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照没有落入虎口, 距离斑斓虎丈高之地,她于最后的危急中劈掌抽刀。一掌击下,刀受掌力自虎口插入从脖颈窜出, 掌风回旋竟将四百余斤的老虎震碎击飞。
从高台到场地, 虎头滚落,虎皮骨架四溅。
避虎逃命的亲贵朝臣,奉命救护的侍卫禁军,惊呼声, 救命声,撤退声,泱泱数百人, 一片混乱。
叶照跌落的瞬间, 正值斑斓虎脖颈喷血,一下浸透她满身衣衫。
她跌在高台阶梯,虽在存亡关口始终运功提气、减缓了高空坠落的冲击,但到底失力良多, 又生生挨了那刺客一掌,跌下的这会便再也无力定位,只随着阶梯滚落。
许是因为脏腑的疼痛, 她再没感受到意料中头骨躯体磕地的钝痛, 只觉有人在途中抱住她一起滑落。
终于在身形被箍住的瞬间,她在血泪模糊中看到他。
是萧晏。
即便他也染了一身血,她还是能辨清的。
不说他唤了声“阿照”,便是这被抱的触感和温度, 足矣让她确定。
活着的岁月, 她只有被他一人抱过。
即便她是为了求生, 他是为了消遣, 她终究也是在他身上感受过体温的。
甚至,他们骨血交融过。
前世逃亡途中,今生十年困兽生涯里,她偶尔实在撑不下去,便合眼骗自己,也曾被爱过。
*
收官宴上出了这样的事,自然很快便惊动了圣驾。
楚王是工部侍郎,又两次亲自带人对夏苗事宜进行过维修和检修,骑射的弓马,驯兽的铁笼,牲畜出入的缺口……七月夏苗开始之际,萧昶乃拍着胸脯保证万无一失的。
眼下便是这么个万无一失。
收官宴上,九曲台中,刺客入,猛虎出,未来的秦王妃重伤昏迷不醒。
萧昶断没有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也没有胆子想会是这样的结果。
退一步,若是一了百了,斑斓虎当场咬死萧晏,或许还好办些。
现如今,受伤最重的是萧晏十月里要迎娶过门的妻子。
而萧晏在休整一昼夜后,显然没伤到也没惊到。此刻,正在紫英殿论政。
其实有何好议的,楚王萧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反之秦王座下保证夏苗安全的兵部和城防禁军则将满朝亲贵文武护了个周全。
一个有功之臣向一个有罪之人讨伐,哪还要他亲自开口。
殿中议了不过一个时辰,便定了下来。
对楚王罚俸一年,原万户食邑减为七千户,降亲王为郡王,同时罢黜工部侍郎一职。
发俸,减邑,都不重要。
降爵、罢职,却格外致命。
然萧晏也没允楚王一派的人求情,便自个开了口,道,“陛下不必罚如此之重,办差难免疏漏,且留五皇兄官职,免罢为贬。就为工部郎中,戴罪立功。”
明荣暗辱。
左右萧昶犯得不是死罪,不会伤筋动骨。
天子如此降罪,不过是给秦王府、给满朝文武一个交待。
待过段时日,寻个由头便又将他扶起了。
既如此,这样的事还不如自己做。
还能显得仁厚大度几分。
萧晏又道,“昨日一头斑斓虎尸首分离死于九曲台,另一头趁乱逃离,至今不曾捕获。斑斓虎是何习性,吾等都有耳闻。”
出双入对,闻血识人,不死不休。
满殿官员皆回过神来,不由三两私语。
斑斓虎且慧过寻常牲畜,恐要寻人报仇。
“还请父皇銮驾早日回宫,以防万一。”萧晏恭谨道,“至于五皇兄还请留下,着人逮捕斑斓虎,以绝后患。如何?”
“原也也不是非要皇兄留下,实乃臣弟动不得,只能留在骊山上。故而还请皇兄相伴几日,以消除心中惶恐。”
“你如何动不得?”萧昶一万个不愿意接这活。
正四品的侍郎被贬至从六品郎中。
戴罪立功还给了这么个差事。
秦王殿下看着宽仁友善,实则一肚子裹蜜软刀。
话和事,做得漂亮又狠辣。
“医官诊断弟妹伤重。”萧晏不怒不斥,“短时间内经不住车马颠簸,挪不得。臣弟与她夫妻一体,自然相陪。”
闻得这厢理由,莫说萧昶,便是萧明温也说不出个“不”字。
萧昶犯错在先,且一想到近侍的回禀,那日九曲台上险状,遂也当真气恼。
萧温明望着萧昶,揣测刺客之事亦多半出自他之手。
奈何没有证据。
索性没有证据。
否则戕害手足、手足不睦的事算坐实了……
大邺开国才数十年,断不能后继无人。
他的目光在萧晏身上停了一瞬,要是能将身上顽疾去了……
“就按秦王所言。”萧明温拍板,“銮驾即日启程,留一队禁军协助五皇子。”
禁军留下,是襄助,亦是监视。
且别再打起来。
一时间,索性二人皆无此心。
萧昶自是一心想着捕获斑斓虎复宠,萧晏则全身心记挂着叶照。
这日能来紫英殿,削弱萧昶实力,亦是苏合所言,让他腾出了片刻功夫。
苏合道,叶照虽挨了一掌,伤到脏腑,但林方白和钟如航联手相救,总算没有伤到底子。而外伤虽多,除却肩骨脱臼其余尚好。唯有脉象旧细沉冗杂,当是她心神不定之故,左右不日便会醒来。
得此言,萧晏心下稍安。
果然,叶照醒在銮驾离去后的第三日。
八月二十四,山中已经转凉。
这日晚膳时分,萧晏在寝殿外堂用一盅小米粥,一旁还有他刚做好的枣泥馅米糕。下午,司膳本已经备好膳食,却不想萧晏入了膳房,自个做了粥和点心。
三日,其实并不漫长。
但是只要见她毫无生机地躺着,即便再多的人同他说,她无恙,她很快就会醒来。他都觉得害怕。
前世,那股窒息感像吐信的蛇,缠绕着他。
他看着她,不知道自己该坐下陪她,还是该摸一摸她,亦或者和她说说话。
第一日从九曲台抱回她的时候,他给她脱了血衣,还给她擦洗了身子,洗净血迹。可是后来,他就不敢再碰她。
他怕和上一世一样,巾帕擦到哪,哪里便渗出血来。手摸到哪,哪里皮肉便是破损的,骨头是断裂的。
他让医官上前,自己退在后面。
关于她死亡这件事,大概是他两辈子都迈不过去的坎。
是他生命里最大的懦弱。
他面对不了。
如今,医官都撤了下来,除了苏合早晚切脉,这千象殿便只有他两人。
他枯坐一昼夜,实在觉得手足无措,终于在今日下午忍着心慌入了膳房。
养尊处优,金尊玉贵的秦王殿下,其实是会煮羹汤的。
而且煮的非常好。
譬如眼下这盅粥,香稠适中,颗粒饱满。配的一碟米糕,软糯馨甜,入口即化。
但是他其实吃不了这样的东西。
确切的说,是用不了这两样膳食。
他的眼前都是恍惚的,耳畔是碗盏跌落的声响。
他明明想的是叶照,但眼前全是女儿的模样。
“我阿娘……”
在小叶子的声音从他心底腾起的一瞬间,他猛地丢开了玉匙,压制住她的声响。
他想,阿照没醒前,他半点也不想听小叶子的话。
阿照!
萧晏低喃过这两个字,豁然起身欲往内寝走去。
然一回头,却顿住了脚步。
叶照,立在内室门边。
她洗净铅华的脸上,血色退尽,眉眼虚弱,身上堪堪穿了一袭绸子的亵衣裤,外头披了薄披风。
当是日暮风寒,她捂在胸口的手拢了拢披风领口,方才抬眸看了看她。
萧晏尤似梦中,疾步上前,“你醒了……如何不叫我?”
叶照也没答话,慢慢走向方才萧晏用膳的圆桌,待坐下又缓了片刻,方道,“醒了有一会了。”
她看一眼桌上膳食,又回望内室,“晚意怕是累,伏在案上歇下了。”
“无妨!一会我叫她。”
“她没伤着吧?”叶照收回目光,低声问。
“没有,就一点擦伤。”
“那你呢?伤到哪没有?”叶照继续问。
“没有,我们都没事。”萧晏坐下身来,握上她的手,“倒是你,为救我们伤得最重。”
叶照摇首。
又扭头看内室,“我杀了她家六口人,到如今才还了两条命。若是以后还不起了,还望殿下多多照拂。”
萧晏扶着她后脑,眉心抵眉心,鼻尖蹭鼻尖,“不是你的错,棋盘上,棋子是没有选择的。”
叶照笑了笑,“殿下说,妾身救了您,那能否应了妾身,他日也救一救妾身阿姐?”
“十月里,我们要成亲了。我们夫妻一体,你的阿姊便是我的阿姊。自然会护好他。”
这原是极好的话。
但是叶照没有九曲十八弯的心思。
她想,那是不是她不同他成婚,他便是不愿救的?
这样一想,遂轻叹了一声,“九曲台满是殿下的人,妾也算不上救了您……妾、想旁的方子换殿下许诺。”
她的声音再低,两人尺寸的距离,他便总能听清的。
听清了,心头便陇上阴云,却也没发作。
萧晏想她到底还伤着,不急。
他想他们有天长日久的时光,可以慢慢磨合。
叶照退开身,坐直了身子,“殿下,妾身饿了。”
“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传。”
“都行。”
等膳的过程中,叶照的眸光一直落在那盅米粥和一碟子米糕上。
终于,在膳食上来前,她伸手拿了块米糕。
萧晏整个人僵了一瞬。
“殿下怎会用如此简单的东西?”
“没什么胃口,所以清淡了些。”萧晏盯着她,看着她慢慢吞咽着,“好吃吗?”
叶照点点头。
这顿晚膳,叶照用完了一碟米糕,将萧晏的粥也喝了。后来膳食上来,又进了水晶蒸饺,半碗汉宫棋。
若非萧晏拦着,她估计能把一整盆汉宫棋都用了。
萧晏回首她醒来至今,所言所行。
尤觉不对。
托他庇护陆晚意,求他救阿姐。
再观她神色,萧晏总觉她虽醒了,然眉宇间一股颓败气,仿若游离在现实之外。
“阿照,你怎么了?”
“让苏神医给妾身看看吧,看看妾身子如何了?”
苏合来得很快,眉宇蹙了一瞬便松开了。
道她无恙,就是得好好调养。
睁眼说瞎话的人,没有几个是自然的。
叶照看他,“先生,我的脉象无碍吗?”
苏合闻言便缴械投降。
弱,乱,杂。
反正不是他悬壶济世十数年可看到的。
他自入杏林,也不曾见过,能挨那样一掌,跌落在地,却没有大伤肺腑,只是隔靴搔痒的。
“到底是何情况?”萧晏急道。
苏合摆手,“真不好说,不若飞鸽传书请我师父来吧。”
“不必了。”叶照开了口,“左右身子无恙,就不麻烦了。”
她似是又累了,撑着起身,萧晏扶过她。
她冲他笑了笑,握在他身上的手松开,顿在虚空。
滴漏沙沙。
她的手,开始打颤,抖得厉害。
“我心法破了,一身内力全失了。”她拂开萧晏,慢慢走回房内。
她解开披风,安静地坐在榻上,翻过一页书卷。
崔如镜的这册书,已经没有什么用了,昏迷的三日,其实她在翌日便清醒了。不过是为了封住最后的几个大穴,封住功力。
以便离开时万无一失。
“这便对了。我就说哪个能这般厉害,挨着那样一掌又受了那样的冲击跌下,竟然就肩骨脱臼。”
外头,苏合压声道,“要是王妃功夫全盛时大抵可以。但她那会就剩个三四成了,哪能这样全身而退。果然啊,是用一身功夫换了一条命。”
苏合低叹道,“我早说有聚功的法子,让她试试,你非不要,现在好了,功力全失!”
萧晏始终不语。
苏合便无语,“你是不是想着,散了最好,省得她要跑你压根拦不住?”
“你回去吧。”萧晏终于出声。
*
夜深人静,萧晏熄了灯,落下帘帐。
“阿照,十月初十,是我们大婚的日子。你开心吗?”
“殿下,明日传个信给霍靖,把我功夫散尽的事告诉给他。如此我便失去了价值,大抵可以安心侍奉您。”
叶照虽然没有直面回应萧晏,然这个回答依旧让他高兴。
她说了,摆脱霍靖,安心留下。
当真是失了功法,叶照睡的昏沉。
翌日,还是萧晏看着实在日头高照,忍不住将人从被中抱出。
他给睡眼朦胧的人细白手腕上,套了个镯子。
叶照睁眼看过,弯了弯眉眼,“谢殿下。”
“这是母妃的陪嫁。”萧晏亲了亲她额头。
散了睡意,复了清明。
叶照便沉默起来。
她本就不善言辞,眼下闭了口,整个人看起来便更寂寥了。
萧晏明白她的状态,她什么也没有,唯一仪仗的便是一身功夫,眼下也没了。
自然会害怕。
但不打紧,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婚期愈近。
都会过去的。
只是她肩骨的伤愈合的缓慢,一点细小折腾便能让她痛上许久。还有掌力内伤,虽不严重,但她如今不过一个寻常人,便也不宜走动奔波。
苏合看了两回都这般说,萧晏便止了下山的心。
只加强守卫,毕竟近十日过去,那只斑斓虎还未捕获。
九月初一这日,兵部送来紧急公务。
事关边防,萧晏传秦王府全部属臣和兵部官员,聚骊山开加议会。
这日,山中下雨了。
叶照站在临窗的位置,从雨落看到雨停。
看一架架马车上山,一位位官员行色匆匆。
到底心中感愧。
其实萧晏一人下山便可,无需这般劳师动众。
他不离开,无非是因为她。
但到底是真心离不开她,还是占有欲不肯放手,叶照辨不清,也不想辨清。
她只知道,是时候离开了。
虽然,萧晏还没有答应会救护阿姐。
但是叶照想,当年掌天下的人,心中当是有苍生的。
而自她武功全失的那天起,她就可以随时离开,拖到今日,不过是寻一个最好的契机。
叶照看一眼傍晚雨后的天空,披了件鸦青色缠花的披风,持一把同色油纸伞,拎上食盒,由侍卫护着,去了紫英殿。
“殿下今晚何时回千象殿?”
“还要晚些。”
“那妾身等你,与殿下同归。”
“不困吗?”偏殿里,萧晏忍不住掐她面庞。
叶照含笑摇头。
萧晏是一个时辰后,散的会。
出来时,已是月上中天,却未见到叶照。
遂问左右,“王妃呢?”
“王妃说困了,先回寝殿。”
萧晏笑笑,上了马车,催促快行。
“王妃呢?”千象殿内,萧晏一般问话。
侍者讶异,“王妃不是给殿下送宵夜去了啊?”
萧晏眉心陡跳,立时传人寻找。
他本能反应,叶照走了。
然一刻钟后,林方白回来禀告,下山唯二的两条路只有车轮印,没有脚印。
萧晏松了口气,她没有走。
难不成是迷路了?
也不对,千象殿到紫英殿,她走过多趟,断不可能迷路。
被霍靖带走了?
也可不能,霍靖这般带走她没有任何意义。
萧晏突然眼前黑了黑。
骊山之中,还有一头未捕获的斑斓虎。
“把五殿下给本王叫来,把他的人全部归在你麾下。”萧晏厉声道,“以紫英殿为轴心,以紫英殿至九曲台之距离为轴,给本王把骊山翻过来找。”
斑斓虎,出双入对,闻血识人,不死不休。
是她杀了斑斓母虎,亦是她被虎血染透一身。
月向西落,水向东流。
萧晏坐在千象殿的正堂中,看着门口没她的身影,一颗心沉下去。再看,也没有回命的侍卫,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一颗心又怀揣了一点希望。
东方露出鱼肚白。
萧晏撑起身子起身,安慰自己。
不怕的,她不会有事的,她都能徒手劈死一只老虎!
可是,可是她武功尽失了……
日头偏转,晨曦初露。
山中高举的火把灭了焰火,如同一个生命的消失。
在九曲台至东的山涧中,钟如航带队发现了正在酣睡的斑斓虎,如今已经他们被乱箭射死。
萧晏得到信的时候,整个人松下一口气。
抓住了便好,人左右是跌在哪里了,可以慢慢找。
然而,拨开人群,俯身而望的时候,萧晏如被雷击。
距离斑斓虎不远处,有一把残破的油纸伞,而斑斓虎嘴边还有半截鸦青色布料……
“愣着作甚?”萧晏蹙眉,“去找王妃啊!”
“快,都给本王去找……”
“去找啊!”他吼道,拂袖转身离去。
然,才走去一步,便踉跄跌了下去。
“殿下!”钟如航一把扶住他。
“去……”他气若游丝,指着山涧,“把那畜生,开膛!”
数百斤中的猛兽,开膛掏胃,自需时辰。
萧晏便站在那处,一瞬不瞬地看着。
血流入土,血腥弥散。
一个多时辰后,钟如航来到他身边。
“你看到……”萧晏甩开他,欲要奔过去。
“殿下!”钟如航拦住他,“没有……”
“没有皮毛骨肉,没有是不是?”
“殿下——”钟如航不敢看他,垂首将掌中鲜血滴答的一物呈上,“在那畜生胃里寻到的。”
萧晏眼前模模糊糊,一阵晕过一阵,但到底还是还看清了。
怎么能看不清,那是半截镯子。
是他母亲的陪嫁。
是他亲自命人密的金线。
是他数日前,才给她带上的。
所以,所以?
惶惶两世。
上辈子,她尸骨不全。
这辈子,她尸骨无存。
萧晏突然便笑了笑,伸手接过,却没能握住。
喉间腥气直冲,一口血吐出,散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