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月末的西北边地, 深夜之中,依旧天寒风冽。

眼见即将子时,街道宵禁, 林方白赶了过来。

然而萧晏站在门口, 没有要走的意思。

林方白不敢多话,给萧晏披了袭缎面披风。

萧晏抬了抬手,示意他回去。

转眼,幽深巷子里, 又剩了萧晏一人。

他深吸了口气,屈指再一次扣了三下门,然后停下。

是的, 这是他今晚第三次扣门了。

头一次, 是在两个时辰前,他刚到这、屋里熄灯的时候。

他叩了一回,无人应答。站了片刻,回首四周邻舍, 尚有灯火和人声。

他同自己说,许是隔壁的声音掩了他的敲门声。

于是,他候了片刻, 大概半个时辰, 周遭烛火一家家熄灭。就剩零星几点,很是安静。

萧晏便又敲了一回,不多不少,还是三下。

他退开半步, 理了理衣襟, 候着。然而直到最后一盏灯火黯去, 并未有人来开门。

他心道, 是睡沉了,没听到。

又一想,不该的。

阿照那样好的身手,且不说她一贯睡得浅,便说如今她尚且躲着人,当万万不敢睡实的。是故这个力道的叩门声,定是能听到的。

可她听到了,为何不出来?

无论是逃走,还是应敌,都该是有动静的。

难不成,当真找错了?

李齐云说了,容貌和年龄都对不上。

萧晏望向西边第三间院子,里头长着一颗枣树。

夜色中,尚能看清大树枝叶萋萋的轮廓。

不会错的。

萧晏告诉自己。

一定是她,是她没听到罢了。

这样思来想去,便到了眼下子时时分。

他拢了拢身上披风,等待里头的动静。

月光偏转,风呼啸。

没有任何回应。

晨曦初露,已是一夜过去。

萧晏再一次扣响了门扉,他甚至想直接推门进去。

却到底觉得莽撞,怕扰了她,徒增她气恼。

她宁可假死也要摆脱他,可见是有多么嫌恶他。

叶照离开的这半年里,萧晏按着时间慢慢理清了事情。大抵从他喂她喝下那口化功粉的时候,她便决定要离开了。

那一晚,看着那碗药,她推拒了多少次。

嫌苦,嫌烫,到最后搁在桌上说,“殿下妾身我喝吧。”

她每一次的推拒,分明是给他的一个又一个的机会。

然他却一次次地推开了。

萧晏想,但凡那一口不喂下,她都不会那样决绝地离开吧。

亦或者,她是不是还觉得前世害死了自己,这是对她的惩罚?

因为懦弱,他让她担着害死他的名声。

却恰恰相反,是自己害死了她。

萧晏看西边屋舍中抽芽的枣树,想象来日甜枣累累。

心中又愧又悔,扣在门上的手失了力度,一时不察竟将门推开了。

外院门一开,内院便瞬间现在眼前。

萧晏回头,看着脱离门板的手,愣了愣。

秦王殿下是肆意骄傲,不是登徒放浪。

这般强行推开一个独居女子的住处,他还是觉得脸发烫。

鸡鸣人起,巷子里已经有了人烟,还有挑着汤饼担子叫卖的小贩。

萧晏余光扫过他身畔往来的人,拢在披风下的手,搓了搓指腹,抬步往里去。

很小的一个院子。

总共就三间房,朝南的正屋和右拐东厢一间灶台,一间卧房。

院中虽收拾的齐整,却落了薄薄一层灰。正屋的大门虚掩着,亦是一推便开了。

萧晏心中有些不豫。

他嗜洁成癖,恨不得足不染尘。

但这还不是最让他皱眉的。

真正让他不快的,是从外院到正屋,一连两间房都没有上锁栓门。

孤身一个女子住在租赁的房中,是这般不会保护自己,还是根本不在意有人进来,亦或是根本暗示着让人进来?

想到这,萧晏甩袖转过身。

不可能是阿照。

他已经走到院门口,却莫名顿了足,还是望了一眼东厢的卧房。

停了这一瞬,他便没有离开,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总算,这扇门是锁着的。

里头正传来一阵接一声强烈的咳嗽上。稍稍间断,便是急促又粗重的喘息。未几又咳了起来。

原来,是个病人。

听这内息且病得厉害。

萧晏对方才自己的想法歉疚而汗颜。

当是病得严重,才无力收拾这院落,但好歹好还保证了齐整。

而再看那两扇门,原就是破损的,大抵无力修葺吧。

萧晏手腕巧劲转过,只听“咣当”一声,里头的门栓便落了地。

一眼望得到头的屋子。

卧榻上的女子一手捂着胸,一手撑着往后退去。

屋内光线昏暗。

但萧晏还是看清了,她不是叶照。

那女子看着三十上下,面色蜡黄,久病后的双颊凹陷,眉眼亦是涣散无神。

整个姿容平平,尤其是眼下,并没有那颗泪痣。

她缩在床角,又剧烈地咳起来,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望向萧晏的眼神露出恐惧,却也不过一瞬便敛尽了,只疲惫地喘出一口气。

仿若来人是谁,要做什么都无所谓。

萧晏又想到那两扇深夜里不曾落锁的门,心中愈加感愧。

面前人这幅眼神,根本是重病后对世事皆无望的样子。

已经没有对任何人或事有企盼和期待,便也无所谓其他的伤害。

“娘子莫怕,在下路过,只是想进来讨口水喝。”萧晏这话说得漏洞百出。

且看他一身衣袍打扮,也不是掏不起一盏茶钱的人。

再看这平康坊内外,又不是深山老林,寻不到一家茶楼酒肆。

靠在角落的人没有理他,只低垂着眉眼掩口又咳了一声。

萧晏有些尴尬地站着着。

抬眸又扫了一眼屋子,其实也无需多看,光床榻上那条薄薄的被褥和女子身上的衣衫,便知境况几何。

这日,萧晏莫名生处许多好心。

放在寻常,便是当真起了恻隐之心,多来打发个下人看顾下便罢了。绝不会在这般逼仄昏暗的地方多待片刻。

而此刻,他甚至抬手摸了摸胯,想要给她一点银两。

然两侧空空,没带银钱出来。

他走近两步,脱下披风放在了榻上,道,“多有打扰。”

女子眸光在披风上落了一瞬,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萧晏看着,心脏抽痛了一下。

他想起上辈子,有一回小叶子惊梦高烧,便是这般一个人缩在角落。他上去想抱一抱她,她便无声摇了摇头。

后来,他也脱了身上的披风欲给她盖上。

他想,即便她不要他的怀抱,一件占了他体温的衣裳总不会拒绝吧。

却不想,披风搭上,还未盖好,四岁的孩子便扯了过去,一把扔在了地上。

她低垂的眉眼始终不曾抬起看他,只轻蔑地扫过披风,转瞬瞥开。

如今面前人也是这般,已经将眸光收回。

萧晏道,“方才将娘子的门锁碰坏了,算是一点赔礼。”

回应他的,只有对方接连不断的咳嗽声。

“告辞!”萧晏默了默,等她咳完,便未再逗留。

出了卧房,外头春光落下,清风拂面,萧晏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只搁着窗户又看了眼看里头模糊的轮廓。

遗憾不是阿照。

又庆幸不是阿照。

若是阿照病成这样……

萧晏回了刺史府,因连日奔波,又一夜未眠,乏得很。尤其是他的左臂,因采血之故,眼下根本抬不起来。

胡乱用了些膳食后,便上榻补眠。

才合眼,又坐了起来。

他唤来林方白,让他往平康坊的那个女子家,送些银两,想了想又派去一位医官随行。

“等等!”萧晏道,“再寻个匠人,给她将门锁都换了。”

“还有,给她买些日常膳食衣物!”

若说前两句话,林方白尚且觉得正常,左右自己主子为了王妃行善积德。但到了最后一项吩咐,林方白顿觉,要是没看到主子半年来要死要活的模样,他简直要以为这是秦王殿下一夜风流后,在外金屋藏娇了。

给了银两,还置办衣食。

萧晏歇得不踏实,还未到晌午便醒了过来。

闻林方白已经回来,便传来问话。

然林方白处没什么好问的,都置办妥当了。道是医官的话,让他有些晃神。

医官道,“那女子当是受了很重的伤,又被寒气侵体,久不得医治,风寒转重,伤了肺腑。下官瞧着……”

“如何?”萧晏问。

病得厉害,他也能看出来,但是医官欲言又止便是不对了。

医官觑着他神色,低叹道,“怕是、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

萧晏顿了顿,看了他两眼,一时也没说话。

只是一下午,心神不宁。

直到傍晚时分,李齐云带了则消息过来,总算让他一颗心好似落了实处。

原是以平康坊麓子巷十八号为轴心,今日下午又有两个独居的女客租赁了房子。且其中一个年龄对的上,容貌亦不俗,最关键是眼下有一颗泪痣。

萧晏闻言,豁然起身。

却不想整个人晃了晃。

“殿下!”一行人匆忙扶住他,轮值的钟如航道,“殿下,今日天色已晚,若此刻前往说不定有何昨晚一般。你不若好好歇一歇,养足精神明个再去。”

“臣下去给您盯着,定不会有任何遗漏。”

萧晏缓了缓,亦知不能这般耗损身子,无论是洛阳城中还是这安西之地,都有他最重要的人等着他带她们团聚。

不能这般毫无意义的倒下。

遂点了点头,道,“多派些人手。”

“还有,暗里看着便可。”

只是这晚,萧晏还是难以入睡,不知为何他总是想起白日里看到的那个女子。

后半夜实在心慌,传医官熬了盏安神汤用下,总算合眼睡了两个时辰。

翌日晌午,满怀期待而去,意兴阑珊而归。

马车路过平康坊,他道,“本王一人走走。”

一人走走,便走到了昨日那间院前。

萧晏有些意外,如何会走到这来。

然未容他想太多,他昨夜那股心慌又蔓延看来。

院门没关,院中场景一览无余。

那个女子坐在一张靠椅上,两眼眺望着远方。侧颜沉静平和,嘴角勾起一点弧度,似是看见了什么让她开心的东西。

萧晏往台阶迈上一步,他觉得自己看见了叶照。

叶照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来沧州城求他救女儿。

他把她关在一间无人问津的屋子内。

她一开始还是开口说话的。

第一次见他走过,便跑出来拽住他袖角求他。

她说,“阿晏,你能不能早些去就……”

他盯着她抓衣袖的手,“说了不许唤阿晏。”

她呆了呆,颤颤送开手,咬着唇瓣低声道,“她还小……”

第二次,她又跑了出来,隔着半丈的距离拦下他,眉眼低垂道,“殿下,您什么时候可以去救孩子?”

那会,他的暗子其实已经入了霍靖营帐,摸到了小叶子被关的位置。只是霍靖地方择的歹毒,强攻尚需不少人手。

正是两军对峙期,虽然他勉强占了上风,两方兵力却也没有太多悬殊。他尚且想着该如何布局才能既救出人,又能减少伤亡。

有了这样两次叶照的救人心切,他遂想到了彼时觉得最好的、后来让他悔恨了两辈子的计策。

盗图,诈死,反攻,合围,大胜。

每一步都算对了,甚至暗子告诉他,叶照带着孩子已经出了沧州城。

他还在想,果真无情无义。

却不知,他想象的、无情无义的她,是他唯一算漏的一环。

自然,这是后话。

彼时叶照第二次求他,他因着计策已想好,便依旧不曾理会她。

只道,“再多言一句,本王便不救了。”

他原是看见的,叶照的目光在长久的凝望后,一寸寸黯淡下去,直到最后半点光芒都没有。

转身默默回了那间屋子。

他被她看得心慌,在她身后张了张口,想着其实把计划告诉她也无妨。

却见她走得头也不回,便也恼火不肯去追。

想着,隔两日过来,等她再出来了,便同她说。

萧晏没有隔两日来。

他没忍住,翌日便来了,来回踱了两圈,也没见人出来。心下便不豫,甩袖走了。

第三日,第五日,第十日,但凡公务之外空闲时候,他都过来。

但是,叶照再也没有出过那间屋子。

那一生,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再多言一句,本王便不救了。”

所以,她至死也没再开口和他说过一个字。

她坐在临窗的位置,仰头抵在榻背上,便是如今这妇人的模样。

神色沉静平和,两眼眺望着远方,偶尔嘴角勾起一点虚无的笑意。

前尘往事汹涌,萧晏足下虚浮,扶着门框艰难喘出一口气。

院中的妇人闻得动静,扭头转过来。

萧晏神思是清明的。

他回想自己这两日的状态,和看见这人后的感觉,他想可是阿照易容的?

面容能改变,躯体可塞物填充,唯有声音难变。

至今他还未听到她说话。

“贵人是来拿衣袍的吗?”

他才想寻理由同她说话,她的声响便落在了耳畔。

粗粝,沙哑,缓慢。

半点不像。

“我不曾碰过,但是还是沾了灰。抱歉!”妇人的左腿受了伤,走路不甚自然。

萧晏看她,又看披风,“在下只是路过,您留着吧。”

那时,他还不曾想到,声音也会随病痛而改变。甚至有时只要一场高热烧过,便能彻底哑了喉咙。

妇人望着远去的背影,转身将披风搁在案桌上,重新坐回椅子。

抬头看,西边从院落长出的枣树。

枣树,结出枣子,风干切碎,和上面粉,就能做成枣泥米糕。

这样一想,她便又笑了。

*

萧晏回了刺史府,召来李齐云。

“去关阳坊置一套三进三出的院子,让平康坊麓子巷十八号的人搬过去,再补一千两银子。”

李齐云仿若没听清,这是谁给谁补银子?

关阳坊的房子,还三进三出,能换十套平康坊的那处院落。

“即刻去办,本王今日搬去平康坊。”

李齐云顿生一层冷汗,“殿下,怕是来不及。购房,搬家,那处人口安置……”

“让他们住刺史府,本王明日入住。”

萧晏到达安西的第三日,从刺史府搬到了平康坊麓子巷十八号。

这间屋子,是前世叶照带着孩子住过的地方。

自接到苏合师父的传信,萧晏便知道那人一定是叶照。

能破开山前阵法的人或许不止她一个。

想要采血引魂的或许另有其人。

但是在眼下这样的档口,能同时做这两件事的,出了她,萧晏想不到别人。

且有紧随其后的第二封信,道是不必再归,其人已放弃入梦。

药师谷谷主大抵是好意,有心替她隐瞒。

却也更印证了萧晏的推断。

叶照,定是知晓了苏合之后,才放弃的。

这样一舍弃,她便再无以为继。

天下之大,她没有家,唯有前生和小叶子一起待过的地方。

她定会回来寻以安慰。

萧晏想得半点不错。

是夜,新月如钩,夜风点点。

他尚在院中看着那颗枣树,便听到外头敲门的声响。

他起身开门。

是隔壁妇人。

妇人披着他的缎面披风,站在门口看他。

萧晏气血翻涌。

盼着是她,又盼着不是她。

“秦王殿下,妾身……知道您为我而来。”妇人慢慢拨了人、皮面具,咳了两声,方继续拨下。

萧晏背脊僵住,心跳漏了一拍。

她将面具扔下,现出有着妖娆泪痣的一张脸。

还是美的。

却也还是蜡黄的,枯瘦的。

“妾身跑不动了,也不想躲了。”叶照凑近一步,身形晃了晃,伸手扶在他肩上,“就是、实在不明白,殿下为何……如此相逼!”

“不是的,我……”

“让妾身先说。”叶照抬指树在他唇口,冲他笑了笑,喘出一口气,“妾身私以为,欠殿下的已经还清了。”

叶照站不住,也站不动,只拖着腿又靠近了一步。

原本搭肩的手环住了萧晏脖颈,另一只手拉下飘带褪下了披风,就剩一袭单薄中衣。

她疲惫地靠入萧晏怀中,拉过他的手抱住自己。

轻声道,“殿下如此相逼,妾思来想去,大抵是忘不了我这幅身子……妾愿意好好伺候您的,就是、就是妾身想求您个事。”

叶照轻车熟路地咬过他耳垂,唇齿进退有序,双眼却闭合又睁开,只灼灼眸光落在院中那颗枣树上。

她说,“殿下,容我在这院中住几日,我时日无多,不会太久的……”

她伏在他肩头,剧烈的咳嗽后,眼中泪水滑入他血管抖动的脖颈上,口中鲜血喷溅在他不断起伏颤动的背脊上。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前枣树越来越模糊。

她说,“我、想死在这里……和我的女儿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