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滚出去!”

“都给本王滚!”

……

已是十月深秋, 自当日长乐郡主为母鸣冤,三司联审已过去十余日。

叶照已然失明。

破开僵局,挣网重生, 她救了自己, 救了萧晏,救了慕小小,但是赔上了一双眼睛。

那日从大理寺回来,萧晏便急召苏合回府诊治。

然, 纵是苏合医术绝顶,但这种因修炼功法导致的身体缺陷,他也实在无能为力。至多只能配些止疼的药, 缓减叶照双眼的疼痛。

萧晏又求萧旸, 道是他们同出一门,定有法子的。

萧旸无奈摇头,“惑瞳术本就只有天生双瞳之人方可修炼,常人炼之即盲。何况是阿照这般, 一夜速成的,没有搭入一条命,已是万幸。”

说这话时, 萧旸想起那日大理寺中, 最后一个证人。

卢桐。

昭阳殿掌事,皇后的贴身女官。

那会,她满脸惊慌色。

明明她原本的证词亦只是“前往温酒,瞧见王妃在看膳食, 并不确定谁揭的盖”, 这番言说很是正常。偏那样的神色, 让萧旸看来却委实不正常。

如此, 又不曾做伪证,有什么好慌的呢?

只是萧晏俨然已经因叶照骤然的失明,失了理智,便是与他道过一回,他亦无心理会。

而即便苏合和萧旸无论是从医还是武,都同他说了,没有给叶照复明的法子,但是萧晏还是不肯死心。

贴皇榜,寻天下名医术士,欲要治好叶照。

金银不拘,甚至愿意结为兄弟,共享王权富贵。

旁的不说,他一个帝王亲子,怎能与人随便结义?

如此引得朝臣暗里议论纷纷。

彼时,皇帝尚未苏醒。而皇后因中毒较浅,醒在结案后的第四日,如此暂掌宫闱。

醒来知道诸事,不禁多有感慨。

尤其是萧晏如今状态,她更是又痛又怜。

只帮着压下朝臣的非议,至于张榜寻药之事皆随了他去。

这厢张榜寻药的事还未彻底过去,他便又提出告假。王府属臣连着部分朝臣多有异议,毕竟天子尚在昏迷中,楚王幽禁,湘王不熟政事,朝中正是需要他的时候。

怎可这般撒手不管?

萧晏从小有事,自个撑不住便寻皇后作主。

皇后无奈,思来想去择中取之,让他同昔年生病一般,可不去兵部应卯,朝臣有事便于他府中商议。

两厢方勉强同意。

只是即便如此,萧晏心思也不在公务上。性情多有躁郁,便如此刻,稍有不顺便破口让臣子滚之。

“滚”这一字,委实严重。

且不说他往日一贯温和,即便偶有骄纵,端起亲王架子,也不过一副皮相,对手下臣子多有爱护尊戴。

如今这般,只因自个私事之故,无端扯怒于臣下,则多来让人心寒。

*

府中人散,他便甩袖入了翠微堂。

叶照白绫覆眼,坐在临窗的榻上,正从侍女手中端过药盏,准备用药。

她的身子,因年初浸在寒潭染上寒疾之后,原是由苏合一手调理和看顾的。苏合好不容易将她底子稍稍养得温厚些,如今又伤了眼睛。遂只得在不伤她根底的前提下,慢慢斟酌着用药。

奈何萧晏又寻大夫入府,给叶照试药。

虽入口汤药皆由苏合过了目,并不伤身,但一盏盏药灌下去,叶照味蕾刺激,脾胃不适,强撑着意志用药,但身体已经本能地开始抗拒。

叶照端在手中,默了片刻,正欲仰头一饮而尽。

却不料被人接了过去,“我喂你。”

萧晏的话入耳,叶照并没有觉得多一分欣慰。

一勺一勺地用,她更觉煎熬。

遂也没有松手,端回一口气饮下了。

然待碗盏见底,她却只觉胃里翻绞,“哇”得一声全吐了。

汤水药渍从榻上淌下,些许溅在萧晏胸口衣襟。

“王妃!”一旁的廖姑姑上前扶住叶照,抚着她背脊,给她喂了点清水漱口。

“苦口良药,王妃且慢慢喝,不能急的。”这厢说话的是卢掌事。

她今日是奉皇后之命,给叶照送了些补品过来。旁得也就罢了,还特地送来了特制的蜜饯和山楂。

“王妃尝一口,压压药苦,稍后再用药。”她回首让小宫女将山楂捧来,叉了一块喂给叶照。

叶照并不挑剔,本也愿意咽下的。然闻她后半句“稍后再用药”便抵触起来,身子不由往后退了退。

“王妃,这山楂以往殿下也喜欢的,殿下儿时用药,便一直……”

“我不要!”

“王妃——”

叶照推开她,一拂手便将山楂打落了。

不偏不倚,山楂掉在萧晏月白云纹的广袖上,沾出一道暗红黏腻的印记,再滚落下地。

“殿下恕罪,老奴该死。”卢掌事匆忙跪下。

叶照并不知道发生何事,闻声当是周遭侍者齐刷刷跪了下去,而对面坐着的萧晏却豁然站起了身。

叶照抬眸,自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些无措地朝着他那个方向。

秋风从半开的窗户吹入,拂起她散在肩背的长发,纠缠着白绫划过她面庞,一起落在胸前。

“今日配的是何人的药方?给本王撤了,换下一个的熬。”

外殿侍奉的药童跌跌撞撞进来,“回殿下,是昨个宫里淑妃娘娘送来的偏方,您同苏神医看了许久的。苏神医嘱咐了,可尝试三贴,今日才第一帖,不若再试试!”

“本王说换了!”萧晏眸光划过衣襟袖袍,满目皆是不耐,出口更是厉声。

殿中,诸人皆大气都不敢喘,个个垂首屏息。

叶照五味杂陈,默了默,往他处挪过些。

伸手寻着方向,拉住他一点袖角,“和药无关,我只是用得急了些。让他们再熬一盏,我好好喝……”

她甚至攒出一点笑意,“殿下喂我喝,成吗?”

“别喝了。”萧晏顿了顿,扯回衣袖,“你歇着吧,我回清辉台静一静。”

话落,人便抬步走了。

叶照尤觉手中布帛划过的触感,片刻空捏了捏指腹,收回了手。

秋日余晖渡了她半身,萧瑟又苍凉。

*

卢掌事回到昭阳殿,如实向皇后回禀了这日在秦王府中的所见所闻。

皇后抄完最后一沓给皇帝祈福的佛经,命人送去宫中宝华殿烧了,方扶上卢掌事的手,坐回榻椅。

“陛下有整个太医院照看着,且张院正一贯心细,又是您用得顺手的人,定会好好照顾陛下的。”卢掌事捏着皇后手腕,不免心疼道,“您又何必这般辛苦抄经呢!”

“陛下平素身康体健,本宫便不曾断过给他祈福祝祷,何况如今当真不好了,更不能断了。”皇后饮了口茶,转过话头,“秦王殿下将淑妃的方子也换了?”

卢掌事点了点头。

皇后搁下茶盏,摇头道,“淑妃看人一贯是准的,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七郎失了智。到底年轻些,沉不住气!”

“按理,秦王殿下不是这样的人,如此变化会不会是故意的?”卢掌事蹙眉道,“想想年前,他当叶氏亡故,那副样子可真真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

卢掌事说着这话,脑海中浮现出午后在秦王府中看到的场景,亦不惊为叶照感动寒心。

只笑道,“亏得秦王妃看不见了,要是知晓殿下回清辉台是忍不住换衣裳去的。不知要如何委屈。您说夫妻病中一点污秽,实在不该的。”

“他当场发作了?”皇后问。

“那倒没有,但奴婢瞧着真真的,殿下扫过自己衣衫时那神情……”

皇后闻言,不禁笑了笑,“不枉本宫金尊玉贵地养着他,锦绣堆里长大的孩子,你让他忍个什么?”

“你也带过他的,他什么脾性你不知道?”

“殿下最是喜洁,恨不得足下都不染尘。”

“是了!”皇后轻叹了声,甚至带了些怜悯,“叶氏三教九流的出身,纵是容貌倾城,然堂堂一个皇子,亲王之尊,天长日久的你当他能情深多久!”

“况且,如今还瞎了眼。”

“也是。再好的一张脸,少了一双眼睛,也就是散了一半颜色。本也是以色侍君!”卢掌事给皇后捏着肩膀,跟着且笑且叹。

皇后回首看她一眼,笑了笑,“这样想殿下,便是低瞧了他。”

卢掌事面露不解,然皇后也未再言语。

只阖目眼神,片刻道,“荀昭仪不是要见本宫吗?准备准备,明个本宫去大理寺送她一程。”

*

翌日晌午,凤驾便入了大理寺。

本来大理寺安排了一处厢房,然皇后拒绝了,只道无需费事,按寻常探监便可。

于是后妃二人,在狱中见了一面。

荀昭仪闻得皇后过来,只将牢房内一张长椅用衣袖擦了又擦,待人进来遂赶紧迎上请坐。

皇后也没嫌弃,坐了下来,只看着跪在膝前的人,不由叹了口气。

“本宫与你说了多少次,安分守己,可保荣华,保平安,保性命,你啊!”

“娘娘……公主,妾身从未做过那些事,妾身是冤枉的呀。”荀昭仪抓着皇后膝头,仰首道,“但妾身不辩了,妾身再愚昧也晓得那日大理寺之审判,再难翻案。妾身认了!”

“但是,妾身蒙冤,定是有人背后陷害。那人害妾身作甚?要害的无非是妾身的孩子。妾身求求娘娘,看在我们幼时的情分上,看在妾身对你恭谨了这么多年的份上,护着我的孩儿,告诫他放下那些心思,忘了那些念头,咱们不争了,平平安安就好。”

荀昭仪以头抢地,频频叩首。

“罢了。”皇后止住她,“你既服罪而去,眼下又尚无明确证据指向楚王,他自是安全的。退一步讲,陛下膝下子嗣单薄,便是楚王当真犯事,陛下亦不忍心赶尽杀绝。”

“如你所言,本宫与你多年情分,你一点血脉,本宫自然护下。只是……”

“只是什么?”荀昭仪急道。

皇后俯身给她理了理衣襟,温和道,“孩子是你亲生的,那点子心思存了多久,花了多少功夫,如今念头又多强,你当比我清楚。你让本宫三言两语同他说算了,你说他可愿听本宫的?”

皇后理好衣襟,又给她拂开面上碎发,掏出帕子为她擦去鬓角尘埃,方道,“既然你让本宫护着她,不如让他顺着心再搏一把?”

荀昭仪瞪大了双眼,惶恐摇头。

“本宫不过一建议,想着即便自己养育秦王多年,然他总是旁人之子。如今楚王无母,本宫无子,方才有此一念。你既不愿便罢了。”

“只是若他执念甚深,你知道的,本宫多年吃斋念佛,怕也是无力用心劝阻。”皇后起身道,“时辰不早了,你也不必再操心,且安心着去,本宫尽力便罢。”

“等等!”眼看端庄雍容的国母就要消失在眼前,荀昭仪膝行追去,“娘娘,妾身支持吾儿心愿,求您好生看护。”

皇后回头,俯身与荀昭仪平视,“那你得给他些信念,让他坚强些,莫因你不再了便自暴自弃,一蹶不振。”

皇后拨下髻上发簪,递给荀昭仪。

荀昭仪含泪颔首,撕下衣裳,刺破手指,留血书一封与亲子,是为绝笔。

“安心去吧,九泉之下好好护着我们的孩子。”

“妾身恭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

从大理寺出来,凤驾回宫。

然皇后却换了装扮,私服入了定北侯府。

霍靖出来迎她。

她抬头望高悬的匾额,又看面前的青年,晃生一种回家的错觉。

二人并无太多寒暄,直径去了霍亭安的书房。

霍靖有些急切,这半月来,虽然萧晏很不得人心,然他尚且怀疑。

唯恐是萧晏装来迷惑他们的。

对于那日大理寺二审中,丁翡翠和荀清丽的骤然翻供,结合叶照案后失明,他已经基本确定,是叶照使用了苍山派的惑瞳术,以此力挽狂澜。

皇后坐在高座上,幽幽道,“我倒不觉得七郎是装的。恰恰是因为叶氏做出如此牺牲,救了他,帮他挽回局面,他方才彻底崩了心态。”

霍靖不解,还是霍亭安接过话来,“娘娘的意思是,先前局面,原该他秦王殿下救回自个王妃。结果不仅没救下来,反倒是叶氏救了他。叶氏救他,若一切安好,便也罢了。但是叶氏偏伤得厉害,整整赔上一双眼睛。”

霍靖豁然,“孩儿明白了,确有道理。萧晏那般骄傲的人,合该过不去了!他既无颜面对叶氏,又觉自己无能,如此心境下,确实容易躁郁失智。”

“如今朝廷上下,便是他自个的属臣,亦是对他颇有意见!”

“那便再添把火。”皇后掏出荀昭仪血书,递给霍靖,“去给楚王,让他莫辜负了她阿娘的期待。”

书中几何,霍家父子扫眼便知。

霍靖收下,不由问道,“其实陛下已经控在娘娘手中,我们可以直接挟天子以令诸侯,何故这般麻烦。还要继续挑拨两王相争!”

皇后正低眸饮茶,闻言不由看了眼霍亭安,面上有些不豫。

霍靖瞧她神色,便也不敢再多问,只听命前往办事。

待人走后,皇后方起身道,“瞧瞧你是怎么教导孩子的,这么点形式都看不出来?杀了萧明温有什么用,成年的皇子摆在那,便是圣旨下来,多半也没几人信服!”

“从来老者可留,壮者断绝才是对的。”

“娘娘所言这些,臣本就不曾教他。”霍亭安退开些,“他如今会得、懂得,十中七八是您教的。”

“侯爷是嫌妾身教得不好?”皇后倒了盏茶,双手捧给霍亭安。

霍亭安瞥过头没有接,面色愈加难堪。

“那侯爷是气恼什么?”皇后拉往前走近一步,将人逼在书案角落里。

霍亭安本是坐在榻椅上,这厢更是避无可避,只回头正色道,“荀昭仪担了你那么多事,你有何必还要弄封血书来,何必在她临死还要榨干她的价值?不觉太过了吗?”

皇后闻言,将那盏茶自己轻辍了一口,笑道,“侯爷说得对,便是没有血书,本宫也一样能让楚王那个草包继续争大位。但是秦王太聪慧,难保他突然又冷静了下来。所以本宫得让楚王先疯起来,疯到萧晏再冷静也忍不下去时,让他们同室操戈……”

“你简直疯了,简直就是个疯子!”霍亭安拍案道。

皇后愣了一下,突然笑出声来,素手一转,手中剩余的茶水就直泼向霍亭安。

笑够了,她掏出帕子,给他细细擦拭面上水渍。

话语娇憨,一如年少时。

她说,“侯爷,难不成您是今日方知我疯的?我早就疯了呀,我疯在……”

“疯在——”妇人双目含泪,话语哽咽,似是一时不知要说什么,片刻才道,“若是当年,你不曾毁约。这世间便会少一个疯子,多一个公主。”

*

时局诚如皇后所想,楚王得生母临终血书,竟不顾幽禁之身,带府兵直入秦王府。萧晏本就因叶照之事,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十月中旬,两王竟是兵戎相见。

好在为时不长,亦或者说秦王出手太重,不过半日便扫清了楚王的人手,连同楚王都被他长、枪/刺胸,若无亲贵制止,楚王怕是已经薨逝。

而经此一事,两府都元气大伤。

萧晏因叶照眼疾没有丝毫好转,整个人愈发狂躁。

部分朝臣弹劾,起先是道他色令智昏,欲与江湖术士称兄道弟,为一介女子这般不顾皇家血脉纯正。

后西北边境线,连着两次送来急报,回纥再度犯境,要求朝中派兵甲增援。

大军出发,自是粮草先行。

战时粮草辎重皆是兵部所辖,便是萧晏之责。

然臣下聚府中议事,他皆敷衍而行,轻则拂袖离开,重责谩骂臣子,根本无心政事。

直到十月下旬,战报再次传来,皇后入王府斥责,叶照求休书欲离开,他方才有些回神,尤觉自己一月来,不成样子,只想弥补之。

皇后遂道,“如今西北战事紧急,筹备粮草辎重本是你分内之事,你却不担其责。你且哪里跌倒便从哪里爬起来吧。”

萧晏尚且还是儿时模样,甚是听从嫡母话语。

只道,“眼下已经有人备下粮草送往前线,担了儿臣的辛苦。那儿臣便领兵前往前线,将功补过。”

“只是阿照双目已盲……”

皇后道,“你放心去,阿照,连着府中诸事,母后自会为你照料。”

如此,萧晏将妻儿生母尽托于皇后。

十月二十这日,领兵甲出京畿,直奔西北边境。

大军于潼关暂歇。

月色阑珊,萧晏于怀中掏出一物看之。

那是,半个多月前,徐淑妃送给萧晏帮助叶照治疗眼疾的偏方。

偏方未有多言,只道了一桩陈年秘事。

说是秘事,然洛阳老一辈的高门大抵都知晓。只是到了如今,碍于新朝新帝,诸人便也不再谈起。

原是当朝皇后赵氏,尚是公主时,曾择了定北侯霍亭安为驸马。

二人是有婚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