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昨天礼拜天的晚上到礼拜一的早上这十几个小时之内,就连刀城言耶自己也觉得过得十分充实,充实到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首先,自从他所乘坐的巴士进入苍龙乡一带之后,就受到同车村民们不怀好意的无声欢迎;巴士一驶进爬跛村,就又受到火力强大、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攻击,甚至还有人把巴士团团围住;接着认识了当麻谷医生,马上从他口中听到一堆怪事,从流传在神神栉村的厌魅传说,到神栉家与谺呀治家过去那一段婚事的骚动,再到神隐事件;好不容易抵达了神神栉村,紧接着又应医生之邀,陪他一起去神栉的新神屋,在那里听到了千代的生灵体验和涟三郎的恐怖回忆,也就是联太郎的神隐之谜;然后就直接和当麻谷以及涟三郎一起前往大神屋拜见荼夜和须佐男,一听到刀城家原来是华族的后代,荼夜的态度马上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拉着他天南地北地聊了一堆;最后还被她拉到客房里,说什么今晚就在这里住下的时候,刚好当麻谷和涟三郎也来自投罗网,结果一直到早上都在陪她聊天,不过医生听到一半就睡着了;然后就直接上谺呀治家的上屋来,所以他现在才会出现在巫神堂里,而且还没有见到此行要找的叉雾夫人,就先和一具名叫膳德僧的冒牌山伏的上吊尸体上演大眼瞪小眼的戏码。
只不过,虽然言耶此时此刻的视线是放在眼前那具诡异的尸体上,但是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纱雾的身影……
(红颜薄命……就是指像这样的女孩子吗?)
当他第一眼见到纱雾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现在回想起来,自己身为一个小说家,却只想得出这种陈腔滥调的形容词,真的是有够丢脸的。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世上居然真的有人可以完全符合这种形容词,倒也令他大大地吃了一惊。
(怎么可以随便说人家薄命呢……)
纱雾似乎对于自己也受到怀疑的事实感到无法接受的样子。虽然她马上加以否认,可还是表现出一副不安的样子,可能是因为记忆却了一角的缘故吧!在回到巫神堂的时候,当麻谷曾经说过:
“原因或许不只是因为差点被那个冒牌山伏侵犯而已,也可能是因为九供仪式的后遗症也说不定呢!”
“您是说她以前喝的那种叫作宇迦之魂的怪饮料吗?”
“以前老朽问过叉雾夫人那是什么东西,她说那是用蛇颜草熬成的饮料……”
“蛇含草?是取自那个落语的典故吗?”
“非也非也,你说的是‘含着蛇的草’,老朽说的是‘蛇的脸的草’。”
“啊!喔……是喔……”
“不光是蛇颜草,好像还加入了各式各样的草根树皮。像这种煮来喝的东西——不只有药,就连酒也是——叉雾夫人可以说是很有名的调制高手。”
“那么正确的成分除了她以外就没有人知道啰……”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宇迦之魂绝对不是什么安全的东西,因为它不但害得那孩子的阿姨变成那样,还害死她姐姐,就连她本身也留下了后遗症。”
“仪式之后有帮纱雾检查过吗?”
“那孩子的母亲是有趁叉雾夫人不在的时候叫老朽去看,可是说句老实话,老朽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如果光从症状上来看,很像是中风的后遗症就是了。”
“中风?九岁的孩子吗……”
“没错,不管是半身麻痹的状态,还是没办法走路的症状,抑或是治好之后走路的能力还是比不上正常人的事实等等,都和中风有许多雷同之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时而发愣,记忆也有点乱七八糟的,但老朽想那都是九供仪式的后遗症吧!虽然她走路的方式已经进步很多了,但是还是有点颤巍巍的,除此之外常常要等到身边的人叫她,她才会发现有人在她的身边……”
当麻谷还想要继续往下说的时候,爬跛村的派出所警员楯胁巡查来了。神神栉村的警员因为疗养的关系,请了一个多月的病假,所以在同伴回来复职之前,就由他暂时担任两个村子的警察。换句话说,他是代替现在正在疗养的同事,在县警局的搜查小组还没有赶到现场之前,先负责保持现场的完整和了解事件的状况。他似乎也认识当麻谷——正确的说法是他在当麻谷面前完全抬不起头来,所以默许医生走进叩拜所,但是看言耶既是老百姓,又是外地人,对待言耶的态度可以说是非常的目中无人。只不过,这种态度也在吃了当麻谷的一顿排头之后,转而变得非常尊重。
“有可能是自杀吗……?”
听当麻谷把整个状况说明过一遍之后,楯胁问正在检查躺在地板上的尸体的医生。顺带一提,当言耶和当麻谷发现吊在那里的膳德僧时,是他们两个一起把尸体抱下来放到地板上的。虽然当时人就已经气绝身亡了,但还有为他做过抢救的处置。
“你这白痴!你觉得他有可能是因为对未成年少女强暴未遂,突然觉得了无生趣,然后就把自己打扮成这样上吊自杀吗?如果这是自杀的话,至少也该留下踏脚台吧!”
当麻谷对村民的态度还是老样子,嘴巴坏得不得了。但是他说的话却很有道理。
“可是,照您这么说的话,不就是那个叫作早雾的女人干的吗?但是那个女人有可能一个人把这个男人吊起来吗?”
即使被骂得狗血淋头,楯胁还是尽忠尽职地提出下一个问题。
“哼……他的后脑勺肿了一个包,所以很有可能是头部受到重击,陷入昏迷,再被拖到滑轮下面去的,接下来只要利用滑轮把他吊起来就行了,这么一来就算是女人也办得到吧……”
当麻谷一面检查绑在叩拜所右边柱子上的绳结一面说道。
“绳子就绑在这根钉在柱子上的九十度挂钩上,这应该是用来插蜡烛的吧!你看,这里不是缠了好几圈吗?只要像这样,分几次把人吊起来的话,就算是老人也可能办得到喔!”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么脑筋虽然有点不清楚,但是身体很健康的嫌犯要把被害人弄成这种状态,也就什么问题都没有啰!”
目前嫌疑最大的早雾在医生的诊治之后,暂时先关进地牢里。而她也乖乖地任凭摆布,十分听话。
“但是,为什么要做这么麻烦的事呢?如果想要杀死被害人的话,当时地上就放着镰刀。而且根据纱雾的说法,那把镰刀还割伤了被害人的脖子,祭坛上也还有锄头或铁锹等可以当作凶器的工具,凶手不可能没有看到才对……”
言耶提出最令他介意的地方,然而楯胁却是一脸“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表情说道:
“这就是凶手异于常人的证据啊!当二位发现被害人的时候,嫌犯不是正在摇晃被吊着的尸体吗?”
“那么这也是嫌犯异于常人的证据吗?”
当麻谷指的是被塞入膳德僧口中的梳子。那是把用木头做成的半圆形梳子,看起来像是插在丸髻上的梳子。言耶和医生把他放下来的时候,就看到从他口中露出一节梳子。想当然耳,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那是被害人自己含到嘴巴里的。
“正是,正是。如果不是异于常人的话,怎么可能做出把梳子塞进被害人的嘴巴里、帮他戴上斗笠、穿上蓑衣、然后再把他吊起来的行为呢?”
楯胁自信满满地说道,一副他已经猜透凶手心思的样子。
“哼……那么这套理论若是套在那个少女身上就说不通了呢!”
言耶虽然也想统一当麻谷的低语,但纱雾绝对有足够的动机和下手的机会,梳子的用意虽然不清楚,但把膳德僧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再把他吊起来,也可以理解为是为了报复他想要强奸自己,所做的一种故意使死者难堪的行为。想到这一点,言耶便把从刚才就一直记挂到现在的问题拿出来问医生:
“医生,被害人头上的那个包,有可能是纱雾小姐在反抗的时候,也就是镰刀还没掉下来割伤他的脖子之前,就先撞到祭坛的什么地方而留下来的痕迹吗?”
“你问我有没有可能嘛,现阶段的确是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虽然没有流血,但是似乎有内出血,所以可能是用供奉在祭坛上的研磨棒殴打留下的痕迹,也可能是撞到祭坛某个圆角所造成的痕迹,以现阶段来说,可能性太多了。”
“咦?等一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叫作纱雾的少女也有可能是凶手啰……”
楯胁一副慌张的样子,轮流看着当麻谷和言耶的脸。
“老朽的意思是说,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无法做出那样的结论。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别人说话啊?”
当麻谷教训了巡查一顿之后,接着又用带点怪罪的眼神望着说出那些话,害纱雾嫌疑变大的言耶。
被他看得如坐针毡的言耶连忙避开当麻谷的视线,又不想把目光投向尸体,只好往祭坛周围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就在这个时候——
“啊!这不是怀表吗?”
侥幸地让他发现靠近祭坛的阴影处躺着一个扁平的物体。
“啊!不要碰!由本官来确认。”
楯胁一面说道,一面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慎重其事地拿起来,果然是个怀表。
“时间停在七点七分四十九秒的地方,以一个冒牌山伏所持的物品来说,还真是高级啊……”
相对于巡查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当麻谷和言耶皆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句:
“七点七分四十九秒!”
“这么说来,纱雾小姐就不是凶手了!”
“因为有人看见她在七点五分前往南侧别栋嘛!”
两个人互望着对方,彼此的脸上都浮现出安心的笑容,可是言耶的表情却又立刻笼罩上阴霾。
“可是……如果从比较多心的角度来看,也有可能是故意伪装的……”
“你的意思时说,那孩子故意把表的时间拨快了,然后再故意把它摔坏吗?你觉得她有可能设想得这么周全吗?更何况,那孩子或许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男人身上还带着这个怀表呢……喂!还不快点去问这家人关于这个怀表的事!”
虽然最后是把气出在无辜的楯胁身上,但是当麻谷会这么生气,显然是因为言耶说的那番话。
“我说阁下啊~~这种尽可能从客观的角度看待事情的态度,老朽也觉得很佩服,但是再怎么说……”
一听到当麻谷又用初见面时的“阁下”来称呼他,言耶马上感到一股凉意,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与这位医生为敌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在那之后,巫神堂里有好一阵子都充斥着令人尴尬的气氛,当麻谷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就像吃到黄连似的臭到极点,言耶只能在心里祈祷巡查快点回来。
“我问完了。”
没多久,楯胁终于回来了,开始向他们报告关于怀表的调查结果:
“这只怀表是昨天晚上胜虎先生送给被害人的东西。听说在这之前有好一阵子都收在柜子里,胜虎先生好像也是从前天才开始使用的,然后就直接送给了被害人……”
“胜虎送给那个男人……嗯……这还真是令人意外呢!算了,这件事就先不管了。既然这只怀表是从昨天晚上才变成那个男人的东西,那孩子又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当麻谷恢复成粗鲁无理的语气,骂他就像在骂村民一样。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但是,如果假设是凶手在把被害人吊起来的时候,怀表从他身上掉下来,只是那个时候还没坏掉,所以她就突然想到可以利用这个怀表混淆视听,于是便把被害人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再把他吊起来,最后再把怀表的时间调快……”
“我说阁下啊~~你怎么还在想这种事……”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在楯胁巡查还没有回来之前,我想过很多可能性,也觉得纱雾小姐应该不会这样做。但是我之前应该也说过,对于有疑点的地方,我是那种如果没有一一把它弄清楚就会睡不着觉的个性……”
“哦……只要你能够明白就好了……话说回来,你又是从哪一点判断那孩子是无辜的?”
看样子,尽管当麻谷也很想相信纱雾是无辜的,但是另一方面又很好奇言耶为什么会排除她的嫌疑。
“首先是七点七分四十九秒这个时间。如果这是她故意做的伪装工作,也就是所谓的不在场证明,那么这个时间未免也太微妙了。”
“原来如此,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是这样呢!换作是老朽的话,至少也会把时间拨快个十来分钟吧!”
“接着就是在真正的七点七分四十九秒来临之前,她一定得让人看到自己在巫神堂外面的样子,而且还要让对方对那个时间点留下印象才行。”
“原来如此……对喔!如果不这么做的话……”
“问题是,她完全没有这么做。不管是辰嫂在穿廊上看到她、还是吉嫂在主屋的走廊上看到她,全都是巧合。纱雾小姐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两个人的存在。当然,这也可以想成是她早就知道辰嫂在院子里,却故意装作没注意到的样子。但是吉嫂看到的是她正从客房前走回别栋的身影,如果她早就知道吉嫂在那里,怎么可能会背对着目击者呢?换句话说,她只是正常地——或者应该说是在茫然失神的状态下,从巫神堂走向自己位于别栋的房间……这么判断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从她的样子看来,要故意在客房里的壁钟敲到第七下的时间点走出去反而是非常不合理的,除此之外,她对最重要的目击者可以说是毫不在意,这点在制造不在场证据的手法上来说……”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把七点七分四十九秒的这个时间视为真正的犯案时间吗?”
楯胁询问言耶的语气好像是对当麻谷充满了顾忌。
“我也不认为纱雾小姐的阿姨会做这样的事,因为她人就在现场,混淆案发时间根本毫无意义。但是就算还有另一个真凶存在,以这个时间点来看,需要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就现阶段来说连一个都没有,再加上案发现场——这种在推理小说里肯定会被视为一种密室——的状况下,根本不需要什么不在场证明。姑且不论凶手如何制造出这样的状况,就我个人的想法是,怀表应该是在那男人被吊起来的时候掉了出来,然后就当场摔坏了——以上的推论您觉得如何呢?”
“哇~~真不愧是大作家。”
当麻谷几乎要为他拍手叫好了。
“不只是猎奇小说,你也可以写推理小说了。嗯、嗯,而且还是……呃~~那个叫什么来着的?让我想想……就是那个!那种叫什么本格推理小说的东西。”
被一个说自己从来不看什么推理小说的人盛赞至此,言耶也只有苦笑的分,不过最值得庆幸的是当麻谷已经不生他的气了,这比什么都重要。(从来不看推理小说的人竟然也知道本格,呵呵)
“也就是说,凶手果然还是留在现场的早雾啰……”
楯胁站在已经完全重归于好的两人旁边,喃喃自语似的说道。
“我也觉得那是最合理的解释,可是……”
“可是你认为事实并非如此吗?”
听出言耶的言下之意,当麻谷用一种愿闻其详的眼神望着他。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纱雾小姐的阿姨做的……以精神上有问题的人来说的确不无可能,但是在把死者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或把死者吊起来的机关上似乎又太过完美了。”
“你的意思是说,应该要更随便一点,或者是就算只处理到一半也不奇怪是吗?”
“是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偏执狂的关系,所以才会做到这种地步……”
“哼……老朽明白你要说什么,可是,这么一来的话,刀城先生,这件事情到底是谁干的呢……?”
被他这么一问,言耶也开始一脸困惑地在叩拜所里走来走去,然后在祭坛的前面停下脚步,抬头望着滑轮,以一脸复杂的表情说道:
“你们听了可能会觉得很荒谬也说不定,因为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很荒谬……但是在我脑海中一直有个挥之不去的画面,就是这个叫作膳德僧的男人突然踉踉跄跄地走向祭坛,把梳子塞进自己的嘴巴里,穿戴上案山子大人的行头,然后准备好上吊的前置工作,最后站在祭坛最右端的边缘,再自己把脖子套进绳环里,从那里往下一跳……当然,当时他本人并没有要上吊自杀的意思,只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