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的。
怎么会不疼。
箭矢插满了她周身。
背脊十六支,腰侧九支,肩头臂膀七支。
总共三十二支,支支穿透血肉,力透骨骼。
然而正面胸腹却没有,因为她护着一具尸体。
甚至尸体的面庞上,还覆着半截带血的衣衫布帛。
仵作从布帛的血迹,抓痕的粗糙,覆盖位置的不完整,断定是将死之人所为。
又道,若是寻常人,早该断气了。
这女子内家功夫甚深,当是留了一丝内力护着心脉,强撑到了最后。
强撑到最后,给他敛面。
所以,她该有多疼。
疼吗?
他俯下身,问她。
鲜血弥漫的战场,秋风飒飒,秋雨作响。
无人应他。
“妾身失仪,只是有些紧张。”这厢是有人回应的。
少女声色柔媚,嗓音里带着一股被调|教后的清甜。
往后退开半步,重新屈膝行礼,“谢殿下关心。”
何为失仪?
譬如方才重心不稳跌倒在地的姑娘。
再譬如忍不住笑出声的两人。
眼前这位,言辞清晰,还能婉转谢恩,分明是恃美自谦。
掐着分寸,得体地勾人。
“起身。”萧晏收回顿在空中的手,垂下时拢在广袖中的指尖搓了搓,似还能感受到她唇瓣的余温,和口脂的香腻。
“七郎!”夜色渐起 ,因隔着距离,抱香亭中的贤妃对此间事看得不甚清晰,话语更是听不清。
只知道,不过一刻钟,这好不容易选上来的姑娘就被自己儿子划去了一半。眼下这个,方才她瞧着萧晏又是近身,又是触碰的,唯恐他又出幺蛾子霍乱了去,遂赶紧开口制止。
卢掌事奉上的名册中,那姑娘的生辰八字是同他最匹配的。
纵是容貌艳了些,只要性子好,便也无妨。
“季氏举止端庄大方,母妃觉得甚好。”贤妃从抱香亭石阶而下。
季氏?
萧晏瞧了面前人一眼。
也对,眼下自不是她的本名。
便是片刻前盈盈施礼的模样,也不是她最初的样子。
她的本来面目是怎样的?
这个问题,上辈子,在她死后,他穷极余生去追想。
后来总算想明白一些,大概是在被身份揭穿后,和走投无路回来求他时,那两回是她的真实面貌。
她的嗓音不甜,神情不魅。
她平静无波地承认自己暗子的身份,同他说,“生死悉听尊便。”
后来,她又道,“求求你,殿下,救救我的孩子。”说话时,卑怯又无助。
暴露了身份,她为何不求他?
孩子,明明是他俩的,怎么就只是她的?
萧晏忽得便寒了面色,拂袖转过身,往抱香亭的方向走去,伸手扶上贤妃。
“母妃且再看看,端庄大方的,大有人在。”
“天仙一般的模样,没落进你眼里。”贤妃睨他一眼。
“德言工貌,貌居于末。”萧晏扶着贤妃,声音不大,却足矣让每个人听清。
这是直截了当地告诉诸人,他不看重容色。
他也没看上她。
贤妃闻言微顿,细看了他一眼,只笑了笑,亦未多言。
倒是青州的两位姑娘如沙漠遇水,绝地逢生,嘴角笑意不可抑制地溢出来。
而苍山派的三个师姐妹则各自眼风扫过,却也未变神色,左右有司颜在,便是毁了容也能入这秦王府。
叶照更是无动于衷,当日闻陆晚意会在百花宴中,她遂向霍靖提议改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如今极配萧晏。
再者,择选人数不定,也不是只一个,贤妃怎么也会留下她的。
眼下,她的心思重新回到了司颜身上。
让萧晏去抱香亭是不可能了,这连贤妃都出了亭子,来到跟前。本还想着若只是萧晏着了道,且从贤妃入手,许能有所补救。
这下倒好,司颜在右首第一位。按着他们从右而来的路径,完全可以一下控制母子二人。
夜幕四起,叶照尤觉无力。
只看着他二人一步步走向司颜处,要观女子颜色。
“今个早些掌灯,本宫仔细瞧瞧皮肉。”贤妃拍着萧晏的手,柔声道,“原也都是好姑娘,你都纳下也可,就一点,且用心着些。不许欺负了人家。”
萧晏也没言语,只挑了挑眉,吩咐掌灯。
未几,两队侍者便齐整地入了水榭长廊。
一队提着羊角灯,一队掌着琉璃罩。
灯火燃起,转眼水榭之上,池中星月失色,周遭亮如白昼。
叶照观灯盏,辨光焰,又看了眼身侧青州姑娘头上簪的一套四支蝶恋花红宝石攒珠钗,终于定下心来。
“让本宫看看。”贤妃被萧晏扶着,已经在司颜处顿下脚步。
“妾见过娘娘,殿下。娘娘、殿下万福金安。”司颜盈盈而拜,缓缓抬首。
叶照眼风偏过,确如自己料想一般。
司颜那双含情目,已经浮上琥珀色。
叶照气沉丹田,拢在袖中的双手,提起内劲,转瞬五指间已是掌风回旋。
靠近青州女的右掌,只凝了一分力,保证既不伤到她被人发觉,又将她那四支珠钗由着掌风牵引,慢慢从她繁茂的发髻中往外齐齐挪出了半寸。
半寸足矣。
这套蝶恋花发钗,蝶身缀着红宝石,花叶铺展,则是连城赤金镂空的织网状。单插是灵动清丽,齐上便是花叶相接,顶大的一片碎金点点,华贵又不失娇俏。
而此刻,叶照便是将这片碎金挪了点方向,让其更加闪烁些。
两手配合的刚刚好。
挪位成功之际,叶照左手亦是功成。
她处在最左侧,半丈之外便是三根灯柱,点着三盏琉璃灯,而灯柱间有铁丝横廊,每处横廊上亦挂着一盏灯盏。
如此便是左侧里有等距的五盏灯火。
她之左手所为,便是同样以掌风牵引着横廊的两盏灯火往最中间灯柱靠拢,如此强光照过连成一片的金丝网状,深深浅浅浮在司颜眼际。
红宝石的光芒则在聚光的映照下更加流光璀璨。
而叶照本就因前头萧晏的唐突抚唇退后了半步,如此正好可身形不移地操控这一切。
凝神又凝力,虽是须臾的功法,她还是感觉整个人仿佛脱了层力。
然而,心中确是欢悦的。
这厢不用她再冷眼观察,只听动静话语便可知晓司颜的焕瞳术被她破了。
“姑娘可是身子不适?”贤妃温和的声音响起,看着莫名往后晃了晃的人,关切道。
“回娘娘,妾身无碍,方才、方才是夜间蝇虫撞了眼睛。”司颜提裙跪首,“娘娘赐罪。”
“莫怕,起来吧。”贤妃瞧她笑了笑,只同萧晏继续往左处走来。
秀女们一一行礼,贤妃含笑颔首。
最后,在叶照面前停下。细瞧半晌,忍不住赞道,“是个美人胚子。”
“娘娘谬赞,妾身不敢当。”叶照福了福。
她眼睑低垂,未将目光落在萧晏身上,是一副恭谨自持的模样。
却莫名听到了一声从鼻孔哼出的冷嗤。
叶照微抬的眸光中,看见男人原本含水的桃花眼,凝了层寒霜。也不知是否错觉,同她对上,他便不冷不热地瞥了过去。
萧晏旁若无人,只扶着贤妃孝顺道,“母妃,您看中了何人?您做主便是。”
“这么听话?”贤妃简直难以置信。
“自然!”萧晏摇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眼见对面人又垂了目光,话出口便带着几分不快,“但孩儿只要一人。”
叶照的目光便重新落回他身上,还带着两分惊疑。
贤妃从抱香亭下来便点了她的名,萧晏没有应声。她猜测左右是入选名额甚多,还要再选几位。
但无论几位,总有自个的位置。
然到这一刻,即便改了生辰八字,叶照也有些悬心了。
他就选一个,又对自己各种不满。
这辈子才初见,叶照绞尽脑汁也想不透,何处得罪了这位天潢贵胄。
“一人?”贤妃亦惊了惊。
她睨着萧晏半晌,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只叹了口气,冲着一侧的卢掌事道,“天色已晚,且带姑娘们下去用膳歇息,本宫同殿下商量了,再传人。”
*
一行六人被安置在茂玉轩的东暖阁中,因为萧晏只择一人,一时间都没了声响,只默默饮茶用膳。
叶照更是沉默。
她不说话,还有另外一重缘故,是受了伤。
方才进屋时,司颜快行了几步至她身侧,竟毫无征兆地拍了她一掌。
若非她反应快,提气抵御,大抵能被她拍出血来。
饶是如此,这厢她体内尚且真气涤荡,喉间翻涌着血腥气。
“夜风袭人,拂灯聚光,你便不知给我控着灯盏吗?”司颜密音呵斥,显然已猜到几分知晓功法被破的缘故。
目光更是如刀似剑地划过带着蝶恋花发钗的姑娘身上。
叶照只作未闻。
小半时辰,贤妃处的姜嬷嬷传话而来。
言殿下疲乏,不再接见,便在此处由她传令封品级。
诸人行礼如仪,跪听王令。
嬷嬷摊开卷宗,满目含笑,“奉秦王殿下令,封季氏为六品孺人。”
“谢……”叶照松下一口气,正欲谢恩。然话还未说完,姜嬷嬷却还在宣读。
“封王氏、肖氏、孟氏为七品昭训。”
萧晏居然纳了四人。
除了叶照,还有三人。
而这三位不是旁人,皆是和她一样化作他姓的苍山派弟子。
她的师姐们。
明明破了司颜的惑瞳术,怎会如此?
“季孺人,请吧。”未容叶照反应,姜嬷嬷行至身侧,恭谨引过她。
叶照满腹狐疑尚且来不及思虑,这厢闻言,更是莫名。
“敢问嬷嬷,去往何处?”
“沐浴熏香。”姜嬷嬷同卢掌事对视一眼,看着面前又美又怜的姑娘,眼角的皱纹因笑得欢喜而更加深刻,“孺人大喜了,殿下今夜召您侍奉。”
作者有话说:
叶照:???天子选秀也没有当天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