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素小叶子独自歇在自己院子便罢了, 如今卧在翠微堂,叶照哪有将她扔下跑去清辉台的。
自然回绝了萧晏。
月上中天的时候,叶照才有些睡意, 只感觉喉间发痒, 便知道又要咳了。怕扰到小叶子,她起身饮了盏茶,在外头缓了片刻。结果回屋一卧上榻,便又咳起来。
她撑着在廊下咳了半晌。
六月天, 她浑身冒汗,但骨头胸腔里又一阵阵寒凉。
“王妃,可要用些清水?”守夜的侍女扶着她, 靠在长廊坐下。
“本王来吧, 去看看郡主醒了没?”萧晏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接过杯盏给她抚着胸口。
叶照提不上力,又咳的模模糊糊,就着他的手勉强喝了两口, 片刻睡了过去。
子夜时分,除了一点风声,便是叶照粗重的喘息声。
半边月光落在她面庞上, 衬的她原就惨白的面容隐隐呈出青苍色。
苏合说过, 她这幅样子并不是正常的入睡,是又昏睡了过去。
萧晏抱了她一会,见她呼吸稍匀了些,低头吻了吻她眉眼, 抱回了寝殿。
卧榻上, 索性小姑娘没醒, 老老实实卧在里侧, 空出宽敞的大半榻褥。
萧晏放下叶照,伸手想摸摸小叶子面庞,然眼见就要触上,还是收了手,只将她落在腰见的薄毯拉上些,转身走了。
“控着冰鉴,凌晨时分关合起来。”
外头萧晏吩咐侍女的声响压得很低,卧榻上的小姑娘却还是听到了。她睁开双眸,撑起身探了眼那袭投在屏风上的身影,伸出小手给母亲掖了掖被角,重新躺下合了眼。
*
萧晏公差回来,既是顽疾痊愈,又妻女双全。
一时间,秦王府门庭若市,恭贺送礼的朝臣公爵无数。
而帝后更是关照有加,皇恩深厚。
萧明温念他身子初愈,亦允他在府中修养一段时日,除非兵部加急事宜可过府商议,旁的皆可不理。
而后宫之中,皇后更是恩赏无数。
萧晏亲王之尊,又是朝廷正三品的高官,同辈之中尊荣已是顶尖,也没什么可赏的。如此皇后的赏赐便尽数落在了叶照和小叶子的身上。
恩赏名单长达六页卷宗,吃穿用具一应俱全,秦王府库房算是堆得满满当当。
其中衣衫和头面理出来,另入了翠微堂叶照的私库。
这些原也皆有廖姑姑打理着,无需叶照费心。
只是廖姑姑在对照清单整合时,发现有两副头面不太对劲。
一副是“红宝石滴珠凤头金步摇”,这处凤凰乃居中正凤,不是偏凤。然除了太后与皇后,其他宗亲命妇再尊贵,皆只能戴偏凤步摇,否则乃僭越大罪。
另一副是“金累丝珊瑚蝙蝠八合簪”,乃数目不合规矩。八合簪是太子妃才可用的数量,亲王王妃只可用六合簪,显然也逾矩了。
廖姑姑回了叶照,叶照也未曾多想,只道将东西退回去便罢,别多出祸端。
时值萧晏过来,知晓这事。
却莫名拦了一步,只将廖掌事手中清单阅过。
“这是随皇后懿旨同来的清单吗?”萧晏问。
廖姑姑道,“回殿下,不是的,这是我们自个誊写的。六局落笔的原始清单随懿旨一同奉在您的库中。”
萧晏遂道,“着人去取。”
叶照见萧晏神色不对,接来清单阅过。
红宝石滴珠凤头金步摇一副。
金累丝珊瑚蝙蝠八合簪一副。
又观箱笼中实物,看着并无不妥。
“有什么问题吗?”叶照递给萧晏一盏冰碗。
已是七月天,叶照还是一用冰鉴便虚咳不止,遂白日里也甚少用冰。
翠微堂即便翠竹掩映,但到底难抵酷暑。
萧晏入内,手中折扇不由摇得快些,连着襟口都拨散了些。
他一时也没回应叶照的话,只看着那盏冰碗两眼发光。
王府中的应季吃食,他再清楚不过,这一看便知不是司膳送来的东西。
里头的莲子和菱角并不是司膳房备下的那般颗颗饱满,圆润完整,好多都缺角碎裂,尤其是菱角,上面隐约还有指甲印。
“小叶子剥的,要不给你换一盏。”叶照看他不动勺,以为是他洁癖又犯了,受不住果实残留的印子。
“别,我喝的。”萧晏求之不得,端起没几口便用完了。
搁下碗,正好廖掌事捧了名单过来。
萧晏拢着扇尖扫过,金头凤,八合簪,如实记载。
“没事了,下去吧。”萧晏眉宇松开来,回身对叶照道,“左右是母后疼你,明文赏赐的,无妨。”
“那殿下方才如何那般神色?”叶照疑惑道,“难不成您怀疑皇后名单写错,故意赏这些?妾身瞧着皇后当是不会的。”
“母后自然不会。”萧晏笑道,“但难保旁人做手脚。母后一道懿旨下来,过手之人无数,难保万一。”
萧晏瞧着那两套还没有入库的头面,摇着扇子道,“何况这两样,你如今确实还用不得。”
“既这般,不若退回去吧。”
“无妨,且存着。”萧晏想了想道,“明个我入宫谢恩,再提不迟。”
这事告终,两人一时便也无话。
叶照掩口咳了声。
她一咳,声响便似夏日冰雹砸在萧晏心头。
硌的又凉又疼。
两人隔着一张案几坐着,萧晏指腹触上她额角,将上头一滴虚汗抹去。
叶照让了让,自己抬手擦干了。
其实也擦不干,她的鬓发都是濡湿的。
虽然她甚少在意自己的容色,但并不代表就愿意这幅模样示人。
故而,自六月十五从密室搬回翠微堂,即便她清醒了些,亦极少开门见人。多来都是和小叶子呆在殿中,安静地像是无人存在。
萧晏因忙着追查慕小小踪迹,和霍靖屯兵的证据,白日里便也不常来,都是让苏合看顾。
今日这厢白日久坐,是近些日子来头一遭。
他只当叶照只是晚间不适,不想白日也这般难受,心中五味杂陈。若不是先前被他逼得流落在外,也不会伤成这样。
他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又不敢再碰她。
偏叶照被他灼灼目光盯着,只觉额头鬓角连着脖颈都是汗,她越擦越多,虚弱又狼狈。
莫名的委屈和无助涌上来,眼眶便一圈圈泛红。
“阿娘!”
小叶子从小厨房跑过来,手里捧着一碟自己随嬷嬷新学的腌制酸杏。本是欢愉神色,却撞见叶照满眼通红垂着眼睑,又见萧晏在场,不由狠瞪了他一眼。
“我阿娘要休息了,殿下请回吧。”
“小叶子——”叶照制住了。
虽说孩子对萧晏态度差的厉害,但也幸亏她这一声冷言,将方才莫名的气氛冲散了。
“殿下是来同阿娘说正事的,说完了阿娘便去歇息,成吗?你随嬷嬷一道玩会。”
小叶子叉了块酸杏喂给叶照,点了点头。
走时看见萧晏面前摆着装冰盏的空碗,不由抬头看他一眼。
萧晏接上她眸光,心虚道,“小叶子手艺真好。”
小叶子连个眼神也没给他,转身走了。
“殿下,你当是有事的吧?可是阿姐有消息了?”叶照看着他追小叶子去的眼神,心中轻叹。
萧晏回神,颔首道,“是的。”
怕叶照接受不住,萧晏缓了缓,“她不在百里沙漠中了,按你所给的路线,贺兰仪一行寻到那处,已是人去楼空,连暗哨守卫都撤了。”
萧晏见她面色未有变化,心下稍安,继续道,“你放心,人手一直追查着,再不济我们守株待兔也不会等太久。”
“我明白的。”叶照道,“我这般回来,霍靖定是安耐不住的。”
这厢,是真的无事了。
萧晏坐着舍不得走。
但再不走小叶子便要来赶人了。
叶照深吸了一口气,将案上酸杏推过去,“殿下尝尝。”
萧晏愣了愣,抬眸看她。
叶照叉了块给他,“吃完快走。”
萧晏咽下酸杏。
他说,“阿照,谢谢你。”
叶照笑了笑,摇摇头。
她望着面前丰神如玉、身姿清隽的男子,再想自己如今模样。
枯黄消瘦如同一株风干的玫瑰,时日流逝,连着最后一点水露馨香都即将弥散了。
今朝,她才十八岁。
已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叶照非常清楚,这并非真的岁月匆匆,不过是她撑不住气血,生命的消耗。
“殿下。”她鼓起勇气道,“孩子还小。您对她好,她慢慢总能感受到的。如果以后……她就只有你一个亲人,您耐心些。”
叶照身上总不好,她有时便会有一种回到前世生命所剩无几的日子里,整个人害怕得厉害。
她害怕,没人照顾小叶子。
而在她两世的印象中,萧晏的耐性和脾气都算不上太好。
他出身贵胄,从来都是别人顺他、让他。如小叶子这般,大抵是头一个。
便是如今宠着她,叶照也总忧心,他哪日便被激怒了。
世人,大都如此。
无欲则刚。
她一个人时,怎样都无所谓。
如今有了小叶子,她便又贪心她能好好长大,能平安顺遂。
有了这样的欲望,她连前世萧晏利用她累她枉死的不平都咽下去了。
他对孩子好好便成。
然而,萧晏这厢便失了耐心,被激怒了。
确切地说,他听不得叶照说这样的话。
他猛地站起身来,满目赤红地望着她,胸口起伏不定。
低斥道,“说了苏合会治好你的,以后都不许说这样的话。小叶子、小叶子绝不会只有我一个亲人……”
萧晏情绪难控,似是触到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事。
他缓缓蹲下了身,半跪在叶照身畔,低声道,“小叶子会父母双全的。她会平安长大,成婚生子,会有很长很好的一生。”
“阿照!”他抬眸唤她,却又垂首在她膝间,哑声道,“你身子好了,大可以带她走,我不奢求一家团聚。”
“但是这辈子,我再不要一个人养育她。”
夏日午后绵长,叶照惊讶于男人这一刻几经卑微的话语,更惊讶于此刻她膝头的触感。
萧晏的眼泪濡湿了她的长裙。
她伸过手,轻轻拍了拍他,“我不说了,你起来吧。”
萧晏蹭了两下,站起来。
竟然又换了副面孔,咬牙道,“你记住了,没有那一天的。要是有,我便将你葬在萧氏陵园中,你这辈子心心念念想要的那点自由,下辈子都别想得到。”
萧晏甩袖离开翠微堂时,明明怒气冲冲。然他背脊颤动,拐出院门时,已是一副落荒而逃的溃败模样。
他扯送衣襟,喘出口气,去了一趟苏合的院子。
问什么时候能治好叶照。
苏合正在调试配方,被他这样一呵斥,便有些摸不着头脑。
半晌方回神意识到这祖宗又怎么了。
方叹气道,“人家病的厉害,多思多想也正常。你这跟着掉魂添什么乱?”
苏合一想当初观他梦境所知,想起小叶子,亦不由打了个冷颤,“得,这是多半被你家小祖宗折腾!”
苏合叹气道,“总之我保证,王妃伤不到性命,你总得容我些时日。眼下,你多陪着安慰安慰她情绪方是真的,病弱之人亦生郁气,王妃又是个话少的。”
萧晏脱了外袍扔在案上,半躺在摇椅上,神思明清了些,摇着扇子嘟囔,“本王能入得院子,才能伴着她,陪着她但!本王进得去吗?随随便便本王进得去吗?”
……
秦王殿下在府中为着多看一眼自个王妃,同知己老友叫唤着。而西头将将才复了亲王位的楚王亦在叫唤。
萧昶眼下自没工夫同自个王妃嚷嚷,反之楚王妃正拼命安抚。
谁承想,陛下六月初才复位了他亲王爵位,六月中旬萧晏便传出了身子康健的消息,中宫的赏赐更是流水一般的送去。
寻常赏赐便罢了,那金头凤,八合簪送了秦王妃,是何意思,再明显不过。不就是属意她为未来的太子妃,乃至一国之母吗?
“枉你还是顺宁伯嫡女,高门贵女,白的被一个贱如草芥的江湖女压得死死的。”楚王拂开楚王妃,“以后就等着给她三跪九叩吧。”
“中宫放着自个人不疼,胳膊肘往外拐,妾身又什么法子?”楚王妃跺脚,气焰委顿下来,“不若听母妃之意,算了吧。皇后不是告诫少些非分之想,也可保富贵荣华吗?”
“富贵荣华算什么,你没有过吗?本王没有过吗?现在不就是富贵荣华吗?”楚王呵道,“皇后便是当年吓破了胆,一味求安生!”
“我们求安生,他萧晏许吗?你想想年前,他死了王妃,疯癫入我府中,一顿狠打。父皇还让我让着他些,简直荒谬至极!”
“那殿下也且想缓缓,稍后召来属臣从长计议。”楚王妃正安抚着,侍者来报道是霍小侯爷来了。
闻霍靖,萧昶稍稍定下心来,“他这数月在长安城照顾霍侯,本王险些将他忘了。”
“快请!”
霍靖入府,当真三言两语便稳了楚王的心。
一言秦王妃母族与楚王妃不可同日而语。
二言便是天子和中宫看好,还需民心所向。
所谓民心所向,霍靖送了萧昶一份名单。
萧昶阅来大惊,半晌才道,“本王是听闻正月里头,中原之地的武林人士死伤惨重,不少门派首领皆被毙命格杀。便是近日里,尚有不少掌门被刺杀身亡,这、这都是秦王妃的手笔?虽说她出自江湖,怎会如此厉害?”
“眼下,她可是真真地在府中养病啊!”
霍靖起身拍了拍萧昶臂膀,“里面有些是真的便够了,罪名坐实,旁的只是用来推波助澜的。”
他笑了笑道,“再说了,殿下要对付的是秦王妃吗?难道不该是秦王殿下吗?”
萧昶受蛊般的点了点头,却倒也不是当真被人牵着鼻子走,还是顾虑道,“便是秦王妃真杀了这些人,引起绿林不满,民间骚动,如此讨要说法。但萧晏尚且掌着兵部,朝中能用之人不少,平息也未必是难事!”
“除非、除非……”
“除非秦王殿下自顾不暇!”霍靖接过话来,“或是秦王妃有官家罪名坐实在前。”
霍靖话语落下,萧昶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难不成小侯爷?”
“那本王要做什么?”萧昶转了话头。
霍靖眸光亮起,“殿下也说了,秦王掌兵部。且城防禁军都是他人,您总得防他万一……
顿了顿,霍靖凑身悄言,“万一他横心一摆,那、纵是臣再有谋算,也挡不住他兵革之利啊!”
萧昶闻此语,后背一阵寒凉,却又无法反驳,说得确实在理。
只低声道,“小侯爷如此襄助,他日本王该如何报答。”
霍靖推开身来,“良禽择木而栖罢了。当年中宫令下,赵氏族人不得于朝中谋其位,如此保得平安。而家父位极人臣,旁人只当是家母亡故而生的退意,自然多少也有这重缘由。实乃是与陛下多番政见不同,家父尚觉疲累,亦忧君心难测,故早早隐退,求得阖族平安,连我亦空有爵位而无官职。”
“然臣膝下,绵延子嗣,自不甘父命牵制。来日殿下大成,还望扶我霍家门楣。”
萧昶恍然,只道,“来日三公位,六部门,出将入相,任君择选。”
“中秋在即,殿下早做准备。臣盼彼时,人月两圆。”
霍靖离开楚王府,回头望府门上高悬的匾额。
感慨,索性这楚王的脑子差秦王当真不是一星半点。
马车使过秦王府,他撩帘看府门大开、侍卫森严的府邸,从腰间掏出半块白玉龙纹环佩,细细摩挲。
阿照,也该踏出秦王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