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秦王殿下发自内心的怕自己女儿, 于是被半催半吓鬼使神差地写了封和离书。

这厢写完已经许久,清辉台早已没有小叶子人影,但他足下发软, 魂不归位, 如此窝在寝殿也没再出去。

夜色降临,司膳请示可要开膳。

没得回应

月影重重,萧晏伏案睡着了。

清辉台的掌事给殿下披了身薄毯,灭了灯。

清辉台熄了烛火, 翠微堂便也落了帘帐。

本来叶照也不太情愿他日日与自个同榻,实在前番病得厉害,劳他端茶捶背。而近些日子有所好转, 竟又添了梦魇。

一想到萧晏说她已经数日这般, 便知他亦数日不得安眠,如此不来正好,且让他自个歇着,养养精神, 以备来日风雨。

叶照看着自己一双偶尔还会打颤的手,终是无法否认,她一人之力弱, 若无萧晏, 怕是无法救得阿姐。

而关于慕小小,叶照心中愈发不安。

尤其是一想到前世自己叛逃,霍靖对付她的种种手段,便是一成付在阿姐身上, 她都觉得遍体生寒。

然萧晏这厢, 自不会忘记救护慕小小。只是一封和离书将他晃的心神不宁, 这日醒来发现竟还睡在清辉台, 瞬间便觉天要塌了。

如此以问叶照病情为由,大早上巴巴赶去了翠微堂。

彼时,东边天上不过一抹鱼肚白,凸月还残留着轮廓。

寝殿之中,叶照还不曾醒来。

萧晏转入内室,又退回一步,“郡主在吗?”

守夜的侍婢道,“回殿下,郡主不在。她歇在自个的院子。”

萧晏合了合眼,尤似错过天大的宝贝,万分遗憾。

帘帐就落了一层,他坐在榻畔,隔着鲛纱看沉睡的人。

鸦羽长睫覆在白瓷面庞上,投下一层浅淡的阴影,两颊丰盈了些,前两月里锋利的弧度重新变得柔和。

被子齐胸盖着,露出细白的脖颈和一截臂膀。

秦王殿下这一刻的眼神,彻底退尽了□□,干净得如此刻晨起的清风,似山涧流淌的溪流。

风起,泉涌,却化不开雾气迷蒙。

萧晏眼中水雾成珠,伸手穿过帘帐,抚她前世被钢针穿过的锁骨,摸过她今生肩头臂膀未落的伤疤。

“殿下……”到点醒来,叶照多年习惯依旧。

甚至在睁眼的一瞬,因记得昨晚是一人入睡,但闻得榻侧声息,她本能凝力于掌,周身腾起掌风。

幸得人影熟悉,收住了内力。

只是叶照内伤尚未好透,如此来回涤荡,累她又蹙眉喘了片刻。

“不要紧吧?”萧晏撩帘入内,帮她顺了会气。

叶照摇摇头,半睁着惺忪睡眼,“几时了,殿下如何在此?”

“天色尚早,你再眠一眠。”萧晏说着,不自觉打了个哈欠。

他昨晚忧思重重,卧在榻椅上胡乱睡了一夜,自也没人敢去唤他。先前心中有事尚且感觉不到,眼下见了心心念念的人,来回话语,神思回转些,困乏便生了出来。

叶照卧回榻上,瞧他精神不济,哈欠连天,遂道,“今个没有朝会,殿下也再去歇会吧。”

萧晏点点头,自觉把“去”字漏了。

一边解着腰封,一边寻视四下,“矮榻收哪去了?”

“嘶……”他甩了甩左手背,似是受不得力。

“罢了,不折腾,容我躺一躺!”话至此,脱剩里衣的人便卧了上来,自然地伸手揽人腰。

矮榻。

叶照初心又要走的,顶着王妃头衔已是权宜之计。便想着实在没有必要再同榻而眠,但萧晏左右不同意,道是且不说她伤着需人照顾,如此分两处就寝,一旦被发现传入宫中便不好了。

于是,择中而行,在床榻畔支了张单人榻。夜中用之,白日收起。

那带着忍痛的嘶声,自是告诉她,陪了她数日哄她入睡、忍她梦魇被她抓破的不容易。

是故,就寝的矮榻收起来了,他手因她而伤,搬不动榻,让她容他在床榻歇一歇。

如此不易,委屈,辛苦,怎还能拒他、推他、同他计较这一时之长短!

伸手揽腰这点无耻的孟浪行径更是刚刚好。

这不叶照避开他,往里侧一退,便正正好空出一席位置。

萧晏挑了挑眉,努力压平嘴角。

翻过身将被子拉上,又是一副疲乏模样,低声道,“睡吧。”

合上双眼的男人,看着竟是万分规矩,浑身上下无一不昭示着安静又安分。

叶照一双漂亮的杏眸瞪得又大又圆,浓密长睫扑闪。

他怎么上来的?

怎么就让他上来的?

这晨时大半时辰的补眠,是萧晏这近一年来睡得最好的时候。

虽不曾握得温香软玉,但终又是同床共枕。

他能闻到她长发间桂花油淡香,也能清晰听到她心脏的跳动。

要说有何遗憾,大概便是小叶子至今不肯唤他一声“阿耶”。

这是今岁中秋,不得弥补的缺憾。

萧晏也不急。

他想,这辈子还很长,他可以用一生去照顾,去等待。

何况,小叶子对他,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差。

譬如,她得了和离书的头两日。

萧晏整个紧张的不行。

虽然,她已然一副成熟心智,但毕竟尚是孩童的行径。萧晏总怕她将和离书藏之不慎,被叶照发现了。又怕她还延续这前生那般心境,一个恼火便直接将和离书交给叶照。

结果,在他一连同桌用膳、连掉了两回玉箸,叶照同他言语数次前言不搭后语之后,小叶子将他约在清辉台书房。

道是再这般魂不守舍,便直接给阿娘看。

又道,或者秦王殿下派人搜便我的院子,但凡搜出,便算你的。

萧晏闻言就要传人搜屋,须臾讪讪止住了。

找不找的到两说,这搜屋一出,叶照估计能立马带着小姑娘远走。

他还没发昏到这个地步。

静心一想,这女儿确实有几分自己的心思性子,一样的谨慎聪慧。

小姑娘看着他,“瞧你这般紧张的份上,大抵是真心改之。往后入夜去翠微堂,不必偷偷摸摸。只一点,阿娘许你去,你才能去。”

萧晏闻这话,简直要用牙齿咬住唇瓣,才能不翘起唇角。

再者,便是中秋这日晌午,淮阴侯夫人着人送来了两筐新鲜的水黄桃。

桃子自然直接入了翠微堂。

小叶子解开箩筐,凑身轻嗅。只换了身便利衣裳,撸着袖子同侍者门一同洗桃。

时值萧晏过来,她抬头道,“今日不许进这院子。”

萧晏心沉了沉,尴尬站在门口,绞尽脑汁想,何处又得罪这祖宗。

只伸头眺望半晌,见廊下一行人就着木桶,正在清洗一个个黄澄圆润的桃子。

遂掩着口鼻却难掩欢笑地回了清辉台。

中秋佳节,自有宫宴。

遂午膳这顿,便在府中度过。

阖家团圆的日子,断没有夫妻、子女分两处的。

翠微堂入不得,叶照便带小叶子来清辉台用膳。

一桌膳食,司膳处备送,自都是花好月圆的好寓意。

叶照不挑食,从来给什么吃什么。至于小叶子,喜爱什么,萧晏自是一清二楚。

于是,这顿午膳用下,尽是萧晏给她母女二人夹菜。

叶照尽数用下,萧晏便知她胃口开了,是身子日益转好的征兆。

小叶子也用得七七八八,萧晏便想这是不曾推开他,愿意吃他夹的菜。

两厢一想,秦王殿下一张本就眉目如画的脸,更是灿如昭阳。

只是萧晏自己原也做了一道点心,枣泥米糕。

然而,他来回想了数次,到底还是没敢拿上来给孩子吃。

他想起上辈子,小叶子砸米糕,和吃米糕的模样,后背陡然生出一层冷汗。

倒是叶照见到欲言又止,开口问了声可有事要说。

萧晏回了回神,到底偏过话头,看着叶照道,“我瞧着你身子好多了,晚上宫宴不若同去吧。今朝是八月十五,亦是母后的生辰,我……”

“去的!”叶照点了点头。

自她以秦王妃的身份回来,因着身子之故,尚未出席过任何宴会。如今数月过去,宫中亦隔三差五派太医来请脉,都知她恢复得差不多。

如此佳节盛宴,没有推却的理由。

此外,她相信霍靖,定是等她许久。

霍靖想见她,她亦想见他。

临行更衣梳妆。

萧晏在殿中等她。

叶照已经数月不曾理妆。

如今娥眉淡扫,朱唇抿脂,灵蛇髻上珍珠簪点尾,碧玉钗拱花,托出银装素裹的美人。萧晏隔镜观人,手足不能自己,抬步拣笔,将她眼下泪痣点金粉,开出一朵天上花。

叶照理披帛抬眸,“殿下,今晚妾身要见霍靖。望您看顾好孩子。”

萧晏脂笔未停,“我看着她,也会顾好你。”

“谢殿下。”

“该我谢你。”萧晏停笔看她,“谢你,许我保护你们。”

山光西下,弦月上升。

两人起身离殿。

眼见小叶子正远远朝他们走来,叶照似乎想起什么,侧身问道,“殿下今日午膳可是做了枣泥米糕?”

“妾身闻到香味了,散宴后送来翠微堂吧。我给小叶子吃。”

萧晏顿下脚步,看前行的人。

突然便将她拉住,转道入了廊下偏僻处。

叶照被他抵在墙上,尺寸的距离,他的声音又低又哑。

他道,“阿照,你别走。让我再爱你一次,这辈子,我们好好过,成吗?”

夕阳染红萧晏半边面颊,他却是双目通红。

叶照从他眼中,看见并不是很坚定的自己。

半晌避过他眼眸,轻声道,“你、容我想一想。”

这个亦不是很清楚的回答,却足够让萧晏开怀许久。

但凡坚冰裂缝,便可春风化雪。

只是这日宫宴之上,预料之中的霍靖,并不曾私下同叶照见面。

仿若,他并不急着见她。

昭阳殿中,隔着无数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霍靖神色平静地饮酒观舞。若说有何不一样,便是他久不入朝的父亲霍亭安,这日亦出席了晚宴。

而让叶照分了神的,是酒过三巡之后,来迟的湘王殿下。

湘王萧旸,是萧晏嫡亲的兄长,亦是萧明温长子。流落在外多年,九年前被迎回都城,认祖归宗。却是双腿已残,不良于行。故而鲜少见人,常日闷于府中。

今朝得皇后盛邀,又值胞弟身子康健,寻回妻女,多重喜事之下,方入宫参宴,图个人月两全。

萧晏闻萧旸道来,自是欢喜。

观昭阳殿九重白玉阶梯,遂同陛下道,“容儿臣去迎一迎皇兄。”

萧明温自是恩准。

未几,萧晏推着萧旸进来。

叶照端坐在席上,看着进来的人,不免有些感慨。

贤妃的两个儿子,一个顽疾在身多年,一个竟是双腿有疾。

天家富贵,到底也敌不过命途多舛。

然而,叶照看着看着,便变了脸色。

她原是先看了湘王殿下一双不能行走的腿,然而目光缓缓上移,便看见了他一双修长骨骼的手。

手中,他的手中正把玩着一枚玉佩。

叶照心跳漏了一拍,凝神望去,是半块玉佩。

半块白玉龙纹环佩。

叶照抬头看他面容,便是十余年风霜落下,她也记得这张脸。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父皇母后万福金安!”

“皇兄,这便是阿照。”

“阿照,见过皇兄!”

周遭声响皆已模糊听不清,直到萧晏再次开口提醒。

叶照方起身,却是喃喃唤了声,“师父、明师父!”

然而对方比她更惊讶,半晌低唤了声,“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