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这是昌平二十八年的上元日。

是个极好的日子。

萧晏坐在清辉堂的正殿里, 看参与这次被他问话的诸人。

林方白,钟如航,左礼, 贺兰仪都是自己人, 剩下的三个金吾卫是萧昶的人,还有一个仵作大理寺出身,原也抬不到面上。

但是这个仵作知晓了这件事的关键处。

斑斓虎被杀前,是被秦王妃的手镯为暗器击晕的。

萧晏挥手将人都散了, 只道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说归说,到底不是他的人, 他自然不放心。

这日晚膳, 湘王受胞弟之托下了贴子,请大理寺卿穆兰堂过府一聚。

湘王府中,朝阳台丝竹咿呀,正唱着一支新编的曲。

大理寺卿刚正清贵, 不涉党政,想红袖添香以收买,自是不可能的。

但人吃五谷, 总有些雅好。

清心寡欲的穆兰堂没别的喜好, 独爱听曲。

偏湘王府汇聚天下名伶,两人遂成知己。

脱了官袍,大理寺卿到底一介凡人,实在禁不住这厢诱惑, 急急赶来。

眼见宴上还坐着一尊大佛, 穆兰堂咯噔一声。

宴无好宴。

“穆大人, 此非鸿门宴。”秦王给他斟酒, 推过。

萧晏不作为还好,这一说一行,大理寺卿一双断案无数的眼睛,瞪大又缩小,最后回神。

如此识人断言,眉目清朗,哪里有半点疯癫模样。

这分明,比谁都精明。

萧晏开门见山道,“敢问今日来本王府中的仵作,上任几年,才干几何?”

穆兰堂稍作回忆,“沈诀,寒门子弟,上任四年有余,七品官,有才能。话少做事多,是个实干的。”

“成。”萧晏笑道,“今个来本王处办事确乃谨慎利落,很是不错。穆大人今岁下半年府衙考核卷宗上,可好好评写。”

“还有这些——”萧晏推过去,“沁园刚摘的一点果子,算是弥补沈大人今日给本王办事,旷了半日的俸禄。”

穆兰堂掀开一角,好沉一盆果子。

金灿灿,沉甸甸。

“大人看仔细。”萧晏推了推盒子。

穆兰堂蹙眉,金枣下一柄匕首。

再抬头,秦王殿下已经变了神色,眉宇是同刀刃匹配的杀气,“放心,本王不难为大人,只是沈大人今日在秦王府所知之事,缄口于腹中便行。”

穆兰堂颔首,“卑职一定好生嘱咐,殿下放心便是。”

萧晏持酒盏敬穆兰堂,“本王干了,大人随意。”饮罢,便起了身。

“本王今夜还有事,就不奉陪了。”萧晏按下随他起身的穆兰堂,“大人好好听戏吧,寻常皇兄可舍不得他们开喉予旁人听。”

直到看不见萧晏□□,穆兰堂方侧身道,“殿下,这什么重要的、不能谓人言的事,值得秦王殿下亲自跑这趟。”

说话的人目光落在那锦盒上,像是在说随便寻个府邸属臣便能办这事。

萧旸亦瞥了一眼,继续看着台上伶人,只挑眉笑了笑。

还能有何事!

左右是让他起死回生的人和事。

遂道,“秦王殿下开了口,你便好好办。明个本王再请你听曲。”

穆兰堂简直天降馅饼,连连拱手称是。

*

萧晏没有急着回府,去了摘星望月楼固定的一间厢房内。

林方白和钟如航已经候在此处。

萧晏许了钟如航前头要回家祭祖的假,道是再给他添上三日,只让他经过长安城时拜访一下霍亭安霍侯爷。

“拜访”二字,钟如航听得懂,遂问,“殿下,可是即刻去办”

萧晏看外头花灯不夜天的长街,温声道,“明早去吧,今晚陪家人过完节。”

然后又吩咐林方白,传暗子营的人,连夜将兰州、天水两处,并着边地阳关一处,三处霍靖的人手都清理掉。

林方白闻言,不由惊道,“殿下,这三处人手是好不容易发现的。尤其阳关处,去岁八月底回纥再度来袭,多半是那处人手通的消息,做得接应。这眼看盯下去就要有证据、有结果了,此刻动手怕是打草惊蛇吧。”

萧晏摇首,“领命做事。证据早晚都能有,本王不在乎在多等些时日。”

*

从摘星望月楼出来,天空又开始落雪。

萧晏掩口咳了两声。

“殿下,快上马车。”苏合催道。

“我想一个人走走。”

萧晏披了件织锦嵌毛的大氅,自己撑伞走在风雪里。经过摊贩,买了一盏平安灯提着。

“明月如霜人如画,火冷灯稀霜露下。”灯罩上提着一句词。

萧晏掏了银子道,“您提这么个词,别说卖不出去。不怕被人砸了!”

“公子不就买了吗?也未见您砸。”摊主接过银两,“小可制灯千盏,自是提应景好词,皆是花好月圆。只作一盏,念孤独心,一人行,赠有缘人。”

“今夜,多是成双人,但总有失群鸟。”

失群鸟。

萧晏看着平安灯中一点微弱灯芯,颔首,“您在这卖花灯屈才了,合该去算命。”

他提灯撑伞,一个人往家走去。

临近王府的一段路自不会有摊贩,光影散去,夜色便浓烈起来。

十五的月华拢下,将他的影子拉得狭长。

他将灯杆伸出去,似是要把平安灯送给身侧的人。

府门已经打开。

萧晏立在府门前,低眸看依旧在自己手中的平安灯。

半晌,将它挂在了门口偌大的壁灯上。

无论你在哪,还愿不愿意再回来,总归平安最重要。

那个验过老虎尸身的仵作,以后便是自己的人,自不会再言今日之事。

三个楚王一派的首领,为防万一说出什么被霍靖听了又联想了去,毕竟但凡行事,都有痕迹。他也尽力牵绊住了霍靖的手脚。

他已经最大限度控制了外面风刀霜剑对她的威胁,剩下便是该考虑她会去何处,自己又该往何处寻她。

这日之后,萧晏入了密室,秦王府依旧闭门,似往昔模样。

偶尔,陆晚意会领着贤妃的命令,过来看看他。

陆晚意来时,萧晏都是愿意见她的。

原因无他。

叶照走前,同他说多帮衬着些她。

萧晏想不出自己一个男子,除了在权势的范围内,还能怎样帮衬一个姑娘。

是故,二月二这日,当陆晚意再次入府看望他时。

萧晏道,“清河,今岁你十六了,可有中意的郎君?”

陆晚意正给他盛自己熬煮了许久的甜汤,闻言面上一阵绯红。

只将汤端给萧晏,“雪梨红枣羹,殿下尝尝,润肺的。”

萧晏接过饮了口,笑道,“手艺不错。”

瞧她面色,又道,“这般心灵手巧,来日夫家定是满意的。”

陆晚意面颊都烫了。

萧晏笑了笑,将汤用完。

“看中了谁,便同本王说,或者同贤妃娘娘说也是一样的。”

见陆晚意咬唇无声,萧晏便只当她女孩子娇羞。

正色道,“清河,本王知你父母早亡,本就是孤女,在祖父下长大。本来婚姻大事当由你安西陆氏作为家主的叔父作主。然眼下安西处自无人再为你掌事。且不怕的,他日你可从宫中昭仁殿出嫁,十里红妆本王替你备下。”

说这话时,萧晏想,阿照不过一颗棋子,若是血腥杀戮的人命一定要算她三分,便也是他的三分。

他妻子的错,就是他自己的。

该他担起来。

而陆晚意闻此言,只觉心中暖意翻涌。

她喜欢谁?

还会喜欢谁。

她看着眼前人,眉宇间恢复了一点神采,心中愈加欣慰。

却也没有多言,只低声道,“殿下,你我相识多年,也算亲厚。可否别再清河长,清河短的唤妾身。好生生分!”

“那本王唤你什么?”

“殿下可以换……四娘或者晚意。”

“行吧,四娘。”萧晏挑了挑眉。

晚意是她闺名,不能叫。

他两辈子就喊过一个女人的闺名。

闻一声“四娘”,陆晚意已经很是开怀,他不喊“晚意”也是对的。

如今时下,让他唤“晚意”未免难为他了。

但她相信,时光漫漫,相比往后的十年、二十年、乃至整个余生,他总能忘记那一场不过数月的浓情。

便是忘不了也无妨,只要他愿意往前走。

陆晚意在马车中看着匾额高悬的王府重新合门,自己便也落了帘帐。

到底殿下待她同待旁人是不同的。

眼下,寻常人压根见不到秦王面。

唯她,无论何时来,都是府门大开。

“走吧,回宫。”陆晚意敲了敲车壁。

却不想,车驾停着未有动静。

“何承?”陆晚意掀帘,“你想什么呢,近来总是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姑娘。我们这就走。”

何承是如今安西十三州的首领,自陆氏出事后,便一直贴身保护着陆晚意。

近来,他确实总是心不在焉。

确切地说,是去岁九曲台收官宴之事后,他便这样了。

当日秦王妃不过三招绝技,便是击退刺客,虎口救人,全身而退,他便觉那身法格外熟悉。

近日来,总算想起,五年前凉州城外那个刺客,仿若也是这般身法……

只他也不敢完全确定,便也不欲多言。

且他的少主同秦王府私交甚好,没有证据便实在没有必要徒增事宜。

更何况,便当真是秦王妃,斯人已逝,且尸骨无存。亦算老天有眼,让她遭了报应。

一切都结束了。

*

而霍靖处,在知晓叶照活着的当日,便由应长思带着母蛊追击。

首站二人便是去往百里沙漠。

只是经过天水城时,母蛊感应地强烈了一些,而再往西去,却又弱下来。如此应长思遂确定,叶照往东走了。

是故,二人东西各走一路。

霍靖在前往百里沙漠的途中,更是传令天水、兰州两处暗子人手跟随应长思而去。然他的命令还未到达,便接了两处人手被偷袭的消息,更有甚至居于长安城中的父亲,亦遇刺,索性没有伤到要害,却也伤的不轻。

如此,他一时无心再思叶照之事,只全权委托应长思。

自己匆匆回了长安城。

应长思凭着母蛊一路东上追寻叶照,却也知晓叶照九问刀大成,若使之全力抵抗,自己除非寄出修为同她交手,才能将她带回。

他不想将功力浪费在她身上,亦不想自己打伤她,遂一路而来,模仿九问刀招式杀了不少江湖人,每具尸体前,皆留叶照图像与字迹。

道是“西域孤女执刀,挑战中原武林同道”。

俨然一副要一刀成名的狂傲模样。

当日保护荀茂留得性命逃走的江湖客,原也是一流高手,皆记得叶照杀人的手法。如今再现江湖,又得如此羞辱,皆奔相而来欲除此害,维护中原武林的名声。

是故叶照在临近漠河时,便遭遇了第一批江湖人的截杀。

她急着过河,多厢忍让下,便祭出了九问刀。却到底没下杀手,只以刀芒内力击晕他们,如此渡漠河北去。

然而也因她这厢留情,彻底让整个中原武林认识了她。

成了中原武林的公敌。

叶照一路破阵入门时,还不曾想到这些。

只是素衣血染,以刀撑在门口,面上眼中确全是真心的笑。

原来,传言是真的。

漠河以北,当真有世外方士。

然待她喘出一口气,却又总觉不对劲。

漠河以北,确实尚有人迹,可这匾额高悬乃药师谷三字。

漠河北,有药师谷,她自是知晓的。

可是怎的仙风道骨的老人却道,百里之外,千里之内,独此一家。

她要寻的是可以采血引魂的方士,不是救死扶伤的医者。

老者道,“果真江山代才人处,不想山下阵法摆了近百年,竟被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破了。”

叶照捂着胸口擦汗唇口血迹,“大抵在下寻错了。”

“姑娘难道不是来采血引魂,见隔世故人的?”老者笑问。

叶照回首,“我并未言语,您如何得知?”

“寻医救人无需破阵。我药师谷本就行此道。”老者捋了捋白须,“为采血引魂,乃逆天而行,老朽不赞成,却总有执念者,遂开道却又设阵。”

叶照喘着气,只噗通跪下,磕长头谢过。

“无需谢老朽。”老者将她扶起,“我门中修此道者,只有顽徒一人,如今不在门中。且容老朽飞鸽传书与他。”

叶照看雪白信鸽划破天际,消失身影,只感激道,“不知爱徒姓名几何,妾身记下,也好立时便存心中感念。”

“劣徒姓苏,单名一个合字。眼下尚在洛阳皇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