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的西北边地, 深夜之中,依旧天寒风冽。
眼见即将子时,街道宵禁, 林方白赶了过来。
然而萧晏站在门口, 没有要走的意思。
林方白不敢多话,给萧晏披了袭缎面披风。
萧晏抬了抬手,示意他回去。
转眼,幽深巷子里, 又剩了萧晏一人。
他深吸了口气,屈指再一次扣了三下门,然后停下。
是的, 这是他今晚第三次扣门了。
头一次, 是在两个时辰前,他刚到这、屋里熄灯的时候。
他叩了一回,无人应答。站了片刻,回首四周邻舍, 尚有灯火和人声。
他同自己说,许是隔壁的声音掩了他的敲门声。
于是,他候了片刻, 大概半个时辰, 周遭烛火一家家熄灭。就剩零星几点,很是安静。
萧晏便又敲了一回,不多不少,还是三下。
他退开半步, 理了理衣襟, 候着。然而直到最后一盏灯火黯去, 并未有人来开门。
他心道, 是睡沉了,没听到。
又一想,不该的。
阿照那样好的身手,且不说她一贯睡得浅,便说如今她尚且躲着人,当万万不敢睡实的。是故这个力道的叩门声,定是能听到的。
可她听到了,为何不出来?
无论是逃走,还是应敌,都该是有动静的。
难不成,当真找错了?
李齐云说了,容貌和年龄都对不上。
萧晏望向西边第三间院子,里头长着一颗枣树。
夜色中,尚能看清大树枝叶萋萋的轮廓。
不会错的。
萧晏告诉自己。
一定是她,是她没听到罢了。
这样思来想去,便到了眼下子时时分。
他拢了拢身上披风,等待里头的动静。
月光偏转,风呼啸。
没有任何回应。
晨曦初露,已是一夜过去。
萧晏再一次扣响了门扉,他甚至想直接推门进去。
却到底觉得莽撞,怕扰了她,徒增她气恼。
她宁可假死也要摆脱他,可见是有多么嫌恶他。
叶照离开的这半年里,萧晏按着时间慢慢理清了事情。大抵从他喂她喝下那口化功粉的时候,她便决定要离开了。
那一晚,看着那碗药,她推拒了多少次。
嫌苦,嫌烫,到最后搁在桌上说,“殿下妾身我喝吧。”
她每一次的推拒,分明是给他的一个又一个的机会。
然他却一次次地推开了。
萧晏想,但凡那一口不喂下,她都不会那样决绝地离开吧。
亦或者,她是不是还觉得前世害死了自己,这是对她的惩罚?
因为懦弱,他让她担着害死他的名声。
却恰恰相反,是自己害死了她。
萧晏看西边屋舍中抽芽的枣树,想象来日甜枣累累。
心中又愧又悔,扣在门上的手失了力度,一时不察竟将门推开了。
外院门一开,内院便瞬间现在眼前。
萧晏回头,看着脱离门板的手,愣了愣。
秦王殿下是肆意骄傲,不是登徒放浪。
这般强行推开一个独居女子的住处,他还是觉得脸发烫。
鸡鸣人起,巷子里已经有了人烟,还有挑着汤饼担子叫卖的小贩。
萧晏余光扫过他身畔往来的人,拢在披风下的手,搓了搓指腹,抬步往里去。
很小的一个院子。
总共就三间房,朝南的正屋和右拐东厢一间灶台,一间卧房。
院中虽收拾的齐整,却落了薄薄一层灰。正屋的大门虚掩着,亦是一推便开了。
萧晏心中有些不豫。
他嗜洁成癖,恨不得足不染尘。
但这还不是最让他皱眉的。
真正让他不快的,是从外院到正屋,一连两间房都没有上锁栓门。
孤身一个女子住在租赁的房中,是这般不会保护自己,还是根本不在意有人进来,亦或是根本暗示着让人进来?
想到这,萧晏甩袖转过身。
不可能是阿照。
他已经走到院门口,却莫名顿了足,还是望了一眼东厢的卧房。
停了这一瞬,他便没有离开,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总算,这扇门是锁着的。
里头正传来一阵接一声强烈的咳嗽上。稍稍间断,便是急促又粗重的喘息。未几又咳了起来。
原来,是个病人。
听这内息且病得厉害。
萧晏对方才自己的想法歉疚而汗颜。
当是病得严重,才无力收拾这院落,但好歹好还保证了齐整。
而再看那两扇门,原就是破损的,大抵无力修葺吧。
萧晏手腕巧劲转过,只听“咣当”一声,里头的门栓便落了地。
一眼望得到头的屋子。
卧榻上的女子一手捂着胸,一手撑着往后退去。
屋内光线昏暗。
但萧晏还是看清了,她不是叶照。
那女子看着三十上下,面色蜡黄,久病后的双颊凹陷,眉眼亦是涣散无神。
整个姿容平平,尤其是眼下,并没有那颗泪痣。
她缩在床角,又剧烈地咳起来,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望向萧晏的眼神露出恐惧,却也不过一瞬便敛尽了,只疲惫地喘出一口气。
仿若来人是谁,要做什么都无所谓。
萧晏又想到那两扇深夜里不曾落锁的门,心中愈加感愧。
面前人这幅眼神,根本是重病后对世事皆无望的样子。
已经没有对任何人或事有企盼和期待,便也无所谓其他的伤害。
“娘子莫怕,在下路过,只是想进来讨口水喝。”萧晏这话说得漏洞百出。
且看他一身衣袍打扮,也不是掏不起一盏茶钱的人。
再看这平康坊内外,又不是深山老林,寻不到一家茶楼酒肆。
靠在角落的人没有理他,只低垂着眉眼掩口又咳了一声。
萧晏有些尴尬地站着着。
抬眸又扫了一眼屋子,其实也无需多看,光床榻上那条薄薄的被褥和女子身上的衣衫,便知境况几何。
这日,萧晏莫名生处许多好心。
放在寻常,便是当真起了恻隐之心,多来打发个下人看顾下便罢了。绝不会在这般逼仄昏暗的地方多待片刻。
而此刻,他甚至抬手摸了摸胯,想要给她一点银两。
然两侧空空,没带银钱出来。
他走近两步,脱下披风放在了榻上,道,“多有打扰。”
女子眸光在披风上落了一瞬,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萧晏看着,心脏抽痛了一下。
他想起上辈子,有一回小叶子惊梦高烧,便是这般一个人缩在角落。他上去想抱一抱她,她便无声摇了摇头。
后来,他也脱了身上的披风欲给她盖上。
他想,即便她不要他的怀抱,一件占了他体温的衣裳总不会拒绝吧。
却不想,披风搭上,还未盖好,四岁的孩子便扯了过去,一把扔在了地上。
她低垂的眉眼始终不曾抬起看他,只轻蔑地扫过披风,转瞬瞥开。
如今面前人也是这般,已经将眸光收回。
萧晏道,“方才将娘子的门锁碰坏了,算是一点赔礼。”
回应他的,只有对方接连不断的咳嗽声。
“告辞!”萧晏默了默,等她咳完,便未再逗留。
出了卧房,外头春光落下,清风拂面,萧晏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只搁着窗户又看了眼看里头模糊的轮廓。
遗憾不是阿照。
又庆幸不是阿照。
若是阿照病成这样……
萧晏回了刺史府,因连日奔波,又一夜未眠,乏得很。尤其是他的左臂,因采血之故,眼下根本抬不起来。
胡乱用了些膳食后,便上榻补眠。
才合眼,又坐了起来。
他唤来林方白,让他往平康坊的那个女子家,送些银两,想了想又派去一位医官随行。
“等等!”萧晏道,“再寻个匠人,给她将门锁都换了。”
“还有,给她买些日常膳食衣物!”
若说前两句话,林方白尚且觉得正常,左右自己主子为了王妃行善积德。但到了最后一项吩咐,林方白顿觉,要是没看到主子半年来要死要活的模样,他简直要以为这是秦王殿下一夜风流后,在外金屋藏娇了。
给了银两,还置办衣食。
萧晏歇得不踏实,还未到晌午便醒了过来。
闻林方白已经回来,便传来问话。
然林方白处没什么好问的,都置办妥当了。道是医官的话,让他有些晃神。
医官道,“那女子当是受了很重的伤,又被寒气侵体,久不得医治,风寒转重,伤了肺腑。下官瞧着……”
“如何?”萧晏问。
病得厉害,他也能看出来,但是医官欲言又止便是不对了。
医官觑着他神色,低叹道,“怕是、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
萧晏顿了顿,看了他两眼,一时也没说话。
只是一下午,心神不宁。
直到傍晚时分,李齐云带了则消息过来,总算让他一颗心好似落了实处。
原是以平康坊麓子巷十八号为轴心,今日下午又有两个独居的女客租赁了房子。且其中一个年龄对的上,容貌亦不俗,最关键是眼下有一颗泪痣。
萧晏闻言,豁然起身。
却不想整个人晃了晃。
“殿下!”一行人匆忙扶住他,轮值的钟如航道,“殿下,今日天色已晚,若此刻前往说不定有何昨晚一般。你不若好好歇一歇,养足精神明个再去。”
“臣下去给您盯着,定不会有任何遗漏。”
萧晏缓了缓,亦知不能这般耗损身子,无论是洛阳城中还是这安西之地,都有他最重要的人等着他带她们团聚。
不能这般毫无意义的倒下。
遂点了点头,道,“多派些人手。”
“还有,暗里看着便可。”
只是这晚,萧晏还是难以入睡,不知为何他总是想起白日里看到的那个女子。
后半夜实在心慌,传医官熬了盏安神汤用下,总算合眼睡了两个时辰。
翌日晌午,满怀期待而去,意兴阑珊而归。
马车路过平康坊,他道,“本王一人走走。”
一人走走,便走到了昨日那间院前。
萧晏有些意外,如何会走到这来。
然未容他想太多,他昨夜那股心慌又蔓延看来。
院门没关,院中场景一览无余。
那个女子坐在一张靠椅上,两眼眺望着远方。侧颜沉静平和,嘴角勾起一点弧度,似是看见了什么让她开心的东西。
萧晏往台阶迈上一步,他觉得自己看见了叶照。
叶照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来沧州城求他救女儿。
他把她关在一间无人问津的屋子内。
她一开始还是开口说话的。
第一次见他走过,便跑出来拽住他袖角求他。
她说,“阿晏,你能不能早些去就……”
他盯着她抓衣袖的手,“说了不许唤阿晏。”
她呆了呆,颤颤送开手,咬着唇瓣低声道,“她还小……”
第二次,她又跑了出来,隔着半丈的距离拦下他,眉眼低垂道,“殿下,您什么时候可以去救孩子?”
那会,他的暗子其实已经入了霍靖营帐,摸到了小叶子被关的位置。只是霍靖地方择的歹毒,强攻尚需不少人手。
正是两军对峙期,虽然他勉强占了上风,两方兵力却也没有太多悬殊。他尚且想着该如何布局才能既救出人,又能减少伤亡。
有了这样两次叶照的救人心切,他遂想到了彼时觉得最好的、后来让他悔恨了两辈子的计策。
盗图,诈死,反攻,合围,大胜。
每一步都算对了,甚至暗子告诉他,叶照带着孩子已经出了沧州城。
他还在想,果真无情无义。
却不知,他想象的、无情无义的她,是他唯一算漏的一环。
自然,这是后话。
彼时叶照第二次求他,他因着计策已想好,便依旧不曾理会她。
只道,“再多言一句,本王便不救了。”
他原是看见的,叶照的目光在长久的凝望后,一寸寸黯淡下去,直到最后半点光芒都没有。
转身默默回了那间屋子。
他被她看得心慌,在她身后张了张口,想着其实把计划告诉她也无妨。
却见她走得头也不回,便也恼火不肯去追。
想着,隔两日过来,等她再出来了,便同她说。
萧晏没有隔两日来。
他没忍住,翌日便来了,来回踱了两圈,也没见人出来。心下便不豫,甩袖走了。
第三日,第五日,第十日,但凡公务之外空闲时候,他都过来。
但是,叶照再也没有出过那间屋子。
那一生,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再多言一句,本王便不救了。”
所以,她至死也没再开口和他说过一个字。
她坐在临窗的位置,仰头抵在榻背上,便是如今这妇人的模样。
神色沉静平和,两眼眺望着远方,偶尔嘴角勾起一点虚无的笑意。
前尘往事汹涌,萧晏足下虚浮,扶着门框艰难喘出一口气。
院中的妇人闻得动静,扭头转过来。
萧晏神思是清明的。
他回想自己这两日的状态,和看见这人后的感觉,他想可是阿照易容的?
面容能改变,躯体可塞物填充,唯有声音难变。
至今他还未听到她说话。
“贵人是来拿衣袍的吗?”
他才想寻理由同她说话,她的声响便落在了耳畔。
粗粝,沙哑,缓慢。
半点不像。
“我不曾碰过,但是还是沾了灰。抱歉!”妇人的左腿受了伤,走路不甚自然。
萧晏看她,又看披风,“在下只是路过,您留着吧。”
那时,他还不曾想到,声音也会随病痛而改变。甚至有时只要一场高热烧过,便能彻底哑了喉咙。
妇人望着远去的背影,转身将披风搁在案桌上,重新坐回椅子。
抬头看,西边从院落长出的枣树。
枣树,结出枣子,风干切碎,和上面粉,就能做成枣泥米糕。
这样一想,她便又笑了。
*
萧晏回了刺史府,召来李齐云。
“去关阳坊置一套三进三出的院子,让平康坊麓子巷十八号的人搬过去,再补一千两银子。”
李齐云仿若没听清,这是谁给谁补银子?
关阳坊的房子,还三进三出,能换十套平康坊的那处院落。
“即刻去办,本王今日搬去平康坊。”
李齐云顿生一层冷汗,“殿下,怕是来不及。购房,搬家,那处人口安置……”
“让他们住刺史府,本王明日入住。”
萧晏到达安西的第三日,从刺史府搬到了平康坊麓子巷十八号。
这间屋子,是前世叶照带着孩子住过的地方。
自接到苏合师父的传信,萧晏便知道那人一定是叶照。
能破开山前阵法的人或许不止她一个。
想要采血引魂的或许另有其人。
但是在眼下这样的档口,能同时做这两件事的,出了她,萧晏想不到别人。
且有紧随其后的第二封信,道是不必再归,其人已放弃入梦。
药师谷谷主大抵是好意,有心替她隐瞒。
却也更印证了萧晏的推断。
叶照,定是知晓了苏合之后,才放弃的。
这样一舍弃,她便再无以为继。
天下之大,她没有家,唯有前生和小叶子一起待过的地方。
她定会回来寻以安慰。
萧晏想得半点不错。
是夜,新月如钩,夜风点点。
他尚在院中看着那颗枣树,便听到外头敲门的声响。
他起身开门。
是隔壁妇人。
妇人披着他的缎面披风,站在门口看他。
萧晏气血翻涌。
盼着是她,又盼着不是她。
“秦王殿下,妾身……知道您为我而来。”妇人慢慢拨了人、皮面具,咳了两声,方继续拨下。
萧晏背脊僵住,心跳漏了一拍。
她将面具扔下,现出有着妖娆泪痣的一张脸。
还是美的。
却也还是蜡黄的,枯瘦的。
“妾身跑不动了,也不想躲了。”叶照凑近一步,身形晃了晃,伸手扶在他肩上,“就是、实在不明白,殿下为何……如此相逼!”
“不是的,我……”
“让妾身先说。”叶照抬指树在他唇口,冲他笑了笑,喘出一口气,“妾身私以为,欠殿下的已经还清了。”
叶照站不住,也站不动,只拖着腿又靠近了一步。
原本搭肩的手环住了萧晏脖颈,另一只手拉下飘带褪下了披风,就剩一袭单薄中衣。
她疲惫地靠入萧晏怀中,拉过他的手抱住自己。
轻声道,“殿下如此相逼,妾思来想去,大抵是忘不了我这幅身子……妾愿意好好伺候您的,就是、就是妾身想求您个事。”
叶照轻车熟路地咬过他耳垂,唇齿进退有序,双眼却闭合又睁开,只灼灼眸光落在院中那颗枣树上。
她说,“殿下,容我在这院中住几日,我时日无多,不会太久的……”
她伏在他肩头,剧烈的咳嗽后,眼中泪水滑入他血管抖动的脖颈上,口中鲜血喷溅在他不断起伏颤动的背脊上。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前枣树越来越模糊。
她说,“我、想死在这里……和我的女儿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