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既入大理寺, 这三个人证便一并带走。”淑妃话语追来。
殿下三个宫女皆吓了一跳。
“奴婢是昭阳殿的人,自有六局……”
“卢掌事,事关本王清誉, 这都扯到本王弑君夺位了。”萧晏开口道, “大理寺自会秉公办理。”
至此,萧晏莫名多看了她一眼,然到底锋锐目光还只是落在另外两人身上。
“五皇兄,此举你没有异议吧!”萧晏转身把话柄投降萧昶。
萧昶愣了愣, 一时竟未接上话。
如同此刻昭阳殿偏殿中,现出的短暂静默。
大抵谁都没有想到,在如此情境下, 萧晏竟还能迅速判断利弊, 亲手将妻子推出去,自己全身而退,意图后策。
“秦王妃乃弑君的重要疑犯,秦王难逃嫌疑。”萧昶终于回过神来。
萧晏丝毫无惧他, 只冷嗤道,“如此罪名,得由君父亲定方算。便是嫌疑二字, 要扣在本王身上, 父皇不做主,亦需三司连着三省六部同断。楚王殿下有能耐,便去将他们说服了,对本王公审。”
当朝律法, 对亲王爵的扣押和看管, 在无证据的情况下, 尚需三司三省六部十二位三品长官中六成人数同意, 方能通过。
如此算来便是八人。
只是但凡被加封亲王的,不是天子手足便是子嗣,除非风向一边倒去,否则哪个敢轻易得罪了。
“夜已深,两位殿下各自回府吧。后宫之事,本宫会暂且料理。”淑妃起身,亦朝身侧贤妃恭谨道,“贤妃姐姐尚且病着,亦早些回去歇息。”
这话落下,心偏向何处再清楚不过。
两王各自跪安离开。
*
这夜注定不眠,萧晏也没回自己府邸,而是去了湘王府。
府中书房留了灯,萧旸尚在等他。
“小叶子呢?”萧晏进来问的头一句话 便是自己女儿。
“将将睡下。”萧旸看他一脸疲色,将温在炉上的安神汤篦给她。
萧晏来之前,守在宫门口的人便已来回话,道是秦王妃被押入大理寺。事情萧旸已知晓七七八八。
萧晏接过,眉宇依旧蹙着,神色凝重。
片刻,方搁下汤盏,道了声“我去看一眼小叶子。”
萧旸点点头,依旧在书房等他。
一盏茶的功夫,萧晏回来,扯送衣襟揉了揉眉心。
“把汤喝了,定定神。”萧旸催促道。
安神汤。
萧晏低眸看手中汤水,也不知怎么便想到了年幼发病时药石罔效,他被折腾的难以入眠。皇后便总是备着安神汤,与他喝。
安神汤微苦,她便让人特地制了蜜饯、山楂给他药后压味。
以至于,后来他一用药,便一定要有酸甜之物佐下。
一个皇子,却娇贵更甚公主。
萧晏端盏的手晃了晃。
心中明明念着皇后,脑中画面却蓦然出现今日那三个证人。
除去一个荀昭仪的人,剩两个都是昭阳殿的宫人。
“七郎,若实在不得转圜,我去认。”萧旸看他神思恍惚,目光游离,只当因叶照也进去,事无转机。
“弑君的罪名,落在我身上比你更合适。你是在他膝下长大的,他将你教导的亦更像一个君主的样子。只是以后阿娘面前,唯你尽孝。阿娘,她吃了太多苦……”
“皇兄多虑了。”萧晏回神截断萧旸话语,仰头将汤饮尽。
“上君主,自需心机谋算。父皇这些年着人教导,七郎亦耳濡目染,确实领悟尚可。但为君者,真正能将江山坐稳、安天下长久太平,亦不可缺本心,最好保持赤诚,这点皇兄当比七郎更纯粹。”
萧晏将话岔得有些远。
眼下,原也不是论这些的时候。可是却也不知怎么便游离到了这个话题,仿若是本能地在挥散心中原本所想的事宜。
萧晏合了合眼,起身至铜盆处,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些。
“待天明,皇兄便派人匿名向都察院投信,让他们去荀江处搜出李素。既然他们用了一样的手段和毒药,连环将阿照套进去。那么眼下,依旧只需这一步。我们把萧昶拉下水,这泥潭浑水便依旧是活的。”
“另外,宫中局面尚且对我们有优势,徐淑妃站在了我们这处。如此,明日我安排苏合入宫,查验父皇母后身体,帮助解毒。”
“徐淑妃乃徐林墨胞妹 ,如何会同我们站一起?”萧旸疑惑道。
这处,萧晏没有彻底想通,只食指瞧着桌案愣神。
萧旸看一眼滴漏,已近子时,遂道,“天色已晚,孩子也在这,你便也留此宿一晚吧。”
萧晏点了点头,却也没有立马起身。
直到程鹏私下派人来回,叶照已经入了大理寺,他一颗心才彻底放下来。
大理寺有穆兰堂坐镇,自然是安全的。
如此,方入了小叶子院中的偏殿,胡乱睡了一晚。
说胡乱是半点不夸张。
萧晏自合眼便全是前世场景。
前世叶照离世后,他也这样偷偷摸摸睡在小叶子寝殿的偏殿里。
盼着她发现他在陪她,又害怕她发现他在陪他。
距离平旦不过两个时辰,萧晏起身两回,直灌了两次安神汤才迫使自己睡过去。
*
翌日,八月二十九,距离慕小小行刑还有一日。
如萧晏所料,晌午时分,都察院联合大理寺便上了荀江府上。
到底是前盐铁司的府邸,宫中还有一位昭仪娘娘镇着,故而两司前往时,做足了准备。
搜查文书,缉拿卷宗,联名手册,荀府要什么,就给什么。
最后府门打开,两司进去,却是扑了个空。
正值荀江自得之时,李素却被堵在后门,被拎了回来。
刺杀霍亭安的从犯被从荀府搜出,这桩案子便算出现了转机。
大理寺即刻重审。
李素尚且咬紧牙关,只道是路过,走错府门。然从荀府偏室发现的磷光粉和他身上所有分明一致,便又证明了他所言为虚。
一旦堂上作假,大理寺各种刑具便招呼上来。
李素虽之前对霍靖有过一刻怀疑,疑他是否将他视作弃子。然这一刻尚且仍有多年主仆情谊,心念早前交代,如有意外,可将脏水泼向楚王府。是故一个时辰后,终于从他口中吐出“楚王”二字。
只是到底受刑严重,前后言语多有矛盾,且只有他一人之言,遂而即便传唤了萧昶,也无法关押。
但毕竟慕氏案和叶氏案合并成了一案,如此相比较于对秦王莫须有的推断,这厢从李素口中吐出的字眼,从荀府找出的逃犯,楚王的嫌疑自是更高。
于是,昨日萧晏口中的三司三省六部公审,今朝便落在萧昶身上。
十二位三品及以上的朝廷高官,最后十位通过,对于楚王行看管之策,暂时幽禁于府中。大理寺遂又判慕氏延后行刑。
至此,楚王被收住手脚,慕小小处出现转机,萧旸和萧晏总算缓过一口气。
然而,不过一日,八月三十,本月的最后一日,三司竟然入了秦王府。
同样俱全的准备,搜查文书,缉拿卷宗,联名手册。
都察院院正铁面无私道,“秦王殿下,有人实名举报您,于府中私藏僭越之物。还望配合三司查证。”
萧晏看着三司备下的各道手续文书,心中尚且觉得莫名,却也没有难为他们,开府让他们搜检。
三司并没有动秦王府太多东西,甚至连王府私库都不过粗粗略过。却有一队人马直奔翠微堂,开了叶照的小库房。
红宝石滴珠凤头金步摇。
金累丝珊瑚蝙蝠八合簪。
萧晏下意识想到这两套头面。
果然,督察院院正道,“秦王殿下,此二物乃太子妃与皇后才可所用之物,殿下王妃用之即为僭越。”
萧晏道,“此乃皇后懿旨明文赏赐,官中尚有记录,非本王私藏。”
言罢,着人将当日名单送来。
然整整六页卷宗,来回三遍校对,并无金步摇、八合簪的记录。
萧晏原亲查过,如今看着那两处字迹消散、已化作空白,便知自己着了道。
“本王曾于恩赏翌日向皇后谢恩时,提过此二物,本要归还,然皇后恩德……”
后面的话萧晏未再言语,他已经了悟,一张又大又密的网,当真事无巨细,绵密而精准。
眼下皇后昏迷了,无法证明他的话。
他未再辩解,只道,“待皇后清醒,一切自有公断。”
为着这句话,加之懿旨之下操办事宜的人甚多,易需查清。如此三司没有带走萧晏,亦是行看管之责,将人软禁于府中。
至此,秦、楚两府被三司控住,皆不得动弹。
局面陷入僵持。
朝中暂时由湘王掌事,且静待帝后苏醒。
只是,萧旸先时流落在外多年,回皇城后亦极少参与政事,朝中大半的官员并不服他。数日之后,朝中慢慢出现风声,有人试着提议让霍亭安暂掌朝局。
曾经封狼居胥的冠勇将军。
大邺开国头一份功勋归属者。
历经两朝元老的侯门嫡子。
怎么看,都要比一个而立之年才入朝堂的皇子更得人心。
更有甚者,霍侯爷至今得圣宠,此番亦是天子亲自迎回来的。
在人望上,萧旸或许不如霍亭安,但并不代表他没有脑子。
萧晏经营多年的政网人脉,从武官到文臣,从京畿城防处到三省六部中,这一刻都归了萧旸所用。
他同样让他们造势,阻止霍亭安的回朝。
如此,勉强撑住了一段时日。
遂腾出时间,同穆兰堂请教,破局的关键处。
同他所料相差无几,这一个多月来,从慕小小刺杀案,叶照投毒案,到帝后昏迷,秦楚两王软禁,霍亭安被议归朝,种种局面,皆是从八月十五的第一桩案子开始。
从刺杀霍亭安,到拥护霍亭安,一张天罗地网覆下。
若要从网中求生,便还是得破网。
然,慕小小已经二审,李素被用刑太甚,已经说不了完整连贯的话,如此还需从他处入手。
*
这日,已是九月中旬。
一场秋雨之后,天气遽然转凉。
萧旸带着小叶子来看慕小小和叶照。
他从来都是喜怒不行于色的人,然这日到来,眉宇间明显现出颓色。
叶照咬着唇口问道,“可是萧晏出事了?”
萧旸摇头,“他在府中,一切尚好。”
顿了顿方继续道,“前日里,西北边境传回了战报,回纥犯境。若帝后再不苏醒,案子没有进展,怕是得应了霍亭安暂掌朝政的提议。”
“届时,七郎首当其冲,他的兵部头一个便会被霍氏的人接管。”
“这帝后昏迷已逾半月,如何迟迟不醒?”慕小小问道,“不是说是与霍亭安说中同一种毒吗?霍亭安眼下尚且好好的,且安他解毒的法子治不就成了?”
萧旸轻嗤了声,“自是有人提出。然给霍侯爷看病的大夫寻不见了,霍家下人煎药的药方也不知所踪……”
“师父!”抱着小叶子的叶照闻二人絮絮话语,开口道,“前两日您言之破案关键处在阿姐的案上,只是如今要寻他处。我和阿姐的案子已经归于一处,若是我的案子破亦是一样的,对吗?”
“自然!”
“当日阿姐二审出现转机,然转机不大,是因为李素一人,且他本人亦受了酷刑。如此证词力度不够。那若是多谢证人,譬如我案子中的三个证人同他一般改口,便可以重判,是不是?”
“傻丫头!”慕小小睨她一眼,“人家编着套把你诓进来,如何会改口!故技重施也不得法啊,人家又不傻。”
叶照笑了笑,也未再言语。
探视的时辰很快到了,萧旸问可有话带给萧晏。
叶照想了想,“同他说,我左臂的伤不疼了。还有我没听他的话,让他别生气。”
阴寒的环境,躁郁的心。
然叶照一副又嗔又娇的样子,让萧旸和慕小小亦展了颜。
“还有话吗?”萧旸笑问。
“阿照在此,偶有心神不宁,师父可以入府邸给我拿两套书籍看吗?”
“你看书,多半都是武功秘籍吧?”萧旸道,“成,让穆兰堂通融一番,下午便给你送来。”
小叶子随之离开,走两步又跑回来亲叶照一口。
叶照抚她面庞,亲了亲她漂亮的大眼睛。
看孩子的明眸映出母亲的影子。
“阿姐,方才我在小叶子眼中看见自个,纵是素衣散发,然依旧好颜色。”
“即便当真绝色倾城,这样夸自己总是不好。”慕小小笑出声,撩起她下颚,凑近低声道,“秦王殿下,果真将你宠得肆意傲然,脾性都有了!”
叶照垂眸不语,唯有眼尾飞扬的笑意,是肯定的回应。
慕小小拥着她抵墙坐下,让她枕在自己膝头,如同儿时在鸣乐坊一般,当作幼妹护守。
“阿照,我们都在这人间遇见良人,很值得。所以不怕的……真到那一步,我与明郎同归,你同殿下且将这世间繁华看遍。”
“百年后,再来讲给我们听,好不好?”
叶照抬眼看她,摇头,“不好。我们都会好好的。”
*
日头西落,弦月上升,晨曦再起。
又一个紧张的夜过去,对于如今的洛阳高门,各方势力牵扯,无论是拥秦一派,还是扶楚一党,都希望早日打破此间局面。
只是看这秋日高空,凉白天际,当又是死水沉寂的一日。
却不料,大理寺开府放衙,官员点卯上值之计,便有幼女于堂外击鼓鸣怨。
石落水中,涟漪顿生。
与此同时,刑部和都察院接连得到鸣冤信件,因兹事体大,两处长官皆奔大理寺而来。
击鼓的,乃秦王长女,长乐郡主。
道是为其母叶氏,鸣昌平二十八年八月二十八日向帝后投毒案之怨,要求重审。
因牵扯弑君重罪,要求三司联审。
这桩案子,有多大,牵扯多广,不言而喻。
如此大理寺卿主审,都察院院正,刑部尚书两位监审,凡涉及人员,叶氏,慕氏,李素,霍家父子,秦、楚二王皆被召于府衙。
至此,三司坐在审判台,涉及宗亲分两侧,落座于竹帘后。
既然重审的是八月二十八的投毒案,最先上来的自是叶氏。
惊堂木一记拍起,叶照躬身跪下。
她右侧余光微瞥,看见竹帘后熟悉的身影轮廓。
不偏不倚,萧晏掀开一角看她。
她便索性转过头,朝他展颜。
荆钗麻衣不掩国色,大抵便是如此。
萧晏轻叹。
只是狱中大半月,愈发的瘦了。
一双杏眼都有些凹陷了。
无妨,今后本王放手心养着,总能养出分量和尊贵。
萧晏骄傲地想。
像养小叶子一样,养阿照。
上辈子,虽然小姑娘不怎么主动理他。但左右是被他养的粉妆玉琢,雪肤花貌。
“皇兄是何计策?怎让小叶子击鼓?且说与我听一听。”萧晏捏了捏眉心,靠在座上,“我才不费神细听堂上的,委实累人。”
坐在一侧的萧旸愣了愣。
“长话短说,看我作甚!”萧晏催促道。
萧旸眉宇微蹙,“不是你的计策吗?我当是昨晚小叶子回府,你交代的!”
闻这话,萧晏不由坐直了身子。
那小叶子,是听得谁的话?
堂中已经开审。
依旧对案核人,陈词上供。
因是旧案重审,大理寺卿穆兰堂对一审陈述,加之今日变动,得出重审缘由在证人丁翡翠,荀清丽、卢桐身上。
首问堂下击鼓者长乐郡主,可是因证人有变而鸣怨。
四岁幼女神色坚定,眸光灼灼,道,“确定无疑。”
“如何变化?”
幼女道,“昨日入狱探望母亲,偶遇被护在府衙的丁翡翠,躲于东院墙角哑泣。我寻问才知,她做了伪证,不堪良心谴责,故此落泪。”
这话无论是对面的萧昶,还是凝神细听的萧晏都觉荒唐。丁翡翠明摆着是身后主子调/教过,怎会对小叶子说出这等话语。
果然,被传上来的丁翡翠,当场否认。
“你分明就是说了,还说你见我,便想起你自个,也曾幼失双亲。故而行此昧良心之事,恐无颜泉下见高堂!你……”
小叶子急出眼泪,珍珠发钗晃得发颤。
萧昶挑眉轻笑,不由隔堂喊人,“七弟,皇兄知你救人心切,孩子离不得阿娘,但这、这不闹着玩吗?”
这厢,便是连着从来低调的霍靖都不由冷笑了声。
“七郎!”萧旸亦唤了他一声。
堂中窃窃低语,嘈嘈切切。
萧晏一时无声,小叶子虽不过四岁孩童,但历经前世,心思远比常人深沉的多。当不是这般亲信他人才对。只是这一刻,他亦辨不清到底唱的哪一出。
“丁翡翠!”叶照骤然开口。
她声色平平,不过一声寻常呼唤。只是堂中诸人大抵不曾想到她会此时开口,遂陆续静了下来。
那宫女侧首扭头,撞上叶照眸光。
“你当真不曾同小女所言吗?”叶照望着她,轻声问道。
“我,奴婢……”丁翡翠晃了晃,如神思被击,“奴婢说了。”
“你说什么了?”叶照又问。
丁翡翠看着她,须臾讷讷道,“说、说奴婢冤枉了您。”
两问两答,满堂寂寂又哗然。
无论哪一方,都不敢相信这宫女之言。
“翡翠,你想清楚在说甚?”一旁的荀清丽拉着她袖角。
“大人!”叶照尚且跪在地上,却是直起了身子,“这荀清丽说得对,可否让丁翡翠再说一遍,让她看清楚她的话是对何人所言。”
如此骤然的翻供,自然要清楚,穆兰堂没有不允。
遂道,“证人丁翡翠,且看清楚堂下嫌犯,清楚作答。”
丁翡翠走到叶照面前,叶照抬起头。
“你再走近些,看清楚我是何人。”叶照同她四目相视。
丁翡翠直直看着面前人,“您乃秦王妃。”
“你确定我是秦王妃?”
“奴婢识得王妃,不会有错。”
“那你方才说,你冤枉了我,可对?”
“对,奴婢冤枉了秦王妃。”
满座惊愕。
萧晏最先反应,催声道,“主簿还不记虑,如此证言!”
“焉知这宫女所言冤枉,到底何事!”萧昶抱着侥幸。
穆兰堂左右望去,合了合眼,不轻不重拍了声惊堂木。
于堂下道,“证人丁翡翠,将话从头说来。”
身后声音传来,面对着叶照的宫女,神情恍惚,仿若没听到大理寺卿的话语,只凝望着面前人。
“大人寻你问话,望你如实回答。”叶照眸光潋滟,湛亮的双瞳盈着笑意。
只是不那么真切,如同山间薄雾轻拢,黑白混沌在一起。
丁翡翠颤了下,转身面向穆兰堂回话,“八月二十八日昭阳殿膳食,秦王妃不曾揭开盖子,三盖皆由奴婢揭开。第二道鲈鱼烩开盖时,秦王妃还打趣奴婢不识规矩,告诫奴婢不可如此。”
“王妃既已告诫,你……”穆兰堂话还未问往,那厢竟是自己一股脑道来。
“第三道水晶炙虾亦是奴婢开盖……奴婢冤枉了秦王妃。”
“我同你一面之缘,无冤无仇,你何故于此害我?”叶照陡然激动,只转身按住丁翡翠,捧着她面庞迫使她重新看向自己。
原本仿若被抽魂般的人,突然眼中又聚起一点光彩,喃喃道,“荀、荀掌事,让奴婢干的,荀掌事……”
叶照扔下她,亦不顾手足镣铐,只扑上去猛纠荀清丽衣领痛问,“是不是你?你又是为何?”
“我知道了,你不是针对我,是针对我夫君……你身后的主子,为储君之位,将弑君之名泼于我夫君身上对不对……”
“明明是你们狼子野心,却陷我们不忠不义——”
叶照扑向荀清丽,可谓发生于转瞬之间。
看似一个柔弱无骨的女子,偏衙役匆忙上前欲要拉下按住,却是费了几息时辰。原不过是她周身内力弥散,凡有人触之发麻。
然不过几息罢了,亦无人觉察到什么。
如同,她最终被止住重新跪下身来,垂眸的一刻,亦无人看见她一双原本灿如星辰的明眸,琥珀色燃起又退下。
诸人在意的,是在府衙之中回荡的、她声声质问句句发聩之言。
纵然所有人都明白,朝局成这般模样,根本是秦楚两王之争。但尚且没有一个人敢如此直白道出。
却不想还有更让人震撼之言。
荀清丽遭如此质问,竟亦如丁翡翠,话语连篇而来,“是奴婢干的,奴婢奉昭仪娘娘之命,药藏盖中,遇热融于膳……”
“那指认我夫君僭越,言我秦王府私藏逾矩之物,可也是尔等所为?”叶照又扑上去,掰过荀清丽面庞。
“昭仪让奴婢帮助六局尚书书写御赐清单,其中两处所用之墨特殊,天长日久渐淡,字消散……”
“那我阿姐被指投毒霍亭安,背后可亦是你主子所为?”叶照被重新拖回,挣扎着还在质问。
然她已经已经心力交瘁,真气四散,撑不住太久。
荀清丽原本有些回神清醒的模样,只因叶照这一声质问惊得又侧首望去。双眼对上,便听话地吐出一个“是”字。
李素原本越狱,便是从荀昭仪母家寻江府上抓捕到的,如今又有此证词,于是慕氏之案亦被推翻。
“还有你,卢掌事——”叶照撑着口气,召她回身。
她并不知晓,卢掌事又做了什么,但事已至此,她便想着一并了结。
不想,正欲凝神,侧里有人隔空封穴,一记打散她聚起的真气,护住她最后的心脉。
她回首望过,竟是萧旸动的手。
他们同出一门,他自然已经明白她对自己做了什么。
原来昨日要那书,就是为了今日。
她练了惑瞳术,以此控人心改证词而翻案。
叶照眼中将将燃起的琥珀色转瞬退下,胸口拥堵的血气散开,整个人捡起一丝精神气。
“放肆,大胆贱婢,竟敢污蔑帝妃!”萧昶豁然起身,奔入堂中一脚就要踢向荀清丽。
“我看是你放肆!”萧晏亦如破帘入堂,护下证人,将萧昶一把推开。
“七郎,先照顾阿照。”萧旸厉声。
惊堂木再起。
三司俨然统一意见,根据证词证据而判,当堂释放叶氏,慕氏,解除秦王幽禁,传令荀昭仪入大理寺待审,楚王幽禁依旧。
满堂人散,三三两两离去。
萧晏扶过叶照,看她一副面容苍白如纸,鬓角黏汗,手足颤颤。
“我抱你回家!”他低声道。
叶照摇头,“我想看一看外头日光。”
说是看秋日阳光,但她一双眼睛从始至终都没有从萧晏身上移开半寸。小叶子跟在她身旁,她低眸看了她一眼。
明明是她吃尽苦头生下的女儿,却尽是随了她父亲的模样。
从轮廓到眉宇。
像他,也没什么不好。
秦王殿下,原也眉目如画,风姿迢迢。
叶照看漫天流云,蓝的天,白的云,金色的阳光,枯黄的梧桐叶,南飞的黑色大雁……
十丈红尘,三千颜色,慢慢在她眼中褪尽色彩,变成黑白,然后模糊。
“阿晏!”这辈子她头一回清醒的唤这两字。
她驻足看他,看他的样子在自己眼中消散。
血泪从眼眶滑下。
她攥在他手腕的手抖的厉害。
她说,“阿晏,我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