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出去!”
“都给本王滚!”
……
已是十月深秋, 自当日长乐郡主为母鸣冤,三司联审已过去十余日。
叶照已然失明。
破开僵局,挣网重生, 她救了自己, 救了萧晏,救了慕小小,但是赔上了一双眼睛。
那日从大理寺回来,萧晏便急召苏合回府诊治。
然, 纵是苏合医术绝顶,但这种因修炼功法导致的身体缺陷,他也实在无能为力。至多只能配些止疼的药, 缓减叶照双眼的疼痛。
萧晏又求萧旸, 道是他们同出一门,定有法子的。
萧旸无奈摇头,“惑瞳术本就只有天生双瞳之人方可修炼,常人炼之即盲。何况是阿照这般, 一夜速成的,没有搭入一条命,已是万幸。”
说这话时, 萧旸想起那日大理寺中, 最后一个证人。
卢桐。
昭阳殿掌事,皇后的贴身女官。
那会,她满脸惊慌色。
明明她原本的证词亦只是“前往温酒,瞧见王妃在看膳食, 并不确定谁揭的盖”, 这番言说很是正常。偏那样的神色, 让萧旸看来却委实不正常。
如此, 又不曾做伪证,有什么好慌的呢?
只是萧晏俨然已经因叶照骤然的失明,失了理智,便是与他道过一回,他亦无心理会。
而即便苏合和萧旸无论是从医还是武,都同他说了,没有给叶照复明的法子,但是萧晏还是不肯死心。
贴皇榜,寻天下名医术士,欲要治好叶照。
金银不拘,甚至愿意结为兄弟,共享王权富贵。
旁的不说,他一个帝王亲子,怎能与人随便结义?
如此引得朝臣暗里议论纷纷。
彼时,皇帝尚未苏醒。而皇后因中毒较浅,醒在结案后的第四日,如此暂掌宫闱。
醒来知道诸事,不禁多有感慨。
尤其是萧晏如今状态,她更是又痛又怜。
只帮着压下朝臣的非议,至于张榜寻药之事皆随了他去。
这厢张榜寻药的事还未彻底过去,他便又提出告假。王府属臣连着部分朝臣多有异议,毕竟天子尚在昏迷中,楚王幽禁,湘王不熟政事,朝中正是需要他的时候。
怎可这般撒手不管?
萧晏从小有事,自个撑不住便寻皇后作主。
皇后无奈,思来想去择中取之,让他同昔年生病一般,可不去兵部应卯,朝臣有事便于他府中商议。
两厢方勉强同意。
只是即便如此,萧晏心思也不在公务上。性情多有躁郁,便如此刻,稍有不顺便破口让臣子滚之。
“滚”这一字,委实严重。
且不说他往日一贯温和,即便偶有骄纵,端起亲王架子,也不过一副皮相,对手下臣子多有爱护尊戴。
如今这般,只因自个私事之故,无端扯怒于臣下,则多来让人心寒。
*
府中人散,他便甩袖入了翠微堂。
叶照白绫覆眼,坐在临窗的榻上,正从侍女手中端过药盏,准备用药。
她的身子,因年初浸在寒潭染上寒疾之后,原是由苏合一手调理和看顾的。苏合好不容易将她底子稍稍养得温厚些,如今又伤了眼睛。遂只得在不伤她根底的前提下,慢慢斟酌着用药。
奈何萧晏又寻大夫入府,给叶照试药。
虽入口汤药皆由苏合过了目,并不伤身,但一盏盏药灌下去,叶照味蕾刺激,脾胃不适,强撑着意志用药,但身体已经本能地开始抗拒。
叶照端在手中,默了片刻,正欲仰头一饮而尽。
却不料被人接了过去,“我喂你。”
萧晏的话入耳,叶照并没有觉得多一分欣慰。
一勺一勺地用,她更觉煎熬。
遂也没有松手,端回一口气饮下了。
然待碗盏见底,她却只觉胃里翻绞,“哇”得一声全吐了。
汤水药渍从榻上淌下,些许溅在萧晏胸口衣襟。
“王妃!”一旁的廖姑姑上前扶住叶照,抚着她背脊,给她喂了点清水漱口。
“苦口良药,王妃且慢慢喝,不能急的。”这厢说话的是卢掌事。
她今日是奉皇后之命,给叶照送了些补品过来。旁得也就罢了,还特地送来了特制的蜜饯和山楂。
“王妃尝一口,压压药苦,稍后再用药。”她回首让小宫女将山楂捧来,叉了一块喂给叶照。
叶照并不挑剔,本也愿意咽下的。然闻她后半句“稍后再用药”便抵触起来,身子不由往后退了退。
“王妃,这山楂以往殿下也喜欢的,殿下儿时用药,便一直……”
“我不要!”
“王妃——”
叶照推开她,一拂手便将山楂打落了。
不偏不倚,山楂掉在萧晏月白云纹的广袖上,沾出一道暗红黏腻的印记,再滚落下地。
“殿下恕罪,老奴该死。”卢掌事匆忙跪下。
叶照并不知道发生何事,闻声当是周遭侍者齐刷刷跪了下去,而对面坐着的萧晏却豁然站起了身。
叶照抬眸,自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些无措地朝着他那个方向。
秋风从半开的窗户吹入,拂起她散在肩背的长发,纠缠着白绫划过她面庞,一起落在胸前。
“今日配的是何人的药方?给本王撤了,换下一个的熬。”
外殿侍奉的药童跌跌撞撞进来,“回殿下,是昨个宫里淑妃娘娘送来的偏方,您同苏神医看了许久的。苏神医嘱咐了,可尝试三贴,今日才第一帖,不若再试试!”
“本王说换了!”萧晏眸光划过衣襟袖袍,满目皆是不耐,出口更是厉声。
殿中,诸人皆大气都不敢喘,个个垂首屏息。
叶照五味杂陈,默了默,往他处挪过些。
伸手寻着方向,拉住他一点袖角,“和药无关,我只是用得急了些。让他们再熬一盏,我好好喝……”
她甚至攒出一点笑意,“殿下喂我喝,成吗?”
“别喝了。”萧晏顿了顿,扯回衣袖,“你歇着吧,我回清辉台静一静。”
话落,人便抬步走了。
叶照尤觉手中布帛划过的触感,片刻空捏了捏指腹,收回了手。
秋日余晖渡了她半身,萧瑟又苍凉。
*
卢掌事回到昭阳殿,如实向皇后回禀了这日在秦王府中的所见所闻。
皇后抄完最后一沓给皇帝祈福的佛经,命人送去宫中宝华殿烧了,方扶上卢掌事的手,坐回榻椅。
“陛下有整个太医院照看着,且张院正一贯心细,又是您用得顺手的人,定会好好照顾陛下的。”卢掌事捏着皇后手腕,不免心疼道,“您又何必这般辛苦抄经呢!”
“陛下平素身康体健,本宫便不曾断过给他祈福祝祷,何况如今当真不好了,更不能断了。”皇后饮了口茶,转过话头,“秦王殿下将淑妃的方子也换了?”
卢掌事点了点头。
皇后搁下茶盏,摇头道,“淑妃看人一贯是准的,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七郎失了智。到底年轻些,沉不住气!”
“按理,秦王殿下不是这样的人,如此变化会不会是故意的?”卢掌事蹙眉道,“想想年前,他当叶氏亡故,那副样子可真真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
卢掌事说着这话,脑海中浮现出午后在秦王府中看到的场景,亦不惊为叶照感动寒心。
只笑道,“亏得秦王妃看不见了,要是知晓殿下回清辉台是忍不住换衣裳去的。不知要如何委屈。您说夫妻病中一点污秽,实在不该的。”
“他当场发作了?”皇后问。
“那倒没有,但奴婢瞧着真真的,殿下扫过自己衣衫时那神情……”
皇后闻言,不禁笑了笑,“不枉本宫金尊玉贵地养着他,锦绣堆里长大的孩子,你让他忍个什么?”
“你也带过他的,他什么脾性你不知道?”
“殿下最是喜洁,恨不得足下都不染尘。”
“是了!”皇后轻叹了声,甚至带了些怜悯,“叶氏三教九流的出身,纵是容貌倾城,然堂堂一个皇子,亲王之尊,天长日久的你当他能情深多久!”
“况且,如今还瞎了眼。”
“也是。再好的一张脸,少了一双眼睛,也就是散了一半颜色。本也是以色侍君!”卢掌事给皇后捏着肩膀,跟着且笑且叹。
皇后回首看她一眼,笑了笑,“这样想殿下,便是低瞧了他。”
卢掌事面露不解,然皇后也未再言语。
只阖目眼神,片刻道,“荀昭仪不是要见本宫吗?准备准备,明个本宫去大理寺送她一程。”
*
翌日晌午,凤驾便入了大理寺。
本来大理寺安排了一处厢房,然皇后拒绝了,只道无需费事,按寻常探监便可。
于是后妃二人,在狱中见了一面。
荀昭仪闻得皇后过来,只将牢房内一张长椅用衣袖擦了又擦,待人进来遂赶紧迎上请坐。
皇后也没嫌弃,坐了下来,只看着跪在膝前的人,不由叹了口气。
“本宫与你说了多少次,安分守己,可保荣华,保平安,保性命,你啊!”
“娘娘……公主,妾身从未做过那些事,妾身是冤枉的呀。”荀昭仪抓着皇后膝头,仰首道,“但妾身不辩了,妾身再愚昧也晓得那日大理寺之审判,再难翻案。妾身认了!”
“但是,妾身蒙冤,定是有人背后陷害。那人害妾身作甚?要害的无非是妾身的孩子。妾身求求娘娘,看在我们幼时的情分上,看在妾身对你恭谨了这么多年的份上,护着我的孩儿,告诫他放下那些心思,忘了那些念头,咱们不争了,平平安安就好。”
荀昭仪以头抢地,频频叩首。
“罢了。”皇后止住她,“你既服罪而去,眼下又尚无明确证据指向楚王,他自是安全的。退一步讲,陛下膝下子嗣单薄,便是楚王当真犯事,陛下亦不忍心赶尽杀绝。”
“如你所言,本宫与你多年情分,你一点血脉,本宫自然护下。只是……”
“只是什么?”荀昭仪急道。
皇后俯身给她理了理衣襟,温和道,“孩子是你亲生的,那点子心思存了多久,花了多少功夫,如今念头又多强,你当比我清楚。你让本宫三言两语同他说算了,你说他可愿听本宫的?”
皇后理好衣襟,又给她拂开面上碎发,掏出帕子为她擦去鬓角尘埃,方道,“既然你让本宫护着她,不如让他顺着心再搏一把?”
荀昭仪瞪大了双眼,惶恐摇头。
“本宫不过一建议,想着即便自己养育秦王多年,然他总是旁人之子。如今楚王无母,本宫无子,方才有此一念。你既不愿便罢了。”
“只是若他执念甚深,你知道的,本宫多年吃斋念佛,怕也是无力用心劝阻。”皇后起身道,“时辰不早了,你也不必再操心,且安心着去,本宫尽力便罢。”
“等等!”眼看端庄雍容的国母就要消失在眼前,荀昭仪膝行追去,“娘娘,妾身支持吾儿心愿,求您好生看护。”
皇后回头,俯身与荀昭仪平视,“那你得给他些信念,让他坚强些,莫因你不再了便自暴自弃,一蹶不振。”
皇后拨下髻上发簪,递给荀昭仪。
荀昭仪含泪颔首,撕下衣裳,刺破手指,留血书一封与亲子,是为绝笔。
“安心去吧,九泉之下好好护着我们的孩子。”
“妾身恭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
从大理寺出来,凤驾回宫。
然皇后却换了装扮,私服入了定北侯府。
霍靖出来迎她。
她抬头望高悬的匾额,又看面前的青年,晃生一种回家的错觉。
二人并无太多寒暄,直径去了霍亭安的书房。
霍靖有些急切,这半月来,虽然萧晏很不得人心,然他尚且怀疑。
唯恐是萧晏装来迷惑他们的。
对于那日大理寺二审中,丁翡翠和荀清丽的骤然翻供,结合叶照案后失明,他已经基本确定,是叶照使用了苍山派的惑瞳术,以此力挽狂澜。
皇后坐在高座上,幽幽道,“我倒不觉得七郎是装的。恰恰是因为叶氏做出如此牺牲,救了他,帮他挽回局面,他方才彻底崩了心态。”
霍靖不解,还是霍亭安接过话来,“娘娘的意思是,先前局面,原该他秦王殿下救回自个王妃。结果不仅没救下来,反倒是叶氏救了他。叶氏救他,若一切安好,便也罢了。但是叶氏偏伤得厉害,整整赔上一双眼睛。”
霍靖豁然,“孩儿明白了,确有道理。萧晏那般骄傲的人,合该过不去了!他既无颜面对叶氏,又觉自己无能,如此心境下,确实容易躁郁失智。”
“如今朝廷上下,便是他自个的属臣,亦是对他颇有意见!”
“那便再添把火。”皇后掏出荀昭仪血书,递给霍靖,“去给楚王,让他莫辜负了她阿娘的期待。”
书中几何,霍家父子扫眼便知。
霍靖收下,不由问道,“其实陛下已经控在娘娘手中,我们可以直接挟天子以令诸侯,何故这般麻烦。还要继续挑拨两王相争!”
皇后正低眸饮茶,闻言不由看了眼霍亭安,面上有些不豫。
霍靖瞧她神色,便也不敢再多问,只听命前往办事。
待人走后,皇后方起身道,“瞧瞧你是怎么教导孩子的,这么点形式都看不出来?杀了萧明温有什么用,成年的皇子摆在那,便是圣旨下来,多半也没几人信服!”
“从来老者可留,壮者断绝才是对的。”
“娘娘所言这些,臣本就不曾教他。”霍亭安退开些,“他如今会得、懂得,十中七八是您教的。”
“侯爷是嫌妾身教得不好?”皇后倒了盏茶,双手捧给霍亭安。
霍亭安瞥过头没有接,面色愈加难堪。
“那侯爷是气恼什么?”皇后拉往前走近一步,将人逼在书案角落里。
霍亭安本是坐在榻椅上,这厢更是避无可避,只回头正色道,“荀昭仪担了你那么多事,你有何必还要弄封血书来,何必在她临死还要榨干她的价值?不觉太过了吗?”
皇后闻言,将那盏茶自己轻辍了一口,笑道,“侯爷说得对,便是没有血书,本宫也一样能让楚王那个草包继续争大位。但是秦王太聪慧,难保他突然又冷静了下来。所以本宫得让楚王先疯起来,疯到萧晏再冷静也忍不下去时,让他们同室操戈……”
“你简直疯了,简直就是个疯子!”霍亭安拍案道。
皇后愣了一下,突然笑出声来,素手一转,手中剩余的茶水就直泼向霍亭安。
笑够了,她掏出帕子,给他细细擦拭面上水渍。
话语娇憨,一如年少时。
她说,“侯爷,难不成您是今日方知我疯的?我早就疯了呀,我疯在……”
“疯在——”妇人双目含泪,话语哽咽,似是一时不知要说什么,片刻才道,“若是当年,你不曾毁约。这世间便会少一个疯子,多一个公主。”
*
时局诚如皇后所想,楚王得生母临终血书,竟不顾幽禁之身,带府兵直入秦王府。萧晏本就因叶照之事,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十月中旬,两王竟是兵戎相见。
好在为时不长,亦或者说秦王出手太重,不过半日便扫清了楚王的人手,连同楚王都被他长、枪/刺胸,若无亲贵制止,楚王怕是已经薨逝。
而经此一事,两府都元气大伤。
萧晏因叶照眼疾没有丝毫好转,整个人愈发狂躁。
部分朝臣弹劾,起先是道他色令智昏,欲与江湖术士称兄道弟,为一介女子这般不顾皇家血脉纯正。
后西北边境线,连着两次送来急报,回纥再度犯境,要求朝中派兵甲增援。
大军出发,自是粮草先行。
战时粮草辎重皆是兵部所辖,便是萧晏之责。
然臣下聚府中议事,他皆敷衍而行,轻则拂袖离开,重责谩骂臣子,根本无心政事。
直到十月下旬,战报再次传来,皇后入王府斥责,叶照求休书欲离开,他方才有些回神,尤觉自己一月来,不成样子,只想弥补之。
皇后遂道,“如今西北战事紧急,筹备粮草辎重本是你分内之事,你却不担其责。你且哪里跌倒便从哪里爬起来吧。”
萧晏尚且还是儿时模样,甚是听从嫡母话语。
只道,“眼下已经有人备下粮草送往前线,担了儿臣的辛苦。那儿臣便领兵前往前线,将功补过。”
“只是阿照双目已盲……”
皇后道,“你放心去,阿照,连着府中诸事,母后自会为你照料。”
如此,萧晏将妻儿生母尽托于皇后。
十月二十这日,领兵甲出京畿,直奔西北边境。
大军于潼关暂歇。
月色阑珊,萧晏于怀中掏出一物看之。
那是,半个多月前,徐淑妃送给萧晏帮助叶照治疗眼疾的偏方。
偏方未有多言,只道了一桩陈年秘事。
说是秘事,然洛阳老一辈的高门大抵都知晓。只是到了如今,碍于新朝新帝,诸人便也不再谈起。
原是当朝皇后赵氏,尚是公主时,曾择了定北侯霍亭安为驸马。
二人是有婚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