雨水冲刷褪色,然后继续染红,雨落再次冲去血色,如此往复……
陆晚意跪下道,“陛下,妾身是想要进王府,想要伴着殿下,但从未想过要伤叶姐姐。您赶紧放她进来吧,这样下去她会得病的。”
“要是殿下回来知晓,定是会闹起来的。”
萧明温押了口茶,无奈摇首,“你这丫头,实在心软了些。你一个世家贵女,原同她平起平坐,都是委屈了你。然眼下,你尚且愿意被她压一头,可是人家呢,连这点都容不下你!”
“再者——”萧明温长叹,一边示意宫人扶起陆晚意,一遍道,“堂堂安西陆氏的嫡女,当真甘心为妾居侧?你愿意,你九泉之下的双亲祖父怕是也不愿吧!”
论起血亲,陆晚意不由又想起多年前凉州城外那场刺杀。
如无那场杀戮,她一个深闺女郎,如何需要这般辛苦为着自己后半生筹谋!自有祖父叔伯做主。
“罢了,一场雨淋不死人。”萧明温道,“但是一场雨或许能换你如愿!”
陆晚意眉宇微蹙,似有不解。
萧明温也不说话,又一刻中,雨势渐小,萧明温方重新走出殿外。
“可静心想通了?”萧明温居高临下地问。
叶照整个人有些浑噩,片刻方才抬起头,神思有所反应。
缓缓道,“妾身先前便想通了。既然想通,便无需再多想。”
“所以这半日,你光是淋雨了,白的浪费时间。”雨逐渐停下,还有淅淅沥沥几点,萧明温挥手推开宫人,俯身道,“叶氏,朕的儿子他日绝有可能荣登大宝,为防你狐媚惑主,朕可以赐死你。赐,乃恩赏,光明正大之。”
“朕也可称你病逝,今日你回府路上,会被遭人暗杀。”
“明或暗,不过是朕翻手之间。”
叶照面对着萧明温的方向,血迹斑驳的白绫尚且覆在眼上,一头青丝滴水,满身泥垢,可谓狼狈至极。
但这一刻,她沉静如水,对话从容,一股莫名的气势生生压住了九五之尊,直点他死血。
“陛下所言,妾身明了。但妾身亦明了,陛下不会杀妾身,至少不会以上述缘由要妾身的命。妾身如今是秦王妃,试问京畿皇城中,谁敢都动妾?若有,便只有陛下您了。”
“可是……”叶照顿了顿,笑道,“您连这般惩罚妾身,不痛不痒地泄恨,都要择在殿下不在京中时。您又如何舍得同殿下闹翻?”
“牙尖嘴利!”萧明温睨了她片刻,冷嗤,“那你一副事事为他着想的模样,便舍得见他同他生父闹翻?”
雨停了,风却未止。带着湿气扑在叶照身上。
这会,她觉得有些冷了。
却还是撑道,“陛下这般说,是不对的。你我看着皆为殿下着想。然唯有妾身所为,是殿下想要的,是可以让他欢愉的。”
“您,分明让他难做,让我们难过。”
萧明温大概不曾想到,会有人如此干脆利落地在他面前,说他有错,且都是他的错。
一时间,胸口起伏,怒意中烧。
半晌方才得了稍许平复。
良久方冷声道,“天色不早,跪安吧。”
叶照行礼如仪,“儿臣告退。”
萧明温返身回殿内,复了一贯的温和模样。
对着陆晚意道,“还傻站立着作甚?朕这恶人做到头了,留你做好人。还不快去?”
陆晚意看窗外石阶上,艰难起身的人,又回首看萧明温。
须臾福了福身道,“臣女多谢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