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呆呆地盯着纸门上的桔梗图看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自己已经像这样呆了多久,就连自己为什么会呆坐在房间里,也一下子想不起来,但是……
(差点被那个山伏强暴了……)
当我终于搞清楚这一点的时候,身体开始疯狂地颤抖,在觉得内心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不断涌现的同时,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如今回想起来,其实不无征兆。他来找祖母大人,第一次出现在谺呀治家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个有趣,而且性格直爽的长辈,起初对他的印象其实是好的,因为他不会把我当小孩子看待,而是把我当成一个巫女,表现出尊敬的态度。话虽如此,他也不是用一板一眼的态度来面对我,反而常常逗我笑、逗我开心。他不只很健谈,同时也是个好听众,所以表面上似乎很快就跟家里的人打成一片,只有胜虎舅公跟他似乎是天生就犯冲,两个人一下子就变得水火不容。祖母大人也很明显地跟他保持着距离,既然都允许他留下来了,应该不讨厌这个人才对,我想是因为不相信他吧!总之,一开始我对这个人并没有戒心,顶多只是把他当成以前便络绎不绝地出现在我们家的可疑宗教分子之一。
但是自从我发现他会躲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偷看我之后,我对他的印象就改观了。当然,那也可能只是因为我自己东张西望的时候,他刚好把视线瞥向我这边而已。但是如果这种情况一再地发生,那就又另当别论了。再加上他看我的眼神,用偷看二字表现还比较贴切……不对,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偷窥,所谓想要把人从里看到外全部看光的视线,我想指的就是他那种眼神吧!
这么说来,被他用那种眼神看过的还不只我而已,母亲大人和娟子阿姨似乎也都被他那样看过,就连家里的女佣们也是,而且他看的方式还更加地明目张胆。除此之外,还有最近有一阵子都没被关进地牢的早雾阿姨……
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家里遇到那种事……而且还是在巫神堂的祭坛前……
(真令人难以置信……)
那个男人,早就知道祖母大人在睡觉吗?早就知道我必须一个人进行晨间祈祷吗?早就知道除非发生什么天大的事,否则家里没有任何人会进入巫神堂吗?他把一切都算计好了,所以才对我……
(啊!对了,他有提到在河边的事……)
那个人看到我在绯还川放流依代的事了吗?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他肯定是在我们为千代进行祛除魔物的仪式时,就已经在巫神堂和隐居小屋附近徘徊,藉以窥探巫神堂里的样子。等到千寿子伯母和千代回去之后,看我从大石阶前往河滩,自己也从小石阶过去。
(可是,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一想到这个问题,心里便打了一个寒颤。一方面是想起当时的情况,一方面是想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被那个男人看到了。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觉得当时的自己害怕得就快要死了,但是另一方面却也有着压抑不住的好奇心,在二方的拉扯之下,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纱雾……你不要紧吧?”
此时突然传来从走廊上迅速靠近的脚步声,以及母亲大人提高八度的嗓音。
“什么……?”
我都还没来得及回答,靠近走廊那一侧的纸门已经被打开了,呆立在门口的,是脸色比平常卧病在床时的苍白脸色还要铁青的母亲大人。
“怎么啦?纱雾小姐出了什么事吗?”
“呃……医生……麻烦您等一下。”
母亲大人说完,对着似乎人就在走廊上的医生鞠了个躬之后,便急忙进到房间来,开始帮我整理我的白衣红裤,直到此时我才终于发现,自己的衣服凌乱不堪,即便是在母亲大人面前,还是让我觉得很丢脸。
“真的非常抱歉,居然让二位在这种地方久等……”
帮我整个人打点好之后,母亲大人又回到走廊上,把当麻谷医生和另一个我没看过的男人请进屋里来。
一开始我还以为那个人的年纪只有二十出头,但是从他落落大方的谈吐和举止来看,说不定快三十岁了。他身上有一股都市人特有的清爽气息,那种知性的感觉让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善良正直的好青年。但是,和那种清爽的气息有点矛盾的是,他穿着一条很像是什么工作服似的奇怪裤子,虽然并不脏,但是也称不上好看。明明他全身上下没有戴任何首饰,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在意穿着的人,但是只有那条奇妙的裤子看起来特别帅气。总之是个说不出哪里怪的人,所以我的结论就是——这是个教人摸不着头绪的人。这到底是好印象还是坏印象,就连我自己也一下子判断不出来。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哪里撞到?或者是割到的地方?”
就在我没礼貌地紧盯着第一次见面的青年瞧的时候,坐在旁边的当麻谷医生以一种非常沉稳的语气问我。
“没、没有……我没有……没有受伤……”
“……那就好。啊!这位是大神屋的客人,刀城言耶大师,听说是位非常伟大的小说家呢!”
“哪、哪里……不要叫我大师,太、太抬举我了。还有,我一点也不伟大,只是个靠爬格子维生的人而已。”
刀城先生用一脸真的很伤脑筋的表情看着我说道:
“要说大师……当然还是我身边的这位当麻谷医师才够格担当起这个称谓,听说他要来帮府上的叉雾夫人看诊,所以我就厚着脸皮请他带我过来了。”
“……老朽昨天刚好和这位先生搭同一班巴士,老朽本来是要去帮新神屋的千代看病的,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刀城先生就跟我同行了。”
“医、医生……话不是这么说的吧!一开始就是您问我要不要一起走的……”
“算了算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那么计较干什么?”
当麻谷医生四两拨千斤地躲掉了刀城先生的抗议。
“结果刚好遇到前去探望千代的涟三郎,我们两个就带这位先生去大神屋,结果连老朽也莫名其妙地在神栉家住了一晚。”
看样子,刀城先生对这套说词似乎也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然后今天早上,医院那边派人传话给老朽,要老朽来为叉雾夫人诊治,所以老朽就尽快朝这儿来了……”
“这样啊,那祖母大人她……”
“哦~~不用担心。不过考虑到她的岁数,最好还是不要进行太剧烈的祈祷会比较好。总而言之,现在暂时先让她好好地静养。话说回来,你怎么样了?”
“咦……我吗……?”
虽然慢了好几拍,但我总算发现,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似乎已经知道巫神堂发生的事了。
(但是,为什么呢?)
如果说是当麻谷医生来为祖母大人看诊的时候看见的,那也只有可能是他要去隐居小屋的时候经过祓禊所,然后在那里遇到了小佐野膳德……可就算是这样,那个男人也不会把自己干了什么好事讲出来。
(既然如此,那又是为什么?)
在这之前还一直口若悬河的当麻谷医生突然闭上嘴巴,不知所措似的皱紧了眉头;母亲大人虽然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的样子,却只是沉默地红了眼眶;刀城先生一方面像是走错地方似的在一旁噤若寒蝉,但是另一方面又表现出对某件事非常在意的样子,最后还是他打破了这个沉重到教人喘不过气来的僵局。
“呃……由我这个局外人来插嘴,实在是非常不好意思。今天早上,你也像平常一样在进行晨间祈祷吗?”
“是的……不过,祖母大人……不对,是巫女大人今天早上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只有我一个人……”
“那是从几点开始,又是在几点结束的呢?”
“这个嘛……我是六点起床的,刷牙洗脸完之后就去巫神堂了,做完准备工作之后开始祈祷……所以大概是六点十五分左右吧!”
“然后呢?几点结束的?”
我下意识地闭上嘴巴、低下头去。原本就已经是很难启齿的一件事了,如果还要告诉才刚见面的刀城先生……光是想到这点,就已经让我觉得有够丢脸,恨不得就此人间蒸发算了。
“是不是你在祈祷的时候,有一个叫作膳德僧的山伏闯了进来,对你做出干扰的行为呢?”
他一面观察我的样子,一面用安慰似的语气问道。
“你、你怎么……怎么会知道的……”
在那之后,当麻谷医生和母亲大人也加入了游说的阵容,要我把后来发生什么事情一五一十地说明清楚,于是我便慢慢告诉他们当时发生的事。全部交代完毕之后,刀城先生又小心翼翼地问了我一个问题:
“一直到你离开巫神堂为止,还有任何人进去过吗?”
“没有。啊!不过……既然我没有注意到那个男人闯进来了,也许在我不知不觉的时候……”
“没关系,这样就可以了。那么,在你离开巫神堂、回到这个房间的途中,有遇到过任何人吗?”
“我想……应该没有吧!只不过……”
话虽然说得斩钉截铁,但是却突然有一股很不确定的感觉,因为我的记忆并没有清楚到可以一口咬定没看到任何人的地步。
“不记得了吗?没关系,这也不能怪你。至少在你的印象中没有遇见任何人对吧?”
刀城先生似乎也察觉到我的迷惘,露出了叫我不用介意的表情说道,所以我也安心地点点头。
“这么一来的话,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当麻谷医生一脸沉重地望着刀城先生,这次换我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母亲大人马上回说什么都没有,但是另外两位男士则是面面相觑,同时点了点头,然后开始催促对方开口,结果好像由刀城先生来担负这个重责大任。
“事情是这样的,那个叫作膳德僧的人,被人发现死在巫神堂里。”
“什么……?”
“祭坛的右手边吊着一个村民们供奉的老古井滑轮,他就是被那条绳子给勒死的……”
“怎、怎、怎么会……”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居然穿着供奉在祭坛上的案山子大人的蓑衣,头上也带着斗笠。”
“……”
“除此之外,你的阿姨早雾小姐也在案发现场。”
“怎么可能!早雾阿姨她……”
对我而言,早雾阿姨出现在那里的冲击,比起知道那个男人的死讯,比起知道他是被勒死的,比起知道他死时的打扮是案山子大人的样子都还要大。
“你从巫神堂回到这个房间的时候,有遇到你阿姨吗?”
“那么早雾果然是躲在等待室里,等这孩子离开巫神堂之后才进入祓禊所的啰?”
当麻谷医生的话听得我一头雾水,追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以下这么一回事。
今天早上,女佣辰嫂照例从玄关前开始打扫,一直打扫到巫神堂附近的时候,似乎正好先到我经过穿廊、走进主屋的背影,可惜辰嫂没有戴表,所以无法确定当时的时间。只是就连我也不知道自己祈祷了多久?又是什么时候离开巫神堂的?晨间祈祷通常要花上三十到四十分钟左右,但是今天早上是在进行到哪个环节的时候遭到袭击的?那场噩梦一般的意外又持续了几分钟?实在很难有个客观的答案。回到房间之后,一直到母亲大人他们来找我之前,我都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根本没想到要看时钟,所以当然也搞不清楚到底过了多久。
然而,就在差不多同样的时间,另一个女佣吉嫂也看到我了。听说她是在穿过以东西向横贯主屋的勾型走廊,正要到达最里面的客房前时,看到我回到南侧别栋的身影。在主屋的西侧有三个客房并排在一起,前面有一条通往南北两端的走廊,是我用来从自己位于南侧别栋的房间往来于位在北端的巫神堂之间的通道。吉嫂说她目送我进入正中央的客房之后,有听见房间里墙上的挂钟敲了七下的声音。只是据她所说,那个时钟每天都会慢个五分钟左右,所以每天早上都要重新调整。顺带一提,膳德僧就住在最左边的房间里。
根据以上的事实,刀城先生推算整个时间的经过如下——六点十五分左右,晨间祈祷开始,祈祷约二十五到三十分钟左右,格斗——他是这么说的——长达十到十五分钟左右,也就是说我离开巫神堂的时间大约是在七点过后,所以才会从巫神堂经过穿廊进入主屋的时候被辰嫂看见,然后在进入主屋,经过最里面三间客房,再回到南侧别栋的时候被吉嫂看见。
“那又怎么样……对这件事情有什么帮助吗?”
我实在是搞不懂,他为什么这么在乎这些事,只是刀城先生似乎认为有必要正确地掌握周围所有人在这段期间内的动向与事件,所以他又继续把话说下去。
辰嫂说她看到我之后,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便听见尖叫声,而且还是从巫神堂中发出来的……刚好她在主屋的缘廊看到吉嫂,便把这件事告诉她,吉嫂马上去向父亲大人报告。可是,父亲大人和国治舅舅两个人虽然都有走到穿廊那边,可是谁也没有进入巫神堂,刚好在那个时候,在大神屋里借住一宿的当麻谷医生打电话过来问可不可以上午就过来看诊,于是他们两人就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当麻谷医生,总而言之先等医生过来再说。
“医生和我到达这里的时间是七点四十分左右。看来从大神屋到这里,再快也要二十分钟左右。”
不知道刀城先生知不知道,父亲大人他们之所以没有立刻进入巫神堂,除了原本胆小的性格作祟之外,我想肯定是因为没有看见早雾阿姨和那个男人的踪影,所以不敢贸然进去吧!照那个男人所说,我大概也知道他对不太正常的早雾阿姨做了什么,然而大人们尽管多多少少觉察到这件事,却都放着不管。不对,我猜什么都不知道的大概只剩下母亲大人了吧!
“我们走进巫神堂之后,隔着叩拜所的帘子,看到有个奇怪的东西吊在那里,就是那个叫作膳德僧先……的人。”
可能是顾虑到我吧!刀城先生看起来似乎对称呼那个男人“先生”有点排斥。
“而在那旁边的则是早雾小姐,也就是你的阿姨,她正把他……把尸体像钟摆一样地摇着玩。”
“看样子,那个尖叫声应该也是从早雾口中发出来的。膳德僧被吊起来之后,她可能是玩他的尸体玩得太开心,所以情不自禁发出声音来吧!老朽帮她诊治的之后,她就安静多了……”
“该不会是早雾阿姨把、把那个男人……”
插图:巫神堂平面图
我轮流地看着当麻谷医生和刀城先生的脸,她二人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告诉我目前还无法确定。刀城先生又接着又说:
“辰嫂从看见你回到主屋,到听见你早雾阿姨的尖叫声为止,一直待在可以看到穿廊的地方,可是却始终没有看见你早雾阿姨走进巫神堂。当你还在巫神堂里的时候,也没发现她走进去,要是有的话,山伏应该也会发现才对。如此一来,极有可能是在你走了之后,她才从穿廊以外的地方现身。”
“也就是说……她之前都躲在等待室里吗?”
“是的。至于隐居小屋那边嘛……听说黑子先生在厨房准备早餐,也就是说那段期间没有任何人从后门进去。除此之外,胜虎先生也说他一大早就在从后门通往北边的庭院里散步了。”
“咦?舅公大人吗?在那种地方……”
看样子,当麻谷医生和刀城先生似乎也认为那不是普通的散步,而是为了打探今天早上突然下不了床的祖母大人的样子而来的。当麻谷医生虽然是隔壁村的医生,但是说不定比本村的大垣医生更了解神神栉村的事情,甚至是谺呀治家和神栉家的事情。
“根据胜虎先生的说法,他可以隔着两层格子的窗户看到黑子先生的举动,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既没有人从后门进去,也没有人从后门出来。另外,走廊上的木板套窗也关上了,不可能有人从那里入侵。再加上你母亲说她今天早上有在主屋里看到你早雾阿姨,所以也可以排除她是从昨天晚上就潜入隐居小屋的可能性。这么一来,可能性只有一个,就是她在辰嫂来到可以看到穿廊的地点之后,就已经进入等待室了。”
恐怕早雾阿姨是在看到那个男人朝巫神堂走来之后,自己也尾随在他的后面进去,但是又怕被巫女大人看到会挨骂——我想早雾阿姨应该无法理解祖母大人生病的事——所以就先藏身在等待室里。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阿姨不就看到那个男人对我做的那些事了吗……)
可能是看我脸色变了,母亲大人轻轻地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这么一来,在那个男人被吊死的时候,在巫神堂里的就只有你早雾阿姨,而在隐居小屋的则是叉雾夫人和黑子先生两个人。可是卧病在床的叉雾夫人有办法做那种事吗?还是一个疑问。如果是黑子先生的话,看见你遇到那样的危险,的确有可能做出那样的事也说不定。只不过,当时他正在厨房准备早餐,要突然跑去巫神堂也有点不太合逻辑,这么一来就只剩下……”
“可、可是……就算真的是早雾阿姨做的好了,她也是为了救我……”
我想说的是正当防卫,可是就连我自己也很清楚,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否则她为什么要等到我离开巫神堂才下手呢?万一……万一我当时没有逃脱的话,阿姨又会怎么做呢?更何况,如果是用利刃刺死对方的话,还可以解释为一时冲动,但是大费周章地把人吊起来勒死的行为……
(动机是嫉妒……吗?)
脑海中虽然浮现出这样的可能性,但是却怎么样也说不出口。而且,说不定眼前这两个人早就已经猜到这个可能性了。
“阿姨她……怎么样了呢?”
对于我的问题,刀城先生露出一脸既困惑又苦恼的表情说道:
“呃……除此之外,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可能性……”
听见他这么说,我大吃一惊,探出身体问道:“什么可能性?”
“另外一个可能性……就是你在离开巫神堂之前,就已经把那个男人给吊死了。”
刀城先生用一种十分沉稳的语气,一瞬也不瞬地看着我的眼睛,如此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