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姓苏, 单名一个“合”字。

苏合。

苏合在洛阳皇城中。

在萧晏身边。

在自己千辛万苦逃离的地方。

叶照呆呆望着面前的老者,回首又看信鸽离去的方向。

良久她才道,“谷主, 能追回信鸽吗?我不要入梦了。”

老者闻言有些诧异, 只将面前人上下扫过。

破了他护山阵法一路而来的姑娘,鬓发散乱,风尘满面,握刀的手打颤, 浑身浸着血。观面相,尚且年轻,不过十七八岁。

然一双眼睛, 一道眉宇, 却已是万水千山碾过。

说不尽的沧桑与风霜,在眸光中翻涌。

然而,即便如此,隐居方外的老者还是无法想象, 是何缘故让她突然间放弃执念。

且不说山门前九死一生的阵法,便是寻到此间山门,也需行路千万里, 渡河遇险无数。

便是数年前, 皇城之中的秦王殿下来此,亦是动用了不少兵甲车驾。

老者虽叹,却也不曾深问。

人人皆有因果,唯有自渡。

只是眼看面前人已经褪下神采, 如同一朵从淤泥血海里开出的花, 马上就可以触碰朝露阳光尽情绽放, 拥抱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 却不想转眼丢弃。

溃败、枯萎。

“传信的不是普通信鸽,乃是日飞千里的雪鹄,追不回了。”老者到底不舍,见她衣衫鲜血未凝,额角虚汗未干,到底生出恻隐之心。

“姑娘远道而来,伤成这幅模样,老朽且许你件事吧。”

“立时便言,过时不候。”

片刻,叶照呆滞的眉眼终于动了动,掀起眼皮望向老者,“若、令徒问妾身姓氏名谁,,容貌几何,可否瞒之。妾身之事,与令徒无关,乃与皇城中人……”

老者看一眼叶照,捋虚颔首,“届时老朽道你破阵伤重,不治而亡。”

叶照抬眸,扯出一抹苍凉笑意,“多谢。”

*

叶照离开药师谷,一路无声走着。

脚步虚浮间,一个踉跄跌下半山,很久都没能起来。

天很快便黑了,倒春寒的风格外凛冽。

她却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

她看着如同猛兽旋涡般的苍穹,终于寻到一点微弱的星光。

她想,那颗星会不会是她的小叶子?

她撑着起身,寻着星光走去。

就这样漫无目的走了半夜,直到晨曦日出。

她环顾群山,竟是迷路了。

她也没在意,对于寻常女子,迷路在深山中,十中□□是走不去的。但她方向感极好,除非是自己想困死在此间。

否则,下山不过是转眼的事。

只是这日,她没能转眼下山,耽误了许久。

原是日落时分,再次遇上伏击。

彼时,她已经在山中晃了一日,一直找昨天夜空中唯一亮着的星星。

可是随着日光渐盛,星星不见了,她到处也寻不到。

直到日暮四合,她方重新看见了那一点星光,只满心欢喜仰头眺望。

然而,便是这样的片刻安宁,柔弱光亮,她也没有拥有太久。

林中归巢的鸟划破夜色,仓皇飞逃。

剑,剑气涤荡。

刀,锋芒四泄。

鞭,如银蛇笞挞。

掌风,呼啸在整个山坳林间。

枯枝颤,残雪落。

是漠河畔被她击退的那批人。

最开始,她只想看星星,纵是凌厉掌风拍过她背脊,被踏足踩在胸口,她亦不曾还手。

她甚至觉得要是来人功力再深厚一分,震断了她心脉,她就可以永远和女儿在一起了。

后来,刀光剑影交错,挡住了星光,挡住她看小叶子。

她便祭了九问刀。

九问刀一共就九招。

问天何寿?

问地何极?

问世间黑与白?

生何欢,死何惧,轮回安在?

情为何物,人归何处,苍生何辜?

她唯一一次使出全部招式,还是功夫大成时。后来都是三招内要人性命,且都是以一多的团战。

今日依旧一个人。

两柄二寸长的无鞘弯刀,将夜色割裂成鲜血色。

一共二十三位中原武林的好手,这一夜再无归期。

叶照杀完最后一个人,将九问刀从她心脏抽出。

突然就觉得有点好笑。

也不知苍山派的开山始祖是怎么想的,给如此毒辣无情的功夫取这般悲悯的名字。

苍生何辜?

分明是无人不辜。

她失力地跌在血尸旁,怔了几瞬,终于哭出声来。

她从未想过要杀人,却越杀越多。

她只想见一面自己的女儿,却连一场梦都不得拥有。

月落日升,又是一天。

一场厮杀一场哭喊,让她捡回一点清明。

眼下,她还需活着。

*

在一棵巨大的松树旁站了片刻,叶照伸手捧了把松针上的残雪饮下,让干涸的唇瓣湿润了些。然后撕下布袍给小腿和右肩这伤的最厉害的两处扎紧,以防继续渗血。

她辨着方向下山,似是想起什么,从袖中拿出人、皮面具戴好。

本来,入了漠河地界,已有数日不曾感受到噬心蛊的疼痛。皮具又磨损厉害,一路也没有易容的药草,于是她便现了真容。

不想,才三日便被人认出,在漠河畔遭遇截杀。

联想这半个月里频频发作的噬心蛊,左右便是霍靖和应长思发现了假死之事,在寻她。

而那些中原武林的江湖客,她只得罪过一次,便是杀荀茂的时候,但他们不曾见过自己的容颜。如此想来当是霍靖一党借刀杀人罢了。

而如今药师谷的信传给了苏合,萧晏或许也会有所联想,知她尚且活着。

阿姐。

霍靖大抵会因自己的叛逃而折辱她。

萧晏亦会因自己欺骗再不愿救护她。

在一昼夜的浑噩后,叶照终于寻到生命还可以做的事,终于觉得还有被需要的价值。

只是当务之急,她得寻个落脚处养伤。

眼下,她外伤加内伤,已经失力的无法凝神。

而她体内的噬心蛊被催动需人耗费功力,眼下已经五日过去,她都不曾发作。想来是应长思散功的日子到了,舍不得耗损修为,将母蛊催眠了。

这厢前后想过,叶照遂安心了些。

心中亦想好了去处。

下山路上,她本来捉了一头梅花鹿想饮血补力。

然刀锋落下的瞬间,一头稍大的鹿疾奔而来。

双目灼灼盯着她,甚至屈膝了两条前腿,跪了下来。

原来是头母鹿。

叶照看她,又看自己手中的幼鹿。

终于松手,收刀。

“为师便说,你狠的只有一双手。”身后,应长思从天而降。

叶照袖中刀尚未来得及滑出,便被来人点了穴道软绵绵倒下去。

应长思原是早就发现了叶照,用了近百余江湖人消耗叶照战力,又停止了噬心蛊让她掉以轻心,如今算是手到擒来。

应长思俯身揽住她,将她的金色弯刀推入袖中。揭去她面上的人、皮面具,抚了抚她鬓发,“好好的一张脸,戴个这么丑的东西作甚!”

叶照想起上辈子被穿琵琶骨的恐惧,只上下牙齿咬合,却不想应长思心细如发,一把捏住她下颚,“想咬舌自尽,且想想你阿姐。她可不懂你这般利落的死法,到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叶照默默松了唇口。

“别抖,不必害怕。”应长思抱着她御风而行,竟将她往怀里搂紧了些,“有为师在,没人伤得了你。”

“但是……你要是不听话,为师可要把你交给霍小侯爷的。眼下他可火呢!”

叶照怕的。

她怕极了前生那种死生无路的绝望感。

亦怕眼下应长思虽无受伤害却莫名的亲昵。

她历过人事。

男人抱女人,尺寸多少是欲,多少是情,身体升高的速度与温度代表了什么,她清清楚楚。

叶照终于没忍住,抬眸看了一眼应长思。

这一看,她整个又惊又惧。

应长思低眸同她眸光接上,竟是眉宇间情意流转。

叶照浑身僵硬又战栗,心绪起伏间猛地吐出一口血。

应长思蹙眉,伸手搭上她手腕,收了功法落在一处小溪边。

举目四望,寻见一个山洞,将人抱了进去。

“同你说了莫怕莫慌,平心静气。”应长思看着仰躺在石板上,接连呕血的人呢,只放下她手腕,扯开她衣襟,未几又撩开她下身袍摆。

浑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兵刃伤,内里也亏空得厉害,内伤十分严重。

叶照身下本就是湿冷的石板,突然间连着身上都一阵寒凉。她被点着穴,无法动弹,但眼睛自能看见。

她被应长思脱尽衣衫,唯剩一袭小衣,已经被他攥在手里。

叶照十指扣着身下石板,洞顶泉水在了她手背,同她眼角的泪水一起滑落。

“别哭!”应长思用指腹蹭了蹭她眼角,“再哭不给你上药。”

说着,他送了手,掏出一瓶药粉,撒在叶照身上。

叶照一阵痉挛,遍体生疼,却知确实是好药。

乃红爻粉,尚好的止血药。

应长思又拉过她的手,推掌给她输送内力。

叶照浑身又冷又羞耻,虽是受了他的止血粉,然这下内力输过来,她同样惊惧。

她不怕死,她怕他弄残自己。

然后日日夜夜这般羞辱自己。

她原也无父无母,无夫无子,无亲无友,便是当真被这般侮辱了,也不会累他人笑话,累家族蒙羞。

该没什么好在意的。

可是这一刻,她在意又惶恐。

眼角的泪一颗颗滚下去,耳畔有人声色变得温柔而恭谨。

“师尊,您哪里疼?”

“师尊,您别吓唬我!”

叶照闻言,灵台清了清,余光看见应长思双眸现了琉璃色。而给她输送内力的手始终没有停下。

汇入她体内的内力亦是缓缓而入,柔和而精纯。

叶照知晓他功法又乱了,遂也不理他,凝神合了眼。

半柱香的时辰,原本湿冷的石块上,汇聚的水珠开始升温,发烫。

叶照豁然睁开双眼,冲开穴道,拾衣逃生。

到底是应长思,反应亦是极快,转身出掌拦截。

叶照对掌迎上。

一个重伤在身,一个功法混乱内力输送走大半。

顿时,两人都退开了丈地距离。

只听叮当一声,从应长思广袖中落出一个六菱鼎炉。

噬心蛊母蛊。

叶照识得。

她抽开六尺断魂纱快一步将鼎炉卷到自己手中,眼看应长思追击上来,便也不敢恋战,只提气跃身逃离。

*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洛阳皇城中,萧晏在颓废了大半年后,终于在阳春点金的三月里,重开府门,重新上朝参政。

所论第一事,便是请求前往安西之地。

原因有二,一公一私。

公者,那处刺史上奏,去岁九月同回纥开战时,粮草有误。

兵部掌管战事后勤,如此上奏粮草有误,便等于直言萧晏之过。如此,他遂亲自前往调查。

私事,便是关于他的病,道是又有了新的草药,正在那处,遂而请求前往。

这便对了,区区粮草有误,运送途中几经周折,人手变动,萧晏最多一个监察不力之过,罪责分层下来,到他身上微乎其微。

当是为那续命之药才是首要之事。

萧明温本想驳了他的请求,便是寻药救命,皇城之中亦有的是人手,劳不到他亲去。

然见他终于肯出府门,又是满目渴求。一双同生母无二的凤眼,仿佛在说,“容儿臣出去散散心。”

遂而,准奏了他的请求。

只加派了一队禁军人手保护他,随他同往。

三月十五,在知晓叶照还活着的两个月后,萧晏起身去了安西。

苏合原是要陪他同往的,然萧晏拒绝了。

他掀帘上车前,回首又嘱咐了一次,“看顾好密室。”

萧晏乃公职出使边地,一路或过驿站,或有官员相待,并不曾完全拒绝,都按寻常一般接受款待。

即便心中再急,他都忍着。

直到过了兰州关卡,方换轻骑,带着林方白和钟如航疾奔安西而去,留车驾继续惑人,转移方向。

*

洛阳城郊的一座宅院内,霍靖收了兰州城中的飞鸽传书。

道是一切无恙,正常前行。

“怨本座,那日让小妮子逃了,连着母蛊都抢了去。” 应长思是半个月前回得洛阳。

那夜,他追击叶照到一处悬崖绝壁,以慕小小性命相逼,不想被她反将一军,道是“各人生死有命,各扫门前雪。”话落纵身跃下了悬崖。

崖下乃一汪碧潭,他来回寻找了数遍都未果,便返回了洛阳。

“不怪先生。”霍靖看了眼案几上的地图,“若非二月里两处人手被绊住了,加上家父遇刺,这人便该找回来了。”

“时间太巧了,不想巧合。”霍靖又看了眼刚接的讯息,摇头道,“本侯实在不信,萧晏此番是单纯的因公而去。”

“小侯爷的意思是,秦王殿下有了阿照的下落?他怎么可能寻到,况且她如何知晓阿照还活着?”

“直觉。”霍靖叹了口气,“罢了,他已经出了兰州,再往西边没有本侯的人手了。”

“其实,也不是非要寻到阿照。”应长思想起叶照那一身伤,又是跳下悬崖直入水潭,多半九死一生,遂劝道,“苍山派尚有其他能干的弟子,任小侯爷择选。”

霍靖闻言,笑了笑,“本侯寻她不是非要用她,只是不想萧晏寻到她。”

应长思抬眼看他。

“本侯的东西,他占的太多了。”霍靖合了合眼,“无妨,早晚都是本侯的。”

“不扰先生吧,本侯且去听那花魁唱支曲,放松放松!”

话这般说着,却还是不忘回信,让暗子尽可能盯着萧晏车驾。

萧晏是七天日的日暮时分抵达的安西。

安西刺史早已等候许久,接到人也不虚礼多言,只道,“殿下说的那处地方,并无人租下,乃是家主本人住着。倒是往东边第三间,不久前来了位女子。”

“但是,容貌年岁看着又对不上。”

萧晏颔首,“人好吗?可有伤残病痛?”

刺史稍作回忆,“看着还好。”

萧晏点点头,“你们退下吧,本王自己去。”

抵达平康坊时,已经暮色降临。

萧晏翻身下马,按着前世记忆中的路线走去,走到了前世的那间屋子前。

里头人影攒动,欢声笑语。

他退开身来。

对,眼下这屋子还不曾出租。

他往东眺望,提了口气走过去。

东边第三间。

不知是走得太快,还是太慢,正当他走到门口时。

屋内的一盏昏黄豆灯,正好熄灭。

萧晏顿了顿,上前。

抬手敲门,却没有发出声响。

他伸开的五指僵在门上,心中竟是从未有过的害怕。

方才那一记灯灭,好似无声的拒绝,将他隔离在外。

从前世走到今生,走到这般田地。

阿照,她还肯原谅他吗?

不原谅,也没有关系,本就是他的错。

百转千回里,萧晏深吸了口气,终于扣响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