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夏苗, 由工部查检地形,分宫置院;兵部和禁卫军安插人手,护山巡视。
楚王萧昶原是从五月开始便着手动工, 如今骊山行宫内, 该修葺的朱墙,该补整的瓦砾;骊山中,应增设或者调换的围栏及放生缺口,他都已经安排妥当。甚至提前数日亲自带人来此, 再度查验,以保万全。
如此兢兢业业,小心翼翼, 原因无他, 实乃失了荀氏这一钱袋子。
荀茂被杀后,年过半百的荀江一口气散去,整个人郁郁不聚生机。这一子本就是接连四女后方得,捧在掌心含在口里长大, 又因素日纨绔,男女通吃,后院便也不曾正经迎过妻室, 留有一子半女, 故而如今算是绝后。
加之荀茂人首分离,死相不堪入目。
荀江遭此重创,彻底缠绵病榻,盐铁司一职便空了出来。
皇帝说着待卿病愈, 早日回朝。转头就寻了在户部任着虚职的杨顺暂时接手。
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
杨顺便是杨素怀第二子, 贤妃的母家人。
一个五品户部郎中, 虽确有才干, 但一夕间跳两级成了正三品高官,任谁都能看出皇帝的意思。
秤心偏了,这是要给秦王殿下铺路。
然秦王殿下活了两辈子,帝心路数和朝政纷争,熟悉的如同自己掌心纹络。
当下便提出了异议,道,“杨顺虽在户部历练三载有余,户部同盐铁司亦皆掌管国库财政,但到底有所不同。如此上位,难以服众。陛下爱才,可稍提职位,以此嘉奖,总是稳扎稳打的好。”
又道,“盐铁司一职,还是由陛下观朝中诸官,慢慢挑拣。或者眼下可让徐尚书暂且兼任。”
徐尚书,便是徐林墨。
这是妥妥的楚王一派,秦王如何大方至此?
骊山行宫内,紫英殿中,君臣正在论政。
这是亲贵百官抵达骊山的第三日,大邺的开国君主萧明温,当得起“勤政”二字。
譬如因考虑此番要在此月余,遂设置了每七日一轮的议政会。
眼下,便趁着各宫各部安顿休憩,夏苗未曾正式开始,便召开了来此的第一回议政。
能伴驾来此,且聚在这紫英殿中的,都是宦海起伏经验老道的臣子,秦王这般提议,诸臣稍一转念,便皆回过味来。
这是一箭三雕。
杨顺确是秦王一派的人。
若是这般接了盐铁司一职,表面看秦王无异于如虎添翼。其本就掌着兵部,再添财政这块,有人又有银,天平便偏的太过了。
打破平衡,除非是一人独大。
然,秦王高过楚王,并没有多大意思。
因为,陛下正当盛年。
天家兄弟夺嫡有之,天家父子相争亦有之。
是故,秦王这厢并不是对楚王的谦让,乃是对天子的示弱。
听听说得多好,盐铁司一职,还是由陛下观朝中诸官,慢慢挑拣。
皇权至上,陛下做主。十二分的恭谨顺服。
天子听得受用又舒坦,金口玉言,杨顺任户部右侍郎,暂且历练。
这便是秦王的厉害处了。
然萧晏不是圣人,不做亏本买卖。如此顺着天子意,踩着梯|子上,原户部郎中杨顺便在这对君臣父子一进一退中,得了升迁的机会。
五品郎中往上升,便是四品侍郎。
四品侍郎便是实权在手了。
较之陛下先前提出的三品盐铁司,是有不及。但杨顺此番本就什么也未做,得如此提拔,简直天降馅饼。
当场便微低首,以目谢过。
萧晏余光接过,眉眼朗朗,神色却波澜未动。
至于盐铁司一职,依旧按秦王所提议,由徐林墨暂代。
至此,议会散。
群臣三三两两走出紫英殿。
待出了行宫,萧昶自然便靠近了徐林墨。
心有戚戚道,“索性父皇还算公平,给七弟提了杨顺职位,然到底盐铁司之位更高,尚有大人掌着,还在我们手中,这厢没亏。”
徐林墨拱手而笑,并未多言,只目送楚王远去。
回望行宫深处,想着被皇帝留下的秦王,徐墨林不由低叹了一声。
时值傍晚时分,徐淑妃出来散步闲游。
兄妹二人堪堪撞上。
“臣拜见淑妃娘娘。”徐林墨拱手致礼。
“免礼。”淑妃退了侍者,只就着贴身婢女的手同自己兄长一道走着。
“兄长何故叹气?”
难得胞妹声色平平,不夹枪带棍,徐墨林便也话多了些。
道是自己兼任了盐铁司一职。
徐淑妃眼风睨了他一瞬,仕途高升本是好事,且是掌管财政的老本行,如此愁容现、叹气出,想来另有内情。
果然,待徐林墨将今日紫英殿政事道出,徐溪书便冷哼了一声。
户部添了个可掌实权的右侍郎,推过原本的尚书去兼任盐铁司,然上任盐铁司荀江虽卧病在榻,可一派门人尚在。
这不明摆着挑拨荀氏和徐氏,灭的是还是楚王的后盾。
便是徐林墨此刻一心打理盐铁事宜,拢聚荀氏一心,但这厢精力挪去,户部上位的侍郎可不就顺势而上吗?
秦王殿下算盘打得毕波响,当真是只赚不亏的买卖。
然草包萧昶还在叩谢天恩。
怪不得徐林墨要仰天长叹。
秦王殿下若无一身顽疾,十个楚王也不够他拿捏的。
“那你可提醒着楚王,给他分析明了了,现下局势不乐观。”淑妃望着远处渐落的日头,顿下步来。
“荀茂一死,荀江又倒,若给殿下彻底分析清楚了,依他那火爆性子,指不定能做出什么过激的事。且缓缓吧。”
徐淑妃这日终于正眼看了会自个兄长,尽量平和道,“兄长可是后悔了。”
徐林墨点头,“怕是择错人了。”
话音落下,徐淑妃精描细绘的一副明艳容颜,顿时收起了难得对其兄露出的三分笑意,冷着脸道,“你果然这般执迷不语,至今所想竟是选错了人!”
“徐家世代清流,从前朝至今朝,百年不涉党|争,唯有四字,乃为国为民矣。兄长何必如此执念?”
“就是因为先祖不争,我徐氏百年来,一直在洛阳名门中,不过中流尔,挤不进至尊的世家门阀之列。为兄我为家族搏一搏,为后嗣子孙垫一垫,何错之有?”
“若非娘娘多年无所出,臣何至于择他人辅佐之!”
“冥顽不灵。”徐淑妃拂袖离去。
“三妹!”徐林墨追上两步,顿一顿,终是开了口,“你一贯聪慧,可能想法子劝霍侯出山归朝?”
霍侯,霍亭安。
霍靖与霍青容之生父。
十数年前,因发妻亡故,心灰意冷,遂辞官避世,不理朝政多年矣。
“你在想什么?”徐溪书彻底被气笑了,“他合该去地底下陪阿姐,还想回朝中出将入相。莫说他自个没脸,若是回来,我便第一个不依。”
“子虚乌有的事,你何必……”
“我没说他谋害阿姐,但是阿姐健健康康一副身子,稳妥顺当的胎像,莫名其妙难产而亡,他总是难辞其咎!”
论到早逝的徐家长女,侯府主母,徐淑妃眼眶忽的红了两圈,再不欲同兄长多言,只抬步离去。
然走了两步还是停了下来,压声道,“阿姐一点血脉,青容我已将她嫁了,虽是远了些,但总比待在这是非之地强。”
“剩得子康,他为儿郎,需承爵衍嗣,撑霍家门庭,我尚管不了他。但你少让他参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离天家的皇子皇孙都远些。”
霍子康,便是霍小侯爷,霍靖。
徐林墨闻言,不置可否。
眼下,洛阳高门皆知,霍氏定北侯一门独善其身,霍小侯爷只承爵,连个官职都没有。
同秦王殿下私下交好,也是陛下所乐意见的。
且障眼法罢了。
霍小侯爷,根本是楚王的幕僚。
这徐淑妃身在宫闱,一开口竟是直指要害。
然徐林墨却甚觉荒唐,此间霍靖所在的位置恰到好处,于两王而言,一明一暗。故而未再多言,只跪安退去。
却也不曾多想,半山亲贵处,霍小侯爷的院子里,论政结束后,楚王心中尚且不安,便来寻了霍靖喝酒。
霍小侯爷心思缜密,为其分清利弊局势,连带徐林墨有意隐藏的,都道了个清楚明白。
于是,楚王殿下闻言,当真如星火落柴堆,一触即燃。咬牙切齿拂袖离去,无论霍小侯爷如何阻拦,都难平怒气。
只言要煞煞秦王殿下威风。
霍靖看着远去的人,挑了挑眉回身落座,烹茶弹琴。
一人从后堂转出,黑衣披发,踏步无声,拎壶倒茶,凑鼻清嗅。转眼将茶水一饮而尽,顺道抚掌熄灭了炉中炭火。
霍靖观其人饮开水,覆焰火,只止琴恭贺,“先生功法又尽一步,恭喜。”
应长思狭长的桃花眼中,尚且滚动着一抹不正常的琉璃色,只笑笑道,“比吾之师尊尚有差距。”
顿了顿又道,“无妨,师尊近来也受了伤,方才我已看过。如此她且要歇一段时日,我便差她不远。”
应长思的师尊,苍山派唯一的女掌门尹无双,数十年前早已香消玉殒,魂散于雪山之巅。
方才所见的,是和尹无双有着六七分相像的叶照。
霍靖也没反驳,只待人眼中琉璃色退尽,复了清明神思,方道,“阿照上回言语梅花针之事,不知先生可有应对之法?”
应长思揉了揉眉心,“想必她体内未除的牛毛针认主,寻着母针而去。”
“两个法子,要么寻来朔方玄铁,吸出牛毛小针。要么杀了梅花针的主人,一了百了。”
“后者吧,我来动手。”应长思又饮了口茶,“她近来身体不对劲,多半是连番力战,又守在秦王那般人物身边,心神不聚,没有及时调服功法。我方才探她脉像,细沉幽弱,功法也散了三成。且不说我们没有朔方玄铁,便是有,此刻给她抽针,她多来是受不住。”
霍靖颔首,“既如此,先生可要我帮衬些什么?”
梅花针的主人是陆晚意,常日在深宫伴着贤妃,并不好下手。
应长思望着方才离去的人,“那楚王殿下不是要煞煞秦王殿下的威风吗?他何时动手,我便随之动手。”
霍靖颔首不语,只含笑继续抚琴。
楚王能怎样对付秦王?
文比不过,阴敌不过。
唯剩这围猎场上,暗箭无眼,猛兽无情。
*
已至日暮,萧晏尚在紫英殿中,自前两日父子二人为着立秦王妃一事起了争端后,萧晏静心恍然,三千宠爱便等同于三千集怨。
他尚是皇子,帝王亲子。
即便犯再大的错,只要不是造反夺位,他贵为天子的父亲都不会动他。然阿照却不同,随时会被迁怒。
遂而,当这一刻萧明温道,“你母妃的意思,打算提一提你后院那位孺人的位份,但是侧妃与王妃位且缓缓,其他随你挑都成。朕看着,还是一级一级抬吧,不易太过惹眼。”
萧晏一下便听出了意思,这是陛下在测他的态度。
本来亲王除了正妻王妃位,需由天子亲定,其余位份根本不必经过御前。且还是一级一级抬,怎么就劳皇帝如此慎重开口了。
“谢父皇,暂且不必了。”萧晏笑道,“非年非节,她亦无功无劳,诚如父皇所言,等当真出息了,再论不迟。”
萧明温勾了勾嘴角,看他一眼。
萧晏便道,“不过父皇,待她有功劳了,儿臣可不愿一级一级抬的。巴巴显得儿臣小气。”
萧明温笑出声来,这才是他这个儿子的性子,肯退但也不忘进,半点不肯吃亏。
“除了王妃位留一留,其余随你。”
“父皇放心,儿臣有分寸,事关那日五皇嫂生辰宴一事,如今外头漫天的声音……”
萧晏顿一顿,“她是不能坐那位置。”
话到这个份上,萧明温彻底安了心。
看来未被美色迷惑,是他多操了心。
萧晏从紫英殿跪安,出来时已经夜色昏沉,心下却松了大半。
匆匆步履尚且轻快,然未走几步便顿了足。
叶照提着一盏羊角灯,在殿门不远处等他。
蓦然地,萧晏心下慌了慌,方才对着皇帝说得话,可是被听到了?
不会,夜中有风,两地尚有距离。
“怎么想到过来的?”萧晏走上前去,笑道。
“半山归来,闻殿下未归,便来候一候您。”叶照随他转身,走下阶梯。
萧晏观她神色,并无不妥,遂道,“父皇留我叙话,晚了些。”
叶照点点头,“那殿下用过膳了吗?”
“不曾。”
“正好,妾身饿了。”
萧晏放下心来,方想起她刚才的话,“你去半山作甚?”
叶照止了步伐,也未瞒他,“去见霍靖。”
“确切的说,是应长思。”她低头顿了顿,望向萧晏,“不知为何,我功法无法凝聚,散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