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雍阳宫中, 叶照尚在请安。

爱屋及乌,皇后端详叶照久了些。许是送上了年纪,竟一时忘了赐平身。贴身的卢掌事轻声提醒了句, 赵皇后方回过神来。

只赶紧吩咐将人扶起。

“七郎不来, 你便来孤身旁。”赵皇后看了眼下面的坐序。

天子妃嫔眼下来得亦不过三人,贤妃,淑妃,荀昭仪, 且都坐在离她稍近的缠枝拱门内,外头堂中皇子公主按男女分左右两列而坐。

右侧依次是秦王、楚王和空出的湘王位。右侧是公主和亲王妃妾,公主居前段, 后面依次是楚王妃, 楚王两院侧妃,然后方是叶照的位置。

其实按品级,叶照一个六品孺人,根本是到不来跟前的。秦王带来, 且设了坐,亦是格外抬爱了。

然这厢,却闻皇后让她坐自己边上, 莫说旁人, 便是叶照自个亦惊了惊。

这位赵皇后,叶照尚且有印象。

她曾在霍靖口中闻过两回,说天下女子,当以皇后为表率。初时不以为然, 只觉被他看上之人, 大抵同他一样, 是一丘之貉。

却不想, 昨日听萧晏提起,今日再观之,亦觉这位赵皇后,当真担得起“母仪天下”四字。

叶照尚且知晓规矩,只福身行礼道,“谢娘娘,妾身不敢逾矩。”

“里外都是一家子,论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赵皇后又点了点身侧位,“今个孤生辰,谁都不许惹孤生气。”

“去吧。”萧晏饮了口茶,笑道。

叶照遂行至上首,守礼坐下。

挨的近了,赵皇后执着叶照的手,看得更仔细些。

叶照因着萧晏的喜好,平日都穿青蓝一色的裙衫。今日这一身茜橘染杏的软烟缎面留仙宫装,整套珍珠嵌裴翠六簪头面,原也是他备下的,只道皇后偏爱娇粉温软一带的色彩。

叶照不拘穿什么,左右她一身绫罗,满头珠翠,皆是出自他之手,自己并无挑选的余地。

要说今日哪些是有自己做得住,便是她扫的峨眉,抿的朱唇,颜色稍浓艳了些。

实乃晨起,萧晏还意犹未尽,闹得她才入眠又转醒,加之封功之故,她整个人气色都不太好。遂寻了胭脂遮挡。

皇后群芳看遍,年轻时自己亦是倾城娇蕊。一眼便看出病弱西子的容貌,和婉转柔顺的性子。

不由轻呼了声,朝着贤妃道,“七郎好大的福气,竟是储了位这样天仙般的人在后院。也不知早些带来给孤瞧瞧!”

贤妃也喜欢叶照,却也做不得萧晏得主,闻言只谦和地笑了笑。

“七郎不像话!”皇后带着两分嗔怒侧身瞪他。

“素日儿臣不敢扰母后清修。”萧晏笑道,“今日不是带来给母后过目了吗!”

“孤说得不是这个。”皇后睨他,“你上来说话。”

萧晏挑眉,听话上前。

皇后看着站在身前长生玉立的儿郎,又望一眼边上扶风弱柳的姑娘,低声道,“你呀,且爱惜着人家,瞧瞧这眼下胭脂影里的疲色。”

“闹归闹,不许这般不知没个日夜。”

“懂节制,方可长久。”

这话说得已然明显,叶照本就明艳如辉的面庞更添飞霞,转眼灿如玫瑰。萧看她一眼,今个晨起,自己不过抱了会,后来分明是她自个蹭上来。

还一会嫌他慢,一会催他快。

自己舍不得用力,她便咬着问他是否不成了。

明摆着是她闹他。

拱门外不知堂内所言何事,但皇后偏爱是不言而喻的。偶尔传出皇后的一点低斥,秦王殿配合着的“儿臣知错”却丝毫不改的无惧声色,叶照被拉得几乎贴在皇后座塌上的身影,无一不显示着厚爱。

旁人还好,楚王沉着脸,灌了盏茶水。

宫人添上,洒出一点,更是得了他横眉怒目。

拱门内,其余三妃闻皇后话,便也只当不知。

有些话,旁人说不得,她赵皇后说来却无妨。

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她中宫最是直率的性子,在默声了十数年之后,于今日露出几许,怕是陛下知道,还要高兴上几分。

多少年了,因伴着那青灯古佛。偶尔有人私下论起或想起赵皇后,当将她当了归隐方外的女冠,不会再惹红尘俗世。

然不想今日一入凡尘,便训起养子房中事。

可见对尘世的牵挂,并未断绝。

这般模样,荀昭仪却是又期待又惶恐。

她出身荀氏,母族权势不算低,然真正让她仪仗的是她公主伴读的身份。

她是赵皇后贵为公主时的伴读。

在皇后失去头生子翌年,她由家族安排,得皇后引荐,入了后宫。只是多年来,皇后对她一直不冷不热,去了万业寺之后,更是将她泯于诸人之间,鲜少过问。

是故这厢荀昭仪在母家出了荀茂一事后,急盼着皇后能出寺回宫,给她一些指点。然观皇后对萧晏之态,心中又惧怕起来。

此刻,正红着眼欲言又止地望向皇后。

皇后拉着叶照寻话,自能感受到身侧时不时投来的目光,却也不欲理她。反倒抬首同淑妃言语两句。

赵皇后道,“这孩子容颜绝色,颇有几分淑妃妹妹的风姿。”

淑妃道,“ 皇后谬赞了,妹妹哪有此貌。便是二十年前初入宫闱,也不曾承得这般颜色。”

淑妃看了眼叶照,顿了顿笑道,“若论绝色二字,唯有妾身长姐倒是担得起来。”

淑妃长姐,早逝的霍侯夫人。

倒确如淑妃说言。

只是即便淑妃所言不虚,在座的人还是提了一颗心。

毕竟,这是皇后芳诞,论起一个逝者多有不吉。

索性皇后未曾计较,心思重新回了叶照处,目光扫过她头上发簪,道,“在王府中可住得惯,东西可都齐全?”

叶照点头应是。

皇后颔首,却肃起了面容,看一眼萧晏,冷声道,“孤瞧着,是齐全过头了。”

“母后……”

“你别出声。”皇后截断萧晏的话,抬手抚过叶照发髻的六枚对称发簪,“六合簪非王妃位不得用。孤若所记不差,你尚且一个六品孺人,怎敢僭越至此!”

叶照眉心一蹙,抬眼看向萧晏,今日这衣衫头面都是他置备的。虽说妆毕后,她扫过一眼铜镜中的自己,但自己被梳的是何种髻发,配的何种发饰,她压根没有留意。左右不过看了下自己是否齐整。

难不成,他在这磋磨她。

不至于。

纵是他因前生事恨她,也不至于行这般龌龊又无聊的手段。

萧晏恼她、恨她、想占有她,都有可能是真的。但他也只许自个这么对她,断不容旁人插手。

“妾身不识,开库之时便见得这头面好看,模样却也素简,不曾想过数量……”叶照边拔发簪,边跪下身去,“妾身万死,请皇后降罪。”

刹那间,所有人都被眼前的骤然发生的事怔住了。

有看戏的,有疑惑的,有期待想要趁机落井下石的……总之,满堂皆静了下来,齐齐望向叶照。

“母后,是儿臣的不是。”萧晏拦住叶照拨簪的手,同她一道跪下,“左右是儿臣库中的东西,儿臣爱重她,寻来衬她,且是母后喜爱的色泽。不想坏了规矩,若母后定要赐罪,儿臣领下便是。”

“听听这话,你父皇在,可要说你色令智昏了。”赵皇后面色未变,只是言语间更冷硬几分,“难道不是她以美色惑你?”

“自然不是。”萧晏道,“是儿臣真心欢喜她。”

皇后凝神看他半晌,不曾言语。殿中静下,贤妃正欲起身开口,被皇后抬眼止住。

“孤瞧着你非真心喜爱她。”皇后捧了案上一盏茶水用过。

“儿臣……”

“你若喜欢人家,真心爱重人家,且将事情做齐全了,一套头面算是个什么意思。”皇后的声音软嗔了几分,嫌弃地看着萧晏,“你且把位份抬正了,白的让姑娘家遭人闲话!”

“也就是如今后宫和睦。”皇后放下茶盏,扫过在场诸人,“若放在早些年,非给你将人生吞活剥了不可。”

“母后!”萧晏听出意思,低叹一声,扶着叶照一道起身,“非儿臣不想,实乃父皇不允。”

“那是往昔母后不在。今朝母后在,六局二十四司的事,母后说了算。”赵皇后向叶照招了招手,“叶氏跪下听封。”

叶照上前。

“叶氏庆流令淑,望蔼高华。性禀柔闲,体含仁厚,今赐与秦王萧晏为妻,封秦王妃。”皇后点了点卢掌事,“传话宗正司,协同六局二十司,为秦王择良辰举行迎娶立妃的典仪。”

殿中情形变了又变,殿中人惊了又惊。

便是连着萧晏自己,也不曾想到,皇后会直接发诏令允他立王妃。

他今日让叶照配六合簪,原只是想借此簪告诉皇后自己对她的在意,想让皇后进言,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意外和惊喜。

倒是皇后,凉凉白了他一眼,低斥道,“日后有事便直接同母后说,少在母后面前动你那些歪歪绕绕的心眼子。”

“更别论你父皇那套九曲十八歪的路数,白的惹孤生气。”

萧晏无不点头应是,堂下人亦无人多言,只起身道贺。

中宫十三年来不曾下过诏令,今日一出,便是为萧晏立妃。且不说中宫诏令本就可以不问御前直接下达,便是需要御前同意,想必此番皇帝也不会反对了。

十数年来,皇帝无一日不盼着赵皇后重回宫闱执掌凤印。这厢发中宫令,便是无声的回应,乃愿意回宫的意思。

如此,皇帝岂会拂皇后之意。

“怎么,这是乐傻了吗?还不领旨谢恩。”赵皇后看着面前尚且跪着的人,示意萧晏将其扶起。

然萧晏弯腰搀过,却被叶照推手拂去。

“快谢恩啊,母后允了我们的婚事。”萧晏催促道。

叶照看着他,却没有动作。

她觉得愈发摸不透萧晏的心思,他怎么会想到要真的娶她的,明明前些日子里两人已经达成了意识。

如何又言而无信了?

萧晏见叶照僵着,便知她心中不愿,面色不由冷下两分。

“还望皇后娘娘收回成命,妾身受之不起。”叶照转身,正色道。

“怎么说?”

“妾身出身微贱,不堪……”

“英雄不问出处。”赵皇后道,“三十年河东与河西,贵贱易转,谁人也料不到明朝是日出先来,还是意外先至。”

“娘娘所言在理。但……”叶照深吸了口气,想说抛开出身不论,她只是不愿意做他的王妃而已。

她不想做他的妻子,仅此而已。

很快,她就要走的。

但是,理智压住了她的话语。

她想到依旧被霍靖控在手中的阿姐。

霍靖定是非常愿意看到她成为秦王妃的,因为这样她在秦王府中便拥有了更大的权势,也意味着彻底得了萧晏信任,可以为他获得更多的情报。

故而,此番推拒,必然惹恼霍靖。

她不能主观退掉这门亲事。

思至此处,她眼角攒出一点笑意,躬身拜首,“妾身谢娘娘恩典。”

合宫散去,待回到千象殿,秦王娶妻,六品孺人一跃成为二品王妃的消息,已经传遍骊山行宫。

从路上到殿中,皆是恭贺声。

萧晏眉眼皆是笑,直拉着叶照入了寝殿。

然内堂两扇门一合上,萧晏便换了容色,只将叶照一把推在才合起的门上,倾身上前,将人圈在方寸之地。

“你不愿意,你一点也不愿意。到底是为什么?”他喘着气,双眼猩红。

倒是叶照,有些莫名。

虽然这一路回来,他箍在她腕间狠命紧握的手,告诉着她,他的不快。然当他这般问起为何不愿意时,叶照尤觉疑惑。

遂道,“殿下不是知我不愿的吗?杀荀茂的当晚,妾身便明白清楚地同您说了,妾身无颜同您在一起。见到您,便是想起前生事,万分感愧。”

“然本王也说了,本王不念前生,只想今朝。”

“妾身记得的。”叶照见他愈发气恼,遂自己控制着情绪,尽量平静道,“殿下亦说,留下妾身,就是为了搓揉妾,让妾无颜以对。”

“我……”

“殿下!”叶照头一回拦下他的话,深吸了口气缓缓道,“我们这样好没意思的,今日妾身便与您讲话说开了吧。”

“殿下如今身子康健,前程似锦,无需将大好时光浪费在妾的身上。您因前生事恼怒妾身,妾身不敢有怨言,本就是妾该受的。但是此间恩怨,妾身认为已经同您两清了。”

他喂她一盏化功粉欲废她武功,虽然后来不曾饮下,但一口以喂之。而这些日子,她的功法日渐消散,不久前的月夜,苏合同他私下论过,言他研制了些法子,可以让她尝试,或许有聚功的效果。

但是萧晏拒绝了。

叶照听得,便知他始终想如同一只金丝雀养着她。

至此,便也觉得可以同前世那一命相抵。

只是这一刻,她到底留着彼此余地,不曾点破。

而萧晏,事关前世生死,根本不敢讲明,分明是他深欠她,便也不敢开口。

只由着叶照说下去。

叶照道,“既然已经此间两清,那么这五日来,妾身与殿下之间,当是形成默契的。故而妾身不贪王妃位,也请殿下不要再这般戏弄妾。”

“我不明白。”萧晏盯着叶照,摇头低语。

叶照轻叹,合了合眼道,“既然你我谁也不再欠着谁,那么殿下三番两次欲占妾身,妾身便也应了您。纵使妾身份低微,却也是清清白白一个女子。说句不好听的,便是秦楼楚馆,也没有这般便宜的事。”

“秦楼楚馆”四字入耳,萧晏压了又压的怒气直冲上来,从脖颈道耳根全红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妾身以为,这五日妾身侍奉殿下,是可以向殿下要些东西的。”

“做我的妻子,王妃之位还不够吗?”萧晏厉声,尤觉又绕了回去。

“妾有自知之明,事后皆用汤药避孕,殿下亦是默许的。试问哪家郎君,一边真心娶妻,一边许她一碗碗喝避子汤。所以妾身说,殿下不要再戏弄妾。”

萧晏看着她,半晌笑了笑。

有些回过味来,“是故,这些日子的温存和厮磨——”

他抚着她鬓发,将一缕松散的头发拢好,“是一场交易?”

“侍奉两字都是好听的。”

“你这是把自己出卖给了本王,然后有事索求?”

交易,出卖,索求。

每个字都是对的,每个字都不堪入耳。

萧晏怒火中烧,彻底口不择言。

“那你说,你要什么?让本王看看,你是否配得起?”

相比的萧晏地狂怒无处发泄,叶照要平和许多。

她往门上抵了抵,尽量避着他,“妾身有一阿姐尚在霍靖手中,还请殿下事成之后,能解救照拂。”

“所以只是为了她,你就这般自甘堕落!”

“妾不想欠人,却又身无长物,若一具躯体能得殿下许诺,救阿姐一命,再划算不过。”

萧晏看着她,似是不信她为一亲人竟可以这样对她自己,亦不信在她眼里,他竟是个会以权谋色的人。

“阿照!”萧晏委顿下来,“你我之间,走过轮回路,黄泉路,难道……难道只有色之一字?”

“没有半分情意吗?”

有没有情意?

叶照突然也红了眼。

半晌,她道,“当是没有的。妾身实在想不到、也寻不到。”

无情,无意。

萧晏终于爆发出来,只死命按住叶照双肩,咬牙问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要生下小叶子?为何愿意一个人吃那么多苦孕育她,养育她?”

提到前世的女儿,叶照亦难控制情绪,只合眼不愿再言。

“说啊,你为何要生她,要养她?”萧晏尤记前世仵作验身之语,尤记安西邻舍的婆婆所言。

他们都说,若她不生那个孩子,大抵不会那样耗损寿命,被掏空身体。

“不许提小叶子。”叶照推开萧晏,终于再难控制,扬手就扇了他一巴掌。

她一生习武,力道非常人所能比。虽五指纤细,却是落面成印,声脆震耳。

“你不配提她。”叶照仰面抵在门上,眼泪从眼角滑落,“我生他,同你没有半生关系。仅仅因为,这世间从来只我一人,我想有人同我说说话,有人能让我抱一抱,能让我感受到身体的温度,血液的流动,能让我觉得自己也是一个人……”

她擦干眼泪,深吸了口气,“就是因为,我一人孕育她,养育她,所以我同殿下之间,方才寻不到半分情意。”

“重来一世,这世上有您,有我,却再无小叶子。没有也没什么不好,何必再来一遭,徒增困苦。往事已矣,妾身不想再纠缠。”

叶照已经重新展了笑颜,站直靠近萧晏,捻着袖角给他轻揉面上掌印,“我们都往前走吧。妾身私以为,你我之间,眼下论交易是最好。当然,若殿下觉得不够,妾身可以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