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官,我家姑娘这手是不是不碍事了?”
“不会留疤吧?”
“再过一月,凤仙花开了,可耽误染蔻丹?”
崔如镜送医官转过屏风,满脸都是急切。
正调试药方,指挥药童降武火为文火的的王医官闻言,胡子险些飘起,“这血都没法止住,你这丫头想什么?”
“赶紧的,给孺人按紧纱布去,缓减血流。”李医官催着她。
崔如镜咬牙,含泪回了主子身边。
医官撤出,侍婢退下。屋内便只剩了叶照和崔如镜两个。
叶照靠在内室东头的美人榻上,受伤的右手搁在侧边扶案,上头缠着纱布,肉眼可见还在汩汩堙血,一点点渗透蔓延开来。
“那止血粉中,可是足足提纯的红爻籽研制而成。你倒当真下地去手。”崔如镜给叶照按着纱布,压低声响,“确定这法子能成?别到时连刀也拿不稳,便是半点生机都没了。
崔如镜晨起由府中管事安排,重新回叶照身边伺候。
她是识药用毒的好手,一入清辉殿内寝,便嗅出了浓郁的红爻气味。
叶照需要她传话霍靖,自不会瞒她,只将前后事宜尽数告知。
“那依师姐呢?”叶照问。
崔如镜按着纱布,勾唇不语。
叶照挑眉,“若是此番我无所作为,等着秦王殿下先发制人,这是人家的地段,硬拼十之八|九是九死一生。师妹生死是小,白白辜负侯爷和师门多年教导,便是万死难恕的罪孽。”
两人的对话,声音控的极低,部分中间还以门中手势暗语带过。
言至此处,叶照余光瞥见外院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由远及近,遂皱了皱眉,似是手疼得厉害,软软靠上崔如镜肩头。
十足一副闺中女子受了委屈、惶恐害怕的模样。
她垂眸望了眼掌心的伤口,凑在崔如镜耳畔喃喃道,“若是此番,小师妹还过不了关。劳师姐催动我体内碎心蛊。免我落在秦王手中,多受折磨。”
“放心,真到那一刻,师姐不会让你太痛苦的。”崔如镜轻轻拍着她背脊,在叶照近身的一瞬,她亦看见了萧晏。
“渡过此关,抓紧下一步的任务,且让秦王去你其他师姐处,分散他对你的疑虑。”
“那便司颜师姐处,想来最合适。”
“如此甚好,总之接下来一段时日你尽量别再侍奉他。”
叶照颔首,眉宇间浮出一丝笑意。
她从崔如镜的声色中,听到一丝被信任的味道。
本就是如此,她需要萧晏、霍靖两处被信任,方能绝处劈开一条生路来。
*
“人怎么样,如今是个什么情况?”萧晏阔步入外殿,便被弥漫的血腥和浓重的药味怔了怔。
“回殿下,血还不曾止住,卑职商量着正欲熬药给季孺人服下,养一养她的元气。”
萧晏未停留,直接去了内室。
王医官见人回来,神情舒展了大半,侧身拦下亦要随行入内的苏合,“劳苏神医看一看,可还要添些什么?”
“加一钱伏龙肝,两钱藕节。”苏合急着看戏,头也不回道,“再加一碗水,改武火,三碗收成一碗即可。”
“怎么弄的?让本王看看。”萧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叶照缓了缓心绪,从崔如镜怀里退开。
崔如镜行礼如仪,叶照却僵着身子没有动弹。
萧晏转道她身前。
饶是一路过来,已经听了廖掌事回禀,说她血染了大半片袖子,榻褥都浸红了,然真看到眼面前人,萧晏还是倒抽了口凉气。
叶照面色青白灰败,额上薄汗未干。
这厢被他提了声响一问,抬起的眉眼便恍惚又战栗。
萧晏想起上辈子,也是她初入府邸不久,他带她去沁园游玩。遭遇刺客,她为护他,情急之中只得以身挡剑。
那一剑,捅在她背脊,差半寸便是贯穿伤。
“阿照!”她跌在他怀里,他提声唤她。
她颤了颤,眉眼虚阖。
便是此刻这番模样。
装的。
前后两辈子,刺客是提前安排的,手心是自己划破的。
萧晏在闻廖掌事回禀后,便知她已经顺势踩梯备好了一切。
可是,受的伤是真的,留的血也是真的。
历过前世那样的情浓情灭,今生再见,萧晏还是不可抑制地放柔了话语,“疼吗?”
他帮她解开纱布,低声道,“莫怕,让苏神医看一看伤,别划到筋脉了。”
“嗯。”叶照强忍在眼眶中的泪珠子接连落下。
萧晏手背沾了她的泪水,皮下青筋抽动。珠泪破碎,似一朵花、跌落。
男人认命地低叹一声。
换后院其他几个,他估摸已经扔给林方白,挫骨扬灰了。
挫骨扬灰。
上辈子,在知晓她身份后,他想了又想。
想到最后,“挫骨扬灰”成了“不许再出现在本王面前”。
“妾身愚笨,原不想惊扰殿下的。一点小伤,用了晨起殿下的药,本已无碍。却不想补眠之中,才惊觉疼痛,醒来已是皮肉翻卷,鲜血直流……”
“殿下,妾身、妾身的手是不是废了?”
叶照抽抽搭搭开口。
萧晏迷迷糊糊听着。
剩苏合,闻其语,观其伤,眼睛瞪大一圈。
一时竟分不清这二位,哪个下手更狠,那个演技更好。
这是一刀垂直切入,且锋刃在血肉中停顿后再施力往深处划了半寸。
整个过程便如她给萧晏剃面,萧晏骤然起身,她为防伤到他,千钧一发之际,受刀面撞向自己。慌忙中隐忍不发,刀刃又勾了部分皮肉。
要不是萧晏告知,苏合是无论如何都不信这是自个特意划的。
这种划伤,简直能疼死人。
那廖掌事还说她自己在伤口倒了整一瓶红爻粉。
苏合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再看一眼面前这厢柔弱的如落雨飘花的姑娘,后背更冷了。
“如何?可伤到筋脉?”萧晏问。
“还好,就差一点。”苏合道。
“所以,到底是怎么受的伤?”得了苏合的定心丸,萧晏重拾了清明,话便又开始带着压迫。
细听,自然也能听出旁的意思。
这是在给叶照递梯子。
叶照咬了半晌唇口,却没顺势上去,只哀哀低吟,“妾身愚笨!”
萧晏望了她几瞬,揉了揉她脑袋,轻声道,“是本王的不是。剃面那会不该乱动。廖掌事说,你为掩伤势,袖口都抓破了,以后别再这样了。”
“大抵刀太利,妾身一开始当真未觉得痛。”叶照这厢踩上梯来,低眉道,“殿下还特意观妾身的手,那切痕当是被刀柄挡了,片刻间血也不曾流出……后来在外头熨衣裳……”
叶照的头低得更下了,半晌才道,“妾身怕殿下、怕殿下……”
“怕本王什么?”萧晏寻着她眸光。
“妾身怕殿下嫌妾愚笨,大早上的便见血光,以后不再要妾身侍奉……”
美人抬眸,比垂首更委屈。
春光潋滟,泪如清明雨,碧水映梨花。
仅此一句,萧晏一双桃花眼映出伊人倩影 ,笑意爬上眼角。
是个人都能看出受用无比。
“有苏先生在,不会有事的。”
苏先生?
自相识都不曾得到他如此尊称。
苏合嘴角抽了抽,已经彻底辨不清这人是在佳人面前装君子,还是尚在继续搭台唱戏。
时值医官送药进来,苏合接过话头,“殿下所言不虚,这药一半外敷,一半内服,用上三日,孺人便大安了。只是外伤还需慢慢养。”
叶照伤的是右手,左手持勺不太自然。
“姑娘,奴婢来。”崔如镜上来接过碗盏,对上叶照目光。
“本王来。”萧晏抽过玉匙,给叶照喂药。
崔如镜的那一眼,叶照心领神会。
待用完药,萧晏喂她蜜饯时,她亦拣了颗喂他。
叶照换了副大方知礼的模样,轻声道,“殿下,妾身如今这样,侍奉您必然不甚利索,可否容妾身搬回自个的屋子。若殿下不弃,待妾身的手……”
“是本王的清辉台不能养伤吗?”萧晏又拣了颗蜜饯塞入叶照嘴里。
“自然不是——”叶照抿着蜜饯,咽下,“妾身是怕殿下没有人侍奉,若让贤妃娘娘知道了,定是要担心的。”
“这么懂事?”萧晏笑道,“本王前二十年也不曾纳人伺候。”
这是没答应。
叶照看了眼崔如镜,只得继续道,“妾身私以为与其一枝独秀,然王府群芳艳艳,不如百花齐放。”
“真心话?”萧晏嘴角平了。
“真心话。”叶照诚挚道,却又被塞了颗蜜饯。
“是故,妾身不敢拿乔。还望殿……”
“吃,都闭不上你的嘴。”萧晏再塞一颗。
一时间,叶照口中被塞满了蜜饯,吐也不是,吞也不是,只得就势咀嚼着。
屋中静默了半晌,苏合识趣地退了出去。崔如镜没走,倒了茶水给叶照漱口。
“百花齐放……”萧晏挑眉笑道,“那你说说,今日本王择那朵盛放?”
叶照看他一眼。
寒烟笼面,浅笑浮眉梢。
是生气了。
“妾身……不敢作殿下的主。”叶照拿捏分寸,感受着侧首崔如镜瞥过的眸光,只得择中道,“府中诸姐妹,自然都是好的。”
萧晏不冷不热地哼了声。
将手上一点血迹洗净,就着她案上剩余的纱布擦了擦,抬眸见她依旧是一副贤德大度的期待模样,面色终于沉下来,连着话语都浸着恼怒,完全一副被人所拒强撑颜面的模样。
“既如此,五月五的沁园端阳宴,季孺人便不要前往了。着其他三位昭训陪本王同往便可。”
萧晏扔了纱布,起身离开。
“妾身恭送殿下。”
萧晏闻言,顿了顿,舌根抵在后槽牙,“季孺人自个回翠微堂吧。无本王令,不许私入清辉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