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遮天,不见星月。
唯有城楼滚油的火把高燃,在秋日夜风中“噗噗”作响。
火光将城楼悬挂的尸身,勾勒出熟悉的轮廓。
叶照的内息乱了。
隔世场景又浮现。
饶是她早在十年前便得了前生记忆,在杀第一个人的时候便知是为何目的,在踏出百里沙漠时亦知晓前路的尽头,在入洛阳入府门的一刻亦清楚会见到何人,发生何事。
然而真到了这相见时,她还是失了分寸。
上一次看见他,还是前世里,那会他是一具鲜血未凝的尸体。
比不得如今玉树琳琅,风姿迢迢。
叶照在同萧晏的四目相视中,低垂了眸光。
几瞬几息过去,方才重新抬了头。
碧波池上如同被撒了一把金子,日光点点晃得人睁不开眼,辨不清隔岸的人和景。
叶照细眉微蹙,确定那头空空如也。
“去瞧瞧,殿下如何来而又返!”水榭长廊高首的抱香亭中,已经来此等候的贤妃叹了口气。
话音落在叶照耳际,她遂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
方才的确见到了萧晏。
那副模样,身子当是康健的,至少眼下无虞。
这厢莫名离开,大概是因为襄宁郡主之故。
未时入府时,叶照原看见了郡主的车驾。她又想起了前世在沧州城的日子,蹉跎半生,终究是霍青容伴在他身边。
不怪他拖着时日不愿去救小叶子。好不容易同年少青梅携手有了个交代,却莫名冒出个真假难辨的血脉。易地而处,自己不见得能做的比他好。
一对璧人,郎才女貌。
是天不遂人愿。
叶照无声叹了口气。
平复心绪,只随诸人朝着贤妃处站直了身子。
侍者来去匆匆,对贤妃附耳悄言。
贤妃原本哀蹙的眉宇慢慢展开,含笑带嗔地撂了句,“那也让他快些,天都要暗了。”
垣暮花隐,栖鸟啾啾。
夕阳晕染天际,剩半片胭脂色。
秦王殿下终于姗姗来迟。
碧簪玉冠,锦袍襕衫,腰间玉带钩分左右挂香囊与环佩。
骨指间一把小叶檀木扇,摇出沉水香又冷又甜的气息。
端的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萧晏此番自然是往抱香亭而去,原该同贤妃一般路径,从北首绿荫甬道拾阶而上,便可居高临下择取佳人。
却也不知为何,硬是绕着九曲长廊,踱步而来,从一众秀女面前过。
十二位待选的女子,一排六人,分两排站着。
见他上前,皆垂首低眉,交手于左,齐齐屈膝行礼。
无声却规矩。
萧晏没让起身,也不道免礼。
就摇着扇子,慢慢走着。
秀女们行的是半蹲礼,非全跪礼。
此时,大抵半数的姑娘宁可行全跪礼,也不愿这般屈膝着,及易重心不稳跌下身去。
全跪礼,双膝着地,再累也能熬过一两个时辰。秦王殿下再怎么天潢贵胄,摆天大的谱,断没有让她们跪数个时辰的。
那便不是行礼,是无故责罚了。
晚照余晖短去一寸,扇面甜香浓郁一分。
不知是姑娘太娇弱,还是小叶檀木扇气味惑人,头排左首的一人突然踉跄着身子载在地上。许是跌下的样子不雅,后排一人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将将踱步至右侧的郎君,狐疑地转过头来,提眉微蹙。
“殿下恕罪。”跌在地上的姑娘急促起身,心慌无措,左脚绊右脚,差点又摔一跤。
原和她并肩的另一个姑娘,抿唇压笑,双肩动了动。
秦王殿下余光扫过,两眼尚是落在跌倒的姑身上,对着一旁的侍者道,“扶去廊下歇一歇。”
姑娘顿喜,诸人艳羡。
原是闻过秦王殿下于兵部任职,宵衣旰食,铁腕手段。但也有小道消息贩卖出来,七皇子奉母至孝,救孤女于危难之中。虽出自天家皇室,却喜笑,最是平和易亲近,乃陌上君子也。
今朝得见真颜,果然如此。
买了这个消息的秀女,当不在少数。
譬如头排往左第三个,便嘴角噙笑,大着胆子抬眸望了眼萧晏。
萧晏的确爱笑,且生就一双如水桃花目,笑起来又柔又暖。那姑娘敢瞧他,他便也勾起薄唇,弯下眉眼,从她面上滑过。
只是眼尾挑了一丝疑惑,似在问“姑娘,在看本王?”
大胆的姑娘读出“眉目传情”的意思,颔首应是。
这一点头,晚风拂来,将她发髻赤金累珠步摇晃得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从边地到各郡县,再到这京畿洛阳,能经过层层删选入得秦王府的人,多少被教导了一些规矩和争宠的手段。
加上有些生来性子好胜,有些自以为聪慧,这才一只脚入府,便开始争闹起来。
站在胆大姑娘身后的秀女,遂也抬起了头,鹅脸杏眼,瓷白如玉,眼中情意婉转娥眉。
萧晏对上她,笑着点点头,似说“甚好”。
眼见秦王殿下的目光落在了后排上,前排第四个姑娘身子一歪,朝着萧晏倒过去。
投怀送抱,温香软玉,十之八、九的男子都拒不得,都会扶一把。
何况方才,秦王殿下没能来得及扶住前头的姑娘,便十二分贴心地着人扶去一旁歇息。
果然,秦王殿下折扇一合,伸出手来。
人扶住了,手却不曾握上。
四寸小扇,扇柄在他手中,扇尖托起姑娘手肘,中间空了两寸距离。
练武的人,手腕巧劲提起,便定住了要跌下去的人。不仅定住了,还一寸寸推她回原定的位置,站好。
面对面的接触,落在自个身上的目光超过所有人,姑娘该开心的。然此时,这姑娘却半分也笑不出来。
秦王殿下一张脸,转眼冷漠无情得比传闻中主持武举科考还要公事公办。
“都免礼吧。”萧晏摇开扇子,“方才六位,掌事划去,送出府。”
话语落下,廊下歇息的一人,临在身前的五人,扑通跪下。
“起身。无罪者,无需跪首。”萧晏淡淡道,“但是有错,并不是改之便可。有些错,本王不喜,便是容不下。”
萧晏递给卢掌事一个眼神。
卢掌事是宫里积年的嬷嬷,亦是皇后宫中的大宫女。此番萧晏纳新人,摘星望月楼中便是由她一手主持,接应安排各地送来的秀女。
亦是她,用这两日时间,教授了基本的礼仪和规矩。
结果显然,有的人并没有往心里去。
除开第一个或许实在体弱,然萧晏让诸人行半蹲礼,尚未到一盏茶的功夫,便是在行礼的合适时间内。如此经不起,王府深宫怕是更受不住。
此外诸人,后头两个讽笑他人,心绪难控。紧接着三人,两个仰面观君颜,一个行为不端,皆行传情惑心之举,心术歪而举止拙。
卢掌事打开名册,按名报出缘由,挥手示意侍者将人带出去。
两炷香的功夫,水榭长廊少了一半人。
卢掌事上前,点了点剩余的秀女,于是一行人重新站队。
“都抬起头来,让本王瞧瞧。”萧晏复了最初做派,手中折扇轻摇,面上温润如玉。
这一排中,从右数来,叶照站在最末位,右侧三位皆是她的师姐,然后是青州的两位秀女。这青州之地两个五品官吏之女,算是这批秀女中门楣最高的了,装扮地亦华贵些。
这厢十二个秀女中少了一人,便是先前霍靖口中的陆氏女。然眼下叶照尚且来不及思虑这处。她正想着如何让萧晏避开司颜的惑曈术。
若是他安分坐在抱香亭中,秀女于石阶下被接见,如此距离已超出三丈范围,司颜施展惑曈术控住他心智的可能便不大。然眼下这幅光景,于司颜而言,简直手到擒来。
如此这苍山一行人,皆能顺利入王府。
破这惑瞳术,除了以功力压下。原也有其他出其不意的法子,一则可以明镜对面挡之,二则有光线从中阻隔便可。
只是,且不说萧晏一个男子,不可能随身带着妆镜,便是带了眼下也没法支会他。
叶照虽已经应声抬首,余光却依旧扫视着周遭之物,心思还不曾彻底回笼,思虑间已经将朱唇咬得现出牙印。
“再咬,就破血了。”男人的声音又低又柔,在她面前缓缓响起。
叶照聚了神,睫羽抬起,黑濯石般的眸子灿亮胜星华。欺霜赛雪的面上,泪痣绘成芙蓉色,雍容又绝丽。
云鬓浸墨,玉带纤腰,翩若神妃仙子。
天地造化的一张脸,萧晏上辈子便领教过。
晚霞收起最后的光,暮色幽幽上浮。
水榭长廊十里春色,对望的两人各承五里。
且不论青州两位秀女满心满目的嫉妒色,便是一旁侍奉的卢掌事,亦寻册点名而笑。
她从前朝侍奉到如今的新朝,见美人如见过江之鲫,然生就这般天姿国色的,却也寥寥无几。
如此绝色,为妾赏玩男子自争而抢之,为妻却实不值得。
而这厢秦王殿下,择人冲喜罢了,自会将人纳入。
果然,仅一眼,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卢掌事便是历经两朝,亦不由睁大了眼睛。
而苍山派的其余三个弟子,只暗中嗤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青州的两个姑娘,则更觉无望。
秦王殿下,对着才初见面的女子,竟是收了折扇,又近一步。
他点指抚上她唇瓣,轻轻摩挲,又摩挲。
晚风徐徐吹过,将话吹入诸人耳畔。
他问她,“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