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翌日, 乃皇后五七忌。按时辰,诸王公、命妇当在辰时四刻入宫祭拜唱哀。

叶照的习性,在卯时三刻必醒, 便也耽误不了时辰。然这一夜, 萧晏偃旗息鼓时便已至卯时。叶照上下眼皮打架,被他伸手一抱,靠上他胸膛便直接睡沉了。

这厢醒来,她虽看不见辰光, 心下却还是咯噔了一下。

定是迟了。

因为这一觉,她难得睡得踏实。

廖姑姑闻声入内侍奉她。

叶照道,“姑姑, 几时了?”

廖姑姑扶她至妆台, 道已是巳时正。

“殿下可是已经入宫了?”叶照匆忙拦下她理发的手,“这是作甚!赶紧给我盘素髻。”

“王妃莫急,殿下给您告了假,道您身子不适下不来榻, 无须入宫祭拜了。郡主代母,行双份礼即可。”

“下不来榻……”叶照深吸了口气。

廖姑姑给她将长发挽起,只以一枚银簪固定, 抬手示意侍女将雀裘给叶照披上。

“东暖阁备好了汤泉药浴, 殿下吩咐奴婢,待您醒来先去泡一泡。”

叶照闻言,低眸勾了勾唇角,不由有些报赧。

夜中闹了那般许久, 他虽要水给她清理了一番, 但她一身湿汗, 嚷了好几声要沐浴。他原是当即便应的, 但自己未几便睡着了。

叶照道,“殿下沐浴了吗?”

一侧上值的女官掩口笑了声。

叶照听到,面色更红了。

果然,女官道,“平旦时分,殿下自个洗了,让奴婢来看了王妃两回,您都睡得香甜,殿下都恼了……他差点在汤泉中睡过去!”

“别说了。”叶照咬了咬唇口。

汤中放了草药,原是调理她咳疾的。

苏合给她控制的尚好,平素不再频繁咳嗽和渗虚汗。就是到了这冬日,实在扛不住严寒,便发作的有些厉害。

如此,苏合遂又帮助配了汤药养生。

水雾缭绕,汤水时宜,昨夜的疲乏被一层层泡散开来,叶照卧在汤中昏昏欲睡。

廖姑姑体贴地给她端来一盅阿胶羹。

“今日怎么不放红枣和花蜜?”叶照捧在手里一勺勺用着。

她不拘吃什么,也甚少挑食。

但她也有自己喜欢的口味。

无甚特别,就是爱吃甜的。

廖姑姑爱怜道,“殿下吩咐的,道您夜间比前两日咳得厉害些,所以少用甜食。”

叶照轻哼了声,“这阿胶羹本就甜的!”

“殿下也说了,阿胶羹补身,昨个让您受累了!”廖姑姑说着,同一旁的两个侍女对视一眼,嘴角皆噙起笑。

叶照低头默默用着,心道这人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廖姑姑屏退左右,自己拿着帕子给叶照梳洗,低声道,“王妃,有一事老奴需给您提个醒,您看您是否要喝盏避子汤?”

叶照闻言,不由一顿。

“王妃恕罪。”廖姑姑急忙跪下,“老奴没有旁的意思。实乃殿下尚在孝中,至少得过了百日。否则遇喜便不喜了,殿下和您皆是大罪。”

不提这厢,叶照都要忘了。

八月里,偶然的一次,她在苏合处翻阅自己的按脉,方知体征阴寒。她习武多年,多少懂得如此体征的特点。

问过萧晏,他亦不曾否认,确乃如今这幅身子,在子嗣上会艰难些。

这大抵也是委婉之说,多来她已不能生养。

彼时,她并未觉得什么,她已经有了小叶子,亦未曾想在这里长留。

便是一个秦王妃的名头,亦是要还回去的。

然如今心境,昨夜又应了他那样的话。

叶照浸在汤中的手,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

萧晏显然是要上君位的人,自有三宫六院为他繁衍子嗣。

从前,她觉得他有后院妃妾,三宫六院也没什么,可是如今她愈发觉得阿姐说得对,爱一个人是排他的,根本容不下第三人!

“王妃——”廖姑姑见她愣神厉害,整个人靠着池壁滑下去,不由出声唤她。

“姑姑!”叶照直起身子,回想方才仿若听到她下跪的声响,只匆忙伸出手摸索,“你可是跪着?快起来,这处都是水渍!”

叶照话毕默了默,想到廖掌事还在等她回话,便也未多解释,只让她下去将避子汤熬了。

*

萧晏和小叶子回府时,已是山光日下。

临近府门,萧晏又一次叮嘱道,“切莫然你阿娘知晓,今个本王被训了。”

今日灵前祭拜,明明同六局报了叶照未去之故。

叶照身为秦王妃,若按序排队,定是在显眼的地方,天子一扫便知。故而旁人告假,六局未必会如此详细上报。然叶照这等身份的,定会同天子大监提前说一声,以防问起,好早做回答。

却不料,萧明温根本没有问随侍的大监,而是直接点了萧晏,问其中缘由。

萧晏遂以病假告知。

这原是惯常的事例,根本不足一谈,且萧晏还让小叶子行双份礼。换在寻常,萧明温大抵还会道一声,让叶照好生修养,萧晏好生照顾。

然这日里,萧明温显然是鸡蛋里挑骨头。先是道叶照不识保养,身子堪忧,不是康健之兆。又斥责萧晏,身为人夫不知调、教妻室,家不宁而国不兴则天下难平。

这话说得实在夸张且过了尺寸。

萧晏知晓,他父皇原一开始便不曾看上叶照,昔日乃因皇后之故方才勉强应下。如今皇后崩逝,又以那样的方式同他离心,他一则不愿再掩饰对叶照的不喜。

二则隐隐将对皇后的怨恨迁怒到了叶照身上。这重,是方才祭拜结束后,他阿娘与他说的。

萧晏虽一时也不曾转圜,贤妃这般言说的缘故。

但左右萧明温不喜叶照、借题发挥是真的。

他不想叶照多心,遂再三嘱咐女儿。

“我告诉阿娘作甚?”小叶子白他一眼,“让她多怜惜怜惜您吗?”

“还是让她入夜再随你去清辉台安抚您?”

萧晏被噎住嘴,瞥头揉了揉眉心。

小叶子同萧晏在一起,要么半日不言语,要么开口必定将攒了半日的话全扔回去。

这下便是如此,小姑娘挑着一双和他一般无二的凤眼,扬眉道,“阿娘平素定点准醒,何论这日有事在身,断不会迟误。所以,阿娘今朝虽不曾真的生病,也定是身子不爽。怎的宿在您清辉台便睡沉至此?故而我看陛下斥责你是应当的!阿娘白的被你累伤!”

“但陛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竟说我阿娘不是康健之兆,我道他才不是长寿之态!”

“胡说什么?”萧晏本是不敢吱声,直闻到最后一句,赶忙伸手捂住小姑娘嘴巴。

“不用捂!”小叶子推开他,看了下自个身子,“我身体是孩童,脑子不是。要是口不择言合该在宫中就发作。”

“怎么,这四四方方的一点地方,还能被人听了去?但凡传六耳,便是您秦王殿下传的!”

好在这一刻,车夫一声勒僵停马,萧晏放如遇大赦。

只道,“到家了,祖宗!”

他撩帘深吸了口气,先下马车,转身抱过孩子。

小姑娘顿时换了一副面孔,又软又糯趴在他肩头。

父慈子孝间,她还不忘警告他,“再莫名其妙累伤阿娘,便是冬日也不让阿娘与你同榻!阿娘夜中咳疾发作,我自个学着照顾她。”

萧晏频频颔首应是,心里却辩解,“不是莫名其妙,行的是正事。”

转念一想,亦是忧从中来。叶照身子同全盛时期相比,是真的不可同日而语。换以往,昨夜那一阵,怎会将她疲累成那副模样。

的确,该好好养着。

养身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转眼便是新的年头。

昌平二十九年三月,叶照熬过冬日严寒,料峭早春,终于止了咳疾,早些时候的伤也基本痊愈,除了一双眼睛依旧无法视物。

她从来不是贪心之人,没有眼睛,她可以听声辨位。

如今这项与她,已经十分娴熟。

很多日常起居,她亦无需旁人帮忙,都可以自己料理。

若说有何遗憾,大抵是在小叶子说自己又长高时,叶照不能明确的知道她到底长了多高。上辈子,她便只见过孩子四岁以前的模样,后来如何她无缘再见。

今生亦是如此。

但她安慰自己,今生还是有所恩赐的。她看不见孩子的模样,但可以触摸她的轮廓,嗅到她的味道。

于是,每次她捧着小叶子面庞,抚她眉眼口鼻后。晚间,萧晏便抓着她的手要她摸自己。

“我也长了一岁,你摸摸有何变化?”

叶照便笑,“殿下没有变,过去未来,都是风姿无双的好模样。”

萧晏闻言,眼眶便一圈圈发红。

他记得,去岁她踏出大理寺,有那么一刻时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原来,就是为了记住他。

“苏合一直在寻药探方,或许会有法子的。”他隔着白绫,吻她眉眼,“不好也不要紧,我做你的眼睛。”

叶照回应他,也亲他双眼,“殿下的眼睛,没有妾身的好看!”

当然!这世间,无人及你。

四月初八,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湘王娶妻,娶的是早年落难时期救护过他的姑娘。

婚礼前两日,府中养的伶人推了个平素得脸的人为代表,壮着胆子去问,“殿下,是否容我们离去?”

话虽这般说,却是不想离去的。

如今的王妃,她们皆有耳闻,是昔年坊中花魁。

虽已是而立之年,容色不如她们鲜妍娇嫩,但湘王依旧如此爱重她。联系前后作为,翻一页曲中唱词,她们自有领会。

一个天之骄子,这些年这样厚恩她们,左右不过镜里看花,雾里观影,将她们作了伊人影子。

这厢真主回来,自无需她们。

轮椅之上的冷面郎君,如今眉宇间多了一重春风化雪的气韵。

他道,“收养你们,自是为了寻找王妃,但这只是一重意思。更有一层,是为了能让更多同王妃一般孤苦又不得自主的人,吃一口饭,多一身衫。”

“王妃力弱却心气高,从来不要无故恩赐。开喉迎唱得的钱财,一样踏实和干净。”

“所以,你们一不是替身,二不是被本王恩养。是有付出得回报。”

萧旸笑道,“你们若想走,洛阳城东有一处本王私宅,可将那处做成乐坊,以此谋生。若想留,还是原处安排,日后可于府中同王妃切磋技艺!”

于是,四月初八的婚宴上,叶照虽不曾看见阿姐凤冠霞帔,笑颜如花。但她坐在席间,清楚听到台上人,将新人往过和对新人的祝福唱成绝响。

曲终宴散,新人缱绻入洞房。

萧晏牵着叶照的手,往家走去。

走了两步,突然松了手,走到叶照前头,“上来,我背你。”

叶照听话上去,戳了戳他背脊,“秦王殿下,无事献殷勤,妾身受之惶恐。”

萧晏挑眉,“王妃惯是了解本王。”

叶照轻嗤,“今个初八,逢双,妾身得陪小叶子睡。殿下有本事自个去同她商量!”

“没本事!”萧晏道,“你怎么总想着睡觉这回事?”

“你——”叶照敲他的头。

分明是这人,凡事都能往榻上扯。

弦月勾在天际,夜色静谧。

月华穿过树梢,投下斑驳影子。

却是出入成双。

“把今日宴上的曲,唱一遍我听,成吗?”萧晏低声问。

原是想着这处。

叶照咬过他耳垂,清了清嗓子,在他耳畔低吟:

两情好,纵百年千岁尤嫌少;

怎料到,无端会被分开了;

十年熬,待得比翼终飞高;

愿此生不恼,欢喜与君温柔终老……

道途幽深,夜阑珊。

一路唯有叶照的曲音缠绵又悱恻,滋生出一点岁月静好的模样。

临到府门前,她方止声,搂紧了萧晏。

“怎么了?”

“起风了,有些冷。”

“不要紧。”萧晏笑了笑,“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