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府中内室,那侍从好生招待李农,约莫过了一会儿,只闻城墙外喊杀声四起,夹杂着妇孺的哭声,忽有一孩童大哭,“娘,娘,我要娘。”
随即“嗖一阵刀箭之声响过,周围恢复了平静。忽而在寂寞的声音中响出一声清脆的啼哭声,明显是那母亲拼死护犊,一个婴儿成了漏网之鱼。
李农在府院墙内听罢,大急道:“外面怎么回事,怎么那么多妇孺孩童的啼哭,大、大将军这是在做什么?”
那侍从只静静的说道:“李司空,但坐在府内便可,余者多问无益。”
李农大怒,拔出佩剑意欲杀出府内。
忽有一人将士拦在府门,向李司空拜道:“末将来迟,请李司空赎罪。”
“快,快让我出去。”
“李司空,如今城内一片腥风血雨,末将恐将军遭遇不测。”
李农见他态度坚决,已知今日是出不了这个府门,便问道:“城中今日所为何事?”
那门人说道:“只报汉人永嘉之乱以来的血海深仇。”
李农不置可否,眼睛瞥向那人,“如何得报?”
那人只道:“大将军有令:‘汉人斩一胡首送凤阳门者,文官进位三等,武官悉拜牙门。’从午时起,城中胡人已被斩杀十之七八,凤阳门外堆尸如山,经此血洗,胡人当再无声势来欺辱我汉人同胞。”
李农双手颤抖,“杀胡令,杀胡令,胡人也是人,如此灭绝人道,我汉人天下又能延续多久。”
“嘎嘎”李农循声望去,只见在凤阳门的上空盘旋这黑压压的大片乌鸦,正不断的涌来,遮天蔽日。
李农跨步踏出那扇门,那人忙上前制止。只见李农猛的打了他一个耳光,“我还是赵国的司空,不是大将军的家臣,滚开。”
踏出大将军府门道那一刻,空气中充盈着血腥味,雪地都已是粉红。
这日的邺城内,汉人的正在大肆掠杀羯人,凡是有高鼻梁,深邃眼睛的通通杀掉,其中枉死者不计其数。
此时东明观,也是一片慌乱,观内人四散逃走。
这时一个刚刚总角之年的胡人小孩闯入室内,浑身是血,只入到石韫公主的室内,那小孩只呻吟道:“救我,救我。”石韫忙将他抱起。
这时小仇闯入室内,看见石韫怀抱着小孩,随即跪下大喊道:“公主,今汉人屠戮我邺城羯族之人,不管妇孺皆杀之。”小仇上前欲扯那孩童,边扯边喊道,“我已经看到汉军士兵往此地而来,皆是为此孩童,公主不要管他,快走啊。”
石韫只一边擦拭那孩童身上的血迹,一边缓缓的说道:“小仇,这一朝我石氏江山倾覆,我能到哪里去,汝无罪,切莫管我。”
“小姐,切莫做此之说,不是,不是还有……”小仇大急道。
石韫忙用纤纤手指轻按住她的嘴,“别说了,胡汉纷争百年终是不容,”石韫只看着怀中昏死过去的儿童,“稚子何辜,奈何连你也要杀戮。”
“快快,我看到那小儿逃到此处,抓住他。”外面声音嘈杂了起来。
“一定要杀了他,他父亲可杀了我们好几个兄弟,不杀那小儿难向兄弟们交代。”此时观外响声大作,一队军士已经搜寻到这里。
“你们干什么,道家清幽之地,休的你们这些人践踏。”法饶大喊道。这时外面传来的推搡打斗之声。
“砰。”门开了,只见是法饶,浑身是血,只喘着大口粗气,“贫道无能,没能保护好公主。”
这时一个凶神恶煞的领头之人闯了进来,见到石韫顿生歹心,小仇在身前意欲护住公主,只拿起匕首向前刺杀。到底是弱女子,那军士只一个侧身回档,就将匕首打落,瞬间擒住那小仇。
“原来那小子藏到这里。”军士已经瞧见了那石韫怀中抱着的稚子,向外面的人喊道。
“交出来!”此时一领头的校尉往里走。
只见石韫已经拿了一个发簪只抵自己的喉咙,说道,“将军,我是石韫公主,你放这个孩子,我跟你回去。”
那军士听到公主的名头,只是一愣瞬间嗤笑道:“大将军说了,斩首一胡人便可拜牙门,这公主,多大的名头啊,可比那小子值钱多了。”
那人又看了一眼小仇,只色咪咪的笑道:“这小妮子性烈,先享用一番。”只意欲轻薄。
小仇大喊道:“公主,所托非人,石闵狼子野心,小仇先去了。”只欲往那人刀上撞去。
“李司空到。”这时外面响起卫士的声音。
众人全部跪下,李农只进入室内,那一校尉的人仗着自己是乞活军的老兵,只上前向李司空禀道:“今在此道观,查获公主一名,此道观窝藏羯族亲眷,按律全部处斩……”
“啪”李司空愤怒的一个巴掌将她打下,怒斥道,“公主事关赵国国体,汝等岂能轻薄,拖下去,杖四十。”
那首领听到只是呆若木鸡,随即大叫道:“末将不服,羯族欺压吾等日久,大将军也差点被石鉴残害,吾等汉人与羯人不共戴天。”
旁边的人军士也躁动起来,一人说道:“这小子的父亲一人杀了我们数位乞活军战士,校尉说的没错。”
看见底下军士群情激愤的神情,李农已知不能一味弹压,又看向石韫公主怀抱那小儿的双臂愈紧,那小儿也甚是可怜,李农心中也顿生不忍,也不能将此小儿交于那些军士之手,于是舒缓语气说道:“人死不能复生,情同此理,然雏子何辜?”旁边的军士还是不肯离去,李农随即说道,“各位将士皆为我乞活军之干将,来人啊。”
李农一旁的亲随随即上前,李农说道:“从我府中拿出百金给那些死去的将士,其余人等,吾即可奏表大将军,皆擢升三级任用。”
那些军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人小声说道:“李农与石闵大将军出生入死,所言非虚。”那校尉随即躬身道:“既如此,皆按李司空说的办。”随即转身对这队军士大喊一声:“收兵。”
等那队军士走完,李农只小心的躬着身子谢罪道:“微臣无能,让公主受惊了。”
石韫只眼神出神,望向窗外,喃喃道:“他终于得偿所愿了……”
随即小心的俯下身子,细细的给那个少年喂水,终于喉头一阵窜动,一口气缓了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石韫问道。
那少年吐出了三个字:“栗,特,康”随即又倒头昏过去了。
石韫只把那少儿抱道更紧了,李农见石韫如此只长叹道:“大将军如今杀心大起,已非我一人之力所内阻拦,今天可以阻拦,明日呢?”
石韫只小心的抚摸那少年道额头,只面露笑意道:“石世若还是活着的话也如这般大了。”石韫抬头望着李农说道,“李司空,你说不是吗?”
李农只拉住石韫说道:“事不宜迟,今夜我就派人送你出城。”
石韫只摇摇头说道:“多谢李司空好意,你能送我一人又有何用,今我族人父兄,皆在这邺城。虽屡也有兄弟自相残杀之事,然我亦是石氏族人,欲于石氏共存亡。”
这时小仇从外面过来,向石韫说道:“观外有邺宫古人求见?”
“邺宫故人?”自石世被害以来,石韫素对宫中之事不上心,也不愿上心,今听闻邺宫故人而来,却是不解,便问道,“是何人?”
小仇只看了旁边一眼李农,石韫示意其但说无妨。
小仇只小声言道:“杨环?”
“怎会是他?”石韫只攥紧拳头,眉毛都要颤抖了,“乱我赵国者,此人当是首恶,吾……”
李农忙道:“公主,如今杀胡令昭告四方,恐怕邺宫之内……”
石韫只长吸口气,压住怒火,说道:“小仇,速将栗特康送往后院疗养,让杨环进来。”
只见杨环扮成了一个普通的百姓,浑身破烂,为遮盖他宦官地特征还在脸上贴了一把胡须,他一进门只扑倒在地上,哭丧道:“公主,救救老奴,救救陛下。”
石韫见他做出此丑态,不觉好笑,反而心中只有对他无限的恨意,手指甲扣在这个梳妆台上,只慢慢逼近那旁边的发簪。
李农余光瞧见了石韫这一眼,忙道:“杨总管此番来所谓何事?”
杨环忙起身,擦去泪水,只道:“如今石闵权势滔天,只把陛下锁在御龙观里,每日,每日几如猪狗般喂食。”
“咎由自取。”石韫只冷不丁的说道。
杨环听此言,忙爬到石韫跟前说道:“公主,汝父之事,诚不是老奴之意,只是先帝……”
石韫只拿出一个铜制道发簪刺进杨环的肩膀,杨环也不回避,只任由血汩汩的流出来。
石韫只冷言讽刺道:“你这个阉人,还敢有脸说先帝。”
“若公主能稍解心中之恨,老奴领受之。”杨环此时倒反而镇定。
李农见状忙插话道:“公主,此人既然能逃出邺城,却也不顾及自身,还提石鉴带话可见其也有事主之心,微臣恳请让他把话说完。”
石韫只将那发簪从他肩上抽出,重重的扔在地上。
“老奴多谢公主。”杨环起身谢礼。此时他只盯着石韫许久,终于又行了一个大礼,说道,“若救石氏者,必公主也?”
石韫不解:“我?”
“石韫与大将军素有旧恩,若公主出面,我石氏族人定能保全。”
石韫只苦笑道:“我又有何德何能?”
杨环久久的盯着她“石闵素来亲善公主,若石闵是石氏之婿,又有何理由尽杀我石氏一族。”
石韫只大惊失色,“不不,不,绝无可能。”
杨环只大哭道:“求石韫公主,看在石氏一族的份上,救救这石氏江山吧。”
时间在缓缓流逝,后面传来了声响,小仇慌忙走过来向众人禀道:“那小孩醒了。”
石韫进去只瞧见被小仇梳理过的栗特康已没有刚来时的蓬头垢面,年岁虽小,眉宇间却有丝丝英气。此时杨环也走进来,看着那孩童,随即向石韫说道:“公主,不为石氏也为那万千羯族少儿,汝公主再行推辞,恐我羯族尽皆灭绝。”
石韫看着栗特康,从腰间取出那块手帕,只喃喃道:“为何那日遇见你。”随即对杨环说道,“我可以嫁给石闵,然何人可与之言语。”
这时李农上前说道:“此事微臣愿为公主言说。”
此时的邺城一片萧索,经此“杀胡令”邺城之内羯人死亡殆尽,胡人纷纷外逃。
李农从东明观回邺城,城中白骨累累,野狗出没其间,河北第一大名都邺城几如人间地狱。
“李司空,我们往何处去?”身旁的亲随问他。
李农回答道:“大将军府。”
如今的大将军府上甲士林立戒备森严,堂中灯火通明,石闵和众人正在正堂上商议对策。
王泰正在发言:“大将军,今邺城之内胡人二十岁以上成年男子皆屠戮殆尽,余者大都为雏子寡母,皆关在廷尉署内,还望将军定夺。”
这是一个门人快步走进来向石闵禀道:“李农求见。”
石闵只背身只冷冷道说道:“不见,李农速来偏袒胡人,此番造访必是来为他们说情,不见。”
那门人正欲出门蒋干忙叫住说到:“大将军,李农素有人望,今邺城遭逢此变故,若不团结李农,乞活军中必生嫌隙,为大局计,将军当见之。”
石闵转身面对众人,说道:“罢了,李农与我同袍多年虽政见屡有不同,然若不借他之力,吾岂能有今日。”
众人频频点头,随机石闵说道:“石氏当辅,吾自辅之。然经此之变石氏亦然不能做这中原之主,吾欲取而代之,成帝业。”
经过此变乱,众人心里已隐隐觉得石氏德行堪微,石闵当更进一步。石闵此言一出,众人心中疑虑皆除,短暂的沉默之后,众人随即跪下道:“臣祝陛下克成大统,万岁无疆。”
石闵随即说道:“然吾欲登基,心中必有不愿赞同者,且试李农之意。汝等退下,传李农。”
李农只进入府内,看见大将军只跪拜道:“微臣拜见大将军。”
石闵赶紧上前搀扶他,说道:“吾等同朝为官多年,怎如今这等生分,让人好生变扭,来人啊,赐座。”
李农随即又跪下道:“吾这一跪不只是慑于大将军权势,更是为我赵国各族黎庶而跪,臣恳请大将军为他们放条活路。”
“活路?”石闵厉声说道,“旁人也就罢了,李农那日你和我一起杀出邺宫,那些胡人给了吾等何活路!”
石闵声彻府中,余音不决,石闵忙请李农入坐,缓缓说道:“汝以为吾欲杀光胡人,是嗜血道屠夫吗?”
李农沉默不语,头低沉着。石闵继续说道:“吾自少年以来,受石氏大恩,父子两代皆因石氏之故,方得在乱世中寻得一席之地。自吾从军以来,冒箭矢,暴寒暑,为赵国南征北战,手上不只沾了敌国之血,也沾了故晋室汉族同胞之血。沔阴之战,助石鉴突围,斩晋室大将。伐燕之役,我自率全军断后,我赵国大军不致全军覆没。平梁犊之乱,又是我身先士卒,剿灭叛军。若无我石闵,这赵国早就四分五裂了,吾哪里对不起石氏,石氏又怎样对我?!我本以为立功至此,必能立足于赵国。自古胡汉不两立,是吾大意了。”
这一大段话说完,石闵只瘫坐在席上,大口道喘着粗气。许久李农抬起他低沉道头,直视这石闵,缓缓道说道:“大将军欲扫平寰宇,混四海于一,光靠吾等汉人诚为不易也,羯人,羌人,氐人,匈奴人,乃至鲜卑人若能为陛下所用,这天下之人莫不如雏儿望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石闵只恶狠狠道:“羯人杀我汉人甚深,吾深以为恨。”
“将军,若无石韫之故,也无今日之将军。”李农忽道一声说道。
石闵闻听石韫道名字也稍稍愣住了,李趁机农忙劝道:“今我邺城,胡人丁壮皆死,只留孤儿寡母,不足为虑,今燕国意图举大军来犯,北地边关吃紧,若再杀雏儿,我赵国几无人丁兵员,望大王纳之。”
石闵此时终于舒缓语气说道:“你来之前我已经得报,今邺城之内已无二十岁以上成年胡人,皆余些雏子寡母,本将军如何处置,诚为难事也。”
李农赶紧进言道:“将军,臣恳请将军放过,十几年之后,他们也皆为我赵国臣民。”
石闵还在犹豫。
“将军,若皆杀之,石韫公主恐也难保万全。”李农忽然说道。
“石韫。”石闵口中也忽然喃喃说道。
李农趁势说道:“如今边关四境奉石氏者已不再少数,若将军能与联姻,则赵国大局将在将军手中”
“联姻……”石闵踱步在堂中,“这赵国已经不一定了,自古新朝开基,大赦天下,古之陈例。如今这邺城之中已无人胆敢反对我,孩子,女人且释之。”
“新朝开基,”李农只念叨,“大将军,莫非?”
“不错,赵国水德已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我欲重新复我汉人衣冠,复姓冉氏,不日即登基已慰众将士之心。”
“大将军三思啊,今华夏正朔在晋室,河西张氏也奉晋室为正朔,臣恐大将军自立为帝,恐失我汉人人望?”
“晋室?”石闵只不屑道,“这个偏居江南一隅的小朝廷只孤儿寡母当政,吾欲灭之易如反掌,待吾平定四方,晋室俯首衔壁请降,若不如此,吾自顺流而下,灭了它。”
李农大急道:“大将军三思啊。”
“吾意已决不得再谏。”石闵只欲往内室而去。
李农忙叫住,“将军,微臣还有一问?”
“请讲。”
“那与石氏联姻之事?”
“石氏?”石闵只沉吟片刻说道,“魏文帝有言:‘尧舜之事,吾已知之’。汤放桀,武王伐纣皆有美誉,且让这石氏再做这一回牌面吧。既然吾欲登基称帝,自会厚待前朝遗族。”
石闵唤亲随进来,说道:“石鉴就不圈养了,许其在宫中行走,没我召命不得踏出半步。”
那亲随转身离去,石闵只盯着李农看了许久,问道:“李司空,如此,这般,如何?”
李农只恭敬道说道:“大将军之德堪比日月,臣,臣感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