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暮霭沉沉, 弦月上升。

萧晏确实公务繁忙,晚膳都是在书房同属臣一道用的。此刻叶照已经沐浴出来,他亦还不曾归来。

叶照揉了揉左肩, 如今伤势恢复的不错, 除了骨缝还需养着,其余皮肉已经结疤,甚至边缘处隐隐有落疤的趋势。

她眺望了一眼西屋的灯火,吩咐廖掌事去备些宵夜。

如今侍奉她的人, 便是廖姑姑本人。

她清醒后,自知晓崔如镜再难回来,便以其已到适婚年纪, 放她外嫁为由告诉了萧晏, 本是给她的失踪寻一借口便罢,不想萧晏直接指了廖姑姑贴身伺候。

廖姑姑做她贴身侍女,亦好亦不好。

好的是,只有其一人侍奉, 她若有所行动,支开也方便些。不好的则是廖姑姑侍奉她一个孺人,委实大材小用。

她原也不是被伺候惯的人, 拿不出生来高高在上的姿态, 且又是一个长她十余岁的人,她便不甚自在。

偶尔,慕掌事和颜教导她两句,她便觉看见了慕小小。

心中欢喜又感愧。

譬如眼下, 她正将霍青容那方玉佩安置在一个六菱檀木屉盒里, 然后在上头捻绳点纱作了标注。

廖姑姑思量再三, 忍不住低声提醒道, “孺人,午后殿下不是让您莫留了吗?您何必如此珍藏!殿下眼不见为净,哪日看到了,保不齐……”

廖姑姑把后头话顿了顿,咽下去。

“睹物思人吗?”不想叶照自个说了出来。

廖姑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当局者迷。

到底是年幼一起长大的情分,那桩子婚约原最先提出作罢的也不是殿下,是宫里的徐淑妃。作罢的缘由说来更是寒心,殿下算是一下子药和人都失去了,都是命里顶重要的东西。

如今姑娘嫁人,何不断得彻底!

“孺人,贤妃娘娘很是疼您。”廖姑姑思绪半晌,“您啊,且为自己思量。”

说着,她伸手将那檀木屉盒捧入手中,朝叶照福了福,“孺人,不若您开恩,看在奴婢侍奉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奉给上,赐给奴婢吧”

叶照抬眸看廖姑姑,下一刻便弯了双眼,从她手中将盒子拿回,“姑姑心意,阿照领了。但这个还是我自个保管。”

这是个真心实意待她好的人。

盼着她和郎君好好过日子。

否则,一个奴婢,便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直接同主子论这等事,何论还敢作出这样的举动。

叶照看着她,心中想起慕小小,便格外感激。

她之一生,前后两世,没有得到过多少善待和温暖。故而旁人待她的一分真心,她都当十分珍藏。

便不消说是关萧晏,这玉佩若给了廖姑姑,就真成赏人的了。来日萧晏回头,岂不是要呕死。

自知晓优昙被毁后,叶照唯一所想,便是萧晏能顺遂些便顺遂些,能多快活一日便是一日。

“姑姑想要什么,去小库房尽管拿。”叶照戳戳了廖掌事腰间的荷包,知晓里面装着小库房的钥匙,笑道,“且都记我头上。偏这个,谁也能碰。”

廖掌事无奈,只持着玉梳给她理顺一头刚刚绞干的长发。

俯身挽髻时,悄声道,“奴婢遵的是贤妃娘娘的意思,她还是如第一眼一般喜爱您。”

叶照偏头愣了愣。

廖姑姑继续道,“端阳夜的事闹出之后,没两日殿下便快马着人将您的事都同娘娘说清楚了。前些日子,更是将您的户籍,祖上三代关系,张掖叶氏的旁支都尽数理清,编档上呈了。”

“娘娘知您小小年纪,忠肝义胆,这回为救襄宁郡主又遭了这般大的罪,是一百个心疼。要不是大皇子腿疾发作,定是要来看您的。”

廖掌事还在絮叨中,叶照则静下了神来,敛正心思。

户籍、双亲、宗族关系……这有关张掖叶氏的另一套身份档案,是霍靖准备的吗?这才一个月,他竟有如此迅捷的效率?还是他行一步而思百步,早已料到了今日局面,所以给她备下了另一个身份?

这样一想,叶照头皮发麻,如此缜密的心思算计,她还需更快得了萧晏信任,让他早做提防。

她的目光透过半开的窗户,重新落在西边的书房中。

*

亥时三刻,萧晏踏月归来。

叶照原在屋中打坐,调理心法。远远听到脚步声,耳垂微动,遂止息功法下榻迎他。

“殿下饮了酒?”一近身,叶照便闻到了扑鼻的酒味。

“一点药酒,无妨。”萧晏眼角堆着满满的疲乏,见到叶照,勉强散去些。

“妾身去吩咐熬盏醒酒汤,不然明日该头疼了。”叶照扶着萧晏,正欲唤人,不想被人一把拉住。

“饮过了。”萧晏面上撑出两分笑,低头嗅她发间桂花油的芳香,“不是让你早些歇下,莫等本王的吗?”

这话说得实在口是心非。

你若传话不过来了,人便自己歇下了,自不会等你。

“妾身睡了,多半也得让殿下闹醒。”叶照剜他一眼,换了个说法。只将人扶进屋,给他宽衣解带。

“困吗?”萧晏张着臂膀,用下颚磨她额角鬓发。

“还成。”叶照牵着他坐下,给他按了会太阳穴,又喂了盏茶水,见他气息平顺了些,遂道,“妾身伺候殿下沐浴吧。”

“本王自个来吧,劳你伺候又不知要到何时结束。”

叶照闻言,抬眼望天,低叹,“殿下怪会倒打一耙。”

萧晏将人圈在怀里,泛着乌青的眼底压着两分笑,勒了把她抹胸的丝带,让原本挺立的峰峦一下更加起伏汹涌。

叶照才蹙眉,这人便已松开丝带,借着涌动间的那点空隙蹭上来,垂首埋进她胸膛。

上一瞬还想发火,下一刻男人这幅姿态,便堵得你将“浪荡子”三个字吞进肚里。

这怎么看都是一副仕途不畅、阑珊萧瑟的模样。

加上这箍腰施力却不由打颤的手,和哑声嗓音里的一声“容我靠一靠”,就差把“累”“乏”“辛苦”“难过”写在脸上了。

对外英姿勃发、丰神肆意的秦王殿下,关起门来扯了伤疤、露出弱软与人看。

这、谁能舍得不让他靠?

谁,还能推开横他一眼。

叶照一边心疼,一边顺势而上。

只抚着他头顶,柔声道,“殿下可是有烦心事,可与妾身说说。说出来,许能舒服些。”

萧晏不吭声,只以面贴着又磨又揉,就差啃上去。

“也罢,妾身一妇道人家,三寸梳子两尺发,原也听不懂殿下那些军国大事。殿下安歇吧。”

叶照边说,边按着他后脑,闷住他。

仿若还有未竟的半句,妾身只配以色侍君好。

无声胜有声。

果然,未几这人便挣扎着退开身来,喘息道,“可真能磨人。”

“罢了,本王与你絮叨会。”萧晏将中衣领口拉下些,散去酒热。

他拍着一侧空座,颠了颠腿。

看得出,是真累了,酒意也没散透,这会连人都抱不住了。

叶照识趣地下来,挨在身侧,还不忘拉过他的手,搓揉虎口,给他缓神。

西北边地将士的兵器调新,林林总总共需一百万两银子。

兵部领了这差事,但是户部不拨银子。

户部不给原也无妨,萧晏按表上奏即可。

然上达天听后,户部同样是变不出银子的。便是有,也不能给,否则便是变相说明欺辱秦王殿下。

户部背靠的是五皇子楚王殿下。

满朝皆知,天子也知。但君臣不捅破,便是君臣和睦,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自然上达天听了,还有另外一个结果,户部不出银子,但楚王殿下有法子生出银子,能帮衬到掌着兵部的秦王殿下。

如此一来,楚王便出了风头,分担君忧,能力十足,衬得秦王十分无能。

是故,萧晏索性压着这事,不曾上奏。

他确实酒意未散,这厢说的话,尤其是此等公务,叶照印象中,上辈子便是三年加起来他都从未说过这这般多的公务。

当真是絮叨,从寝殿一直说到净室。

且说的都是真的。

叶照给他擦洗身子,随他的话回想半月前,他与属臣在这听雨轩正殿谈论的内容,彼时她在此处养病,偶尔廊下歇息,自能听到些。

是一个意思。

只是,这一刻,叶照突然便沉默了,面色亦不太好看。

萧晏靠在桶壁上,抬手捏了捏她面庞,半阖着眼道,“想什么呢?怎么瞧着生气了?”

叶照摇摇头,继续给他捏着肩膀,“妾身只是觉得挺没意思的。您和楚王相争,朝臣各自站位,陛下高座且看哪个儿子更出息,你们都为着自己的好处。那到底还拨不拨银子了?边地将士的武器便拖着不换吗?若是外寇来袭,将无兵刃,亡国便在眼前。”

“从来受苦的,都是百姓。”

叶照手下力道到底有多大,萧晏不敢想,反正这一刻他觉得肩骨要被捏碎了。

加之“亡国”二字,他半阖的双眼一下睁开了。

眼前人绞干巾帕尚在弯腰给他擦身,他垂眸寻她目光。

“起来吧。”叶照直起身子。

萧晏便随她抬首,他勾着唇角道,“阿照,你真美。”

从皮到骨,到灵魂,他的姑娘都在发光。

叶照笑了笑,没再接话,只拿了亵衣给他换上。

帷幔帘帐放下,床榻一方天地便局促了许多。叶照虽怜百姓疾苦,却也无能为力,心思尚且凝在眼下。

正欲开口,却听得萧晏声音再次响起。

他揽在她腰上,搓着银丝缎面的小衣布料,“已经先拨了七十万两出去了,再闹也不能动摇国本。”

叶照翻过身来,“不是没银子吗?”

萧晏摸了摸鼻尖,又搓了搓指尖,“本王私库补的,另……卖了两处庄子。”

天家皇室的东西有价无市,也没人敢碰。

为了将庄子卖出去,黑市来回倒腾了数遍。

从来都是将赃银洗干净,这厢是要把白日天光下的财产裹上层灰,再贱卖出去。简直闻所未闻,难上加难。这些日子忙的事中,这便占了一半。

当然,这些萧晏也不会细讲。

他眼下在回应叶照的另一个问题,“还差三十万两怎么办?”

萧晏道,“原也不难,本王劈半个沁园卖了,三百万两都能有。”

壁灯微弱,还是能看清姑娘用漂亮的杏眸横了他一眼,却又伸手给他揉着眉心,亲了亲他发乌的下眼端。

她手中力道事宜,发香惑人,吻眼的唇瓣又润又滑,催得本就疲乏的人昏昏欲睡。

许是酒精之故,明明已经上下眼皮靠拢,鼻音渐起,然男人话语还未止住。

他屈腿和她缠在一起,迷迷糊糊道,“五哥处有个钱袋子,乃盐铁司荀江。荀江膝下有四女一子,一子中年所得,乃荀家命根,却是个纨绔……本王从他处入手能得银子,但是……”

萧晏当是真的乏了,只将人靠紧些,“……就从他处作文章,把本王添补的一并讨回来。”

半晌,他又嘀咕道,“不然,你连这缎面衫都没得穿,本王要养不起你了……且让他,让他……”

盐铁司是甚?

如何荀家会是钱袋子?

洛阳城中纨绔比比皆是,一个纨绔又能做何文章?

叶照思绪连绵,却也知晓便是萧晏未入睡,也断不能再往下问去了。索性他给了她清辉台的令牌,那里有资料库,她可去查询一番。

这样思前想后,叶照尝试着唤了一声“殿下”。

萧晏含糊应声。

“妾身伤好的差不多了,明日我们回王府吧。”

“嗯……”

三更月色入窗,屋内如同起了一层白霜,叶照半撑起身子,将一点帷帐露出的缝隙合拢。躺下时,轻轻抚了抚男人锋利又柔和的眉眼。

此番事成,大抵信任便能累起些,届时她便可旁敲暗示。这样聪敏的人,只要有一点怀疑的种子种下便成。

叶照往他怀中缩了缩,再有时间,去雪山走一趟,或许有旁的发现。再或者,寻苏神医学一学医理,学些能缓减他病痛的手法技艺……

若今生实在还不清,来生我继续还……

对不起,阿晏。

睡意袭来的一刻,叶照突然在心底唤出这个久违的名字。

她下意识又靠近些,未几呼吸便匀了。

便也不知,黑夜中,缓缓睁开的一双眼睛,清明的没有半分醉态,清醒亦无睡意。

————

翌日,启程回府。

萧晏直接去了湘王府看望兄长。

叶照问,“可需妾身同行?”

萧晏道,“皇兄喜静 ,甚少见外人,待本王问过,下回再带你同往。”

叶照颔首,如此正是良机。

“你去清辉台帮本王寻两本医书,近来想读。”萧晏叫停马车,又嘱咐道,“若是寻不到,问苏合也行。”

叶照颔首应声,如此更好了。

入清辉台更自然。

萧晏看着踏入府门的婀娜背影,勾起唇角笑笑,吩咐车夫前行。甚至,申时正,还命人回府中传话,道是是晚膳在湘王府用,府中不必备膳等候。

湘王府在朱雀长街最西处,脱离在整个乐阳坊皇子王孙的府邸之外,当真偏僻幽深,符合了湘王传闻中的孤僻性子。

只是孤僻喜静的湘王殿下,甚爱听曲,府中养着名伶戏子无数,朝阳台上终日丝竹声不绝,咿呀唱响。

这厢夕阳晚照,映出轮椅上的人半边背影、沧桑轮廓。

萧旸道,“可要再给你拾掇间厢房,今个索性留宿?左右你就是为择选伶人来的。漫漫长夜,好好挑。”

萧晏阖眼靠在座塌上,闻前头话手中折扇尚且开开合合把玩着,听到最后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皇兄不兴胡说,七郎正经择人公用。”顿了顿一双凤眸焕出光彩,“皇兄这话是同意借人了?”

“可是引荀茂入局,就这么个身份低微的伶人,顶什么用?”湘王殿下并不肯借人。

萧晏重新靠回榻上,摇着扇子道,“寻常伶人不得作用,从您这湘王府出去的,便两说。”

萧旸不应他,只笑道,“论风姿容色,你府中不储着位天上有地上无的孺人吗?你给她备了全套张掖后人的齐全档案,难不成便把自个诓进去了?”

“张掖叶氏,十数年前早死绝了。”萧旸冷笑,“哪来的后人!”

萧晏挑眉不语。

萧旸遂又道,“你就用那叶氏,是最妙的。荀茂那人,纨绔是纨绔,也是有脑子功夫的,我这处人挪去,难保全须全尾回来。”

“就用她,左右也伤不到她,最多一点名声的事。一个来历不清的女人,你别昏了头搭进去。”

萧晏不置可否,只阖上眼睛,“让他们声响小些,否则一会本王就拎嗓门最尖的回去。”

娇生惯养的秦王殿下抬扇指了指台上伶人,侧了个身将耳中棉花塞实些。

眉宇间,疲态尽显。

“有风,让你去屋里睡。”萧旸叹气道。

“她不能去……”萧晏眉眼渡了层光,似是入了梦乡,唯有口中低声喃喃,“她、是我妻子。”

晚风徐来,话语经风即散。

湘王殿下自然听不到秦王最后的呓语。只看了眼他足畔处寒气缭绕的冰鉴,挥手散了歌姬,将自己常日护膝的薄毯扔在胞弟身上。

*

秦王府中,叶照得了萧晏传信,便更加放心。

她持着那枚令牌,简直畅通无阻。

清辉台的书房,议政屋,资料库皆有人看守,却也恭谨迎她。

其实,她比萧晏料想的要处理的快地多。

不过一个时辰,便在资料库找到了荀氏父子的档案,在议政屋翻到未清理干净的半页账本草稿。

又小半时辰,她用头上发簪解开了萧晏书房内唯一一处上锁的暗格,发现一本保存完整的账本。

关于盐铁司荀江贪|污的账本。

盐铁司,乃财政三司之一,是朝中正三品高官,掌全国茶、盐、矿冶之事。历朝历代都是择清流之士担此职。

却不想,清流之士,已经贪墨至此。

叶照翻着账本,随年月看每一笔赃款,触目惊心。

昌平六年,江淮盐政与盐商勾结,敬孝白银二十万两。

昌平九年,设“预提盐引息银”,每年得数万两白银,至去岁,已是数百万白银不对帐。

这两处是数额最大的。

除此之外,还有茶、矿冶之事,光现银已是累积贪逾八百万两。

怪不得,萧晏说盐铁司荀江是个钱袋子。

叶照踏夜出行,斗篷风帽,入了洛阳以西霍靖的一处私宅。

按霍靖指示,持笔默下秦王府中探得的事宜。

她过目不忘,一手霍靖亲自教导的小字,娟秀雅致,不过两炷香的功夫便将萧晏十数页的账本完整地誊了出来。

这种时候的汇报,霍靖不会听人言语讲述,只看笔上东西。一侧,应长思也在,悬丝搭脉,测得是叶照的呼吸和脉动。

上辈子,叶照头一回以这种方式汇报,誊写过程中,改了萧晏囤积粮草的数目和押送的时辰。

人说谎总有躯体会反应,比如神思微滞,心跳漏拍,应长思如此搭脉当场便能感知。

遂而,那次直接就喂她吃了一碎心蛊。直到她熬了半个时辰,指甲劈裂,筋骨断开又接上,都不曾改口,应长思方奉霍靖之令留了她一口气。

后来,每逢汇报,因要瞒去部分真实内容,叶照就暗里调服呼吸和脉息,一次次的演练,直到应长思都感应不出来。

而此刻,她也不曾特意控制自己体征,因为她一字未改,所书皆是真实内容。

她虽不懂朝政,但多少能看明白,但凡君主不是昏聩不堪,座下臣子这般贪法便不可能不知晓。

萧明温乃开国之君,断不可能连这点嗅觉都没有。

既是知而不言,那么定是有旁的用处,此刻动不得。

况且,昨夜萧晏说了,要从荀江的命根子荀茂入手。

叶照便推断,这份账本绝不是最重要的,充其量是一块引玉的砖。

如此,尽数告知亦无妨。

而关键,当在荀茂身上。

果然,这晚叶照便在萧晏口中听到了荀茂的事。

这个洛阳城中的纨绔,相比他父亲的贪赃枉法,中饱私囊,他所犯之罪更是罄竹难书,百死难赎。

“□□辱掠杀”五字,字字皆沾。

光是被他辱之暴之、后又杀之弃之的少年男女已有十数人之多,更遑论被他强抢入府豢养的各式女子儿郎。

曾有古稀老妪为孙女被抢,撞死在他府门之上,后亦不了了之。

“天子脚下,便没有王法了吗?”叶照光听便已是美目圆瞪,推开起身的一瞬,周身真气弥散。

萧晏摇开扇子避过,却还是看见一排琉璃罩中的烛火齐齐晃倒,熄灭。

“怎会不管?”萧晏将人重新拉至身侧,按在摇椅扶手上,“可是法度管辖之前,尚有钱财消灾。法度管辖之间,亦有银两通天。如此,便让他法外逍遥了。”

叶照闻言,半晌点了点头。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便也明白了。

荀家富可敌国,荀茂犯了事用钱堵当是人的嘴,或者堵执法人的嘴。

一介草民,哪怕是官吏之家,只要他所碰是在他荀家之下的,便也告不到上头。

且涉及名誉,一人损而阖族不安。

故而但凡银钱到位,世人十中八、九都是愿意的。

如此民不举,官不究。

地狱空荡荡,恶鬼长留世。

她突然便想起为了三两碎银将她卖入青楼的生身父亲。

想来若是彼时遇到荀江,她父亲定是当场让他要了自己,说不定还会说她花貌嫩脂,宜赏宜吃,各种花样皆可,然后再开个三十两的高价。

“不说这个了,今日本王不在,可做了些什么?”萧晏见她默了声,脸色亦不太好看,便也不再聊这个话头。

叶照回神,从屋内案上捧来两本书,《温热经纬》、《素问》,“妾身问了苏神医,他说您喜欢看这两本,说妾身也能看,以后可以给您活络筋骨。”

“今个妾身还去了趟西街的首饰铺,定了套时新的头面。”叶照挑着远山黛,灿亮的眸子倒映星辰,“殿下不会不允吧?妾身记得殿下昨个说了,如今府中开支困难,累殿下将宅子都卖了。”

“不至于!不至于!”萧晏一愣,忍不住笑道,“没听说一国亲王养不起新妇的。去择了花样,别重复,凡看中的都搬回来,轮着戴。”

“或者,着林管家去问问,哪个师傅做得头面,请回来给你定制都成。省的同人撞花色。”

叶照眉眼含笑,复又嗔道,“荀茂可恶,让殿下搭进去这般多银子,妾身定不容他。”

萧晏侧首看她,见她娇俏妩媚,便是装出来的神色,亦是带着花月无边的风情。

何况,眉宇间的那抹嫉恶如仇,亦不全是装的。

她说得爽朗又干脆,且这一晚整个状态相较与沁园那日,当是明朗欢愉许多。萧晏便知她这日在霍靖处汇报事宜不曾遭罪,那厢对她当是放了稍许信任。

待此事结束,她约莫敢将霍靖提及,如此他顺势信任于她。

往后,她亦无需担着如此重的心理负担度日。

这般想来,萧晏掌上她不堪一握的细腰,烦闷的多日的心情亦扫去大半阴霾,便也不曾细想她那句“不容他”并不是气话,乃是动了真格的。

*

日升月落,花影向晚。

转眼已是六月二十五,距离七月凑齐百万银钱送往西北边地,仅剩五天。

时值楚王妃生辰,邀请赴宴的帖子送到秦王府,萧晏尚在湘王府磨自个长兄挪人,便也无心前往。

再说了,这宴无好宴,明摆着萧昶摆谱要笑话他来着。

四月便接的差事,耗了两个多月,自个搭了七十万两雪花银进去不说,到头来还不是要硬着头皮上奏。

还不是要由他楚王殿下来解决这棘手的问题。

萧晏心里明镜似的,便以推说兵部公务堆积如山为由婉拒了。但秦王殿下公务繁忙,秦王内眷总不会忙到哪去。且都是妇人间的花宴,秦王推了,叶照便再没有不去的理由。

这厢萧晏是不担心她的,妇人间各种花舌心思、雅兴游戏,霍靖定是早早调|教了她。再或者要争奇斗艳,她往那一坐,便是把“绝色”二字写在了脸上。至于安全几何,除开大内深宫,或者有心算计,其余萧晏更觉多虑,她那身功夫,动起真格能踏平楚王府。

萧昶多来想夺个脸面,夺不成遂由楚王妃帮忙,左右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算计。

“大哥确定不借人?”萧晏还在磨萧旸,“七郎定保证安全。”

亲情牌都打出来了,“皇兄”直接改成了“大哥”。

“你保证安全,保得了名声名誉吗?”萧旸看着台上开腔的小戏子,“且不论名声名誉,荀江那伙人都玩些何物,你心知肚明。只是皮肉磋磨吗?五石散、幻肠草,指不定多少喂下去!”

“你说得自然有理。幼、奸在大邺乃死罪,以一人之清白换恶鬼不存,是值得。可是,那一人的公平在何处?”

萧旸摇把玩着腰间玉佩,叹道,“实在惹你生厌,你着林方白暗里一剑杀了便罢,也算为民除害。”

“兵部缺钱便趁早报上去,弄这些九曲十八歪作甚?”

“哥……”

“为兄便这话,要人没有,自己想辙去!”

“我——”

“别你呀我的,少在我面前论帝王心术,御臣之道,扰我听曲。”

这种血脉压制,激得萧晏只能猛摇两下扇子降火。

眼看萧旸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萧晏在摇坏了一把折扇后,将破扇扔在兄长身上,甩袖走了。

然还未踏出湘王府,最是规矩懂礼的廖姑姑便跌跌撞撞奔过来,福身含泪道,“殿下,孺人在楚王府出事了。”

“她被荀家五郎,被……”

荀家五郎,便是荀茂。

洛阳城中,万花丛中过第一纨绔。

萧晏眉心陡跳,弃了马车,抽刀砍下马套,欲要翻身上马。

“殿下,殿下!”廖姑姑拦在马前,急喘道,“孺人已经不在楚王府,她说受不得这样污辱,要让青天作主,她、她奔去了就近的京兆尹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