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我活到这么大的人生,因为遇到跟死一样恐怖的事而打从心底里感到震颤的经验一共有两次。以十八年的岁月来说,有过两次那样的体验究竟是算多?还是算少?我也不知道,但是以我个人来说,我认为已经太够了。
如果是战争中住在常常受到空袭的城市里的孩子们,即使和我年纪相仿,应该都有过觉得自己这一次死定了的瞬间,而且别说是两次,可能用十根手指头都数不完。和他们比起来,我的体验或许根本微不足道也说不定,但是和空袭那种具有压倒性真实感的恐怖比起来,我的经验却是一种非现实的战栗,而且这种非现实的战栗还让我深刻地体会到,比起觉得自己真的会死掉的恐怖,那种仿佛是要被带到没有任何人去过的石阶;或者是宛如醒不过来的噩梦,一次又一次地以慢动作放大自己就快要发狂的瞬间,或许远比在搞不清楚发生何事的情况下就死掉还来得痛苦百倍。
对我来说,那是比什么都还要来得恐惧、比什么都还要来得讨厌的记忆……
第一次是发生在距离现在十二年前的春天,离战争结束已经经过一段时间的时候。
虽然我的幼儿时期是在战争中度过的,但幸运的是,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并没有特别感受到战争的悲惨。当然,如果我住的地方是在城市里,成长的家庭也是普通的一般家庭的话,情况肯定会不一样吧!但是出生在神神栉村,又是被称为大神屋的神栉家三男的我,并没有因为战争而失去什么的记忆。村子里虽然也有被征召去当兵而战死沙场的人,但是村子本身既没有受到空袭的威胁,也不用担心明天会没有米下锅。疏散学童的指令虽然下达到爬跛村,但我记得神神栉村并没有收到。不过当时我还太小了,肯定有很多记不清楚的地方吧……
尽管如此,当得知战争结束的时候,我们还是感觉到一股莫名的解放感,这点实在有点好笑。即使是大人,大部分的男性——尤其是上了年纪的男人有很多都突然变得有气无力的,女性则是普遍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其中最开心的,我想还是小孩子,大家心里一定都在欢呼,从此以后就可以大玩特玩了。其实村子里绝大部分的小孩都得帮家里做事,再怎么玩也不可能玩得太过瘾,但小孩子还是对战争结束表现出最明显的反应。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那股战后的解放感影响,大哥联太郎突然开始热衷探险,而且还讲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话来:
“喂,涟三郎,在这个村子里,除了哥哥山和九供山以外,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地方是我们还没有探险到的吧……”
“话、话是没错啦……可是哥哥山不是神明住的地方吗?要是被他们知道我们偷跑进去,铁定会倒大霉的。更何况我们还是大神屋的小孩,肯定会受到更严重的处罚吧!”
“这我当然知道啊!所以我说的不是哥哥山,而是九供山。”
哥哥山是为村里带来五谷丰收的田地与结实累累的山林的山神所居住的地方,由新神屋历代当家担任主祭的神神栉神社所供养。另一方面,九供山则被视为是全村的灾难源头,是一座充满禁忌的山,别说是爬上去了,就连多看它一眼都令人避之唯恐不及,即使是谺呀治家的人,除了担任巫女和凭座的人之外,应该没有人会去靠近,更别说那座山里还有……
“要、要是遇到了<长坊主>,你、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从小大人就告诫我们,那座山里栖息着某种怪物。如果问我这一带最令人害怕、最令人忌讳的存在,第一个出现的答案毋庸置疑一定是厌魅,但是村子里的老人家有很多人都认为<长坊主> 其实就是厌魅的真面目。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也不知道根据何在,我只知道九供山里头有一个这么可怕的东西。
“只要带着神社的护身符就不用怕那种东西了啦!”
对我来说,那可不是用“那种东西”四个字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可是大哥一旦决定的事,就算用八匹马来拉也拉不动,再加上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大哥是一种比什么都还要来得特别的存在,所以我根本不会想去违抗他。
那时候,大哥联太郎九岁、二哥莲次郎八岁,而身为老三的我只有六岁,和上屋的纱雾还没有走得那么近,和新神屋的千代也还没有太多一起玩的印象,只知道像只跟屁虫似的追着联太郎的屁股后面跑。我想我当时是真的非常仰慕这个什么事情都做得比我好的大哥。事实上那个时候——应该说是三分之二以上的小学时代,莲次郎都住在**市的别墅里,由于不断地在**市立综合医院住院、出院,所以当时的生活和求学都是在那边度过的。
但是莲次郎偶尔回到大神屋的时候,还是会在家里住上一阵子。只有在那段期间会特别和我们一起去爬跛村的小学,而大哥在那段期间也会特别照顾二哥,平常大哥和我几乎都是在野外玩耍,但是二哥回来的时候则以在家里就可以玩的游戏为主。尽管如此,莲次郎还是时常拒绝大哥的好意,宁愿自己一个人玩。大哥可能觉的二哥这样很可怜吧!所以总是顺着他的意思。
联太郎和莲次郎——或许因为我这两位兄长只差了一岁,两人长得十分相像,从小就常常有人说他们“长得跟女孩子一样可爱”,配合着谺呀治家的小雾和纱雾愈长愈大,当时村子还曾经流行过把我们家的两兄弟跟她们家的两姐妹拿来比较的风景,现在想想,当时她们两姐妹才四岁,要真比起来未免也太过牵强。简而言之,他们只不过是为了制造神栉家和谺呀治家的对立——或者是村民之间的对立,而把孩子当成是新的竞争条件罢了。问题是,就算长得再怎么可爱毕竟也还是男孩子,伴随着年纪增长,两人之间的性格差异——大哥外向、二哥内向——也愈来愈明显。二哥长大之后之所以会对附身魔物信仰厌恶到那个地步,我想原因或许就处在于小时候一天到晚受到中伤吧!他有多讨厌上屋那对双胞胎,我想也就不用我再多做说明了……
只是,当时的我还是很羡慕那样的二哥。明明成天和大哥混在一起的人是我,明明二哥只是偶尔才回来一趟,但是他和大哥之间的羁绊似乎比我还要深。如今回想起来,或许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可是当时的我却有这种感觉,所以才会拼命地追在大哥的屁股后面吧!
正因为心里有着那么复杂的情绪,所以无论大哥提出什么荒唐的建议,我都没办法斩钉截铁地说出一个不字。
“可、可是,要是被谺呀治家的人看见的话……万、万一被叉雾奶奶看见,一、一定会发生很可怕的事,哥和我都会被叉雾奶奶诅咒……不、不对,可能还会被更可怕的东西附身……”
我当时拼命地想要传达的意思是,不管大哥是怎么想的,唯独爬上那座九供山是连想都不用想的事。
“只要早上去的话就没有问题了。”然而,大哥却还是一副天塌不惊的样子说道:“待祓者去请上屋祛除魔物的事,再早也都是从中午才开始,再加上叉雾奶奶都会尽量把祈祷和祛除魔物的仪式集中在傍晚进行,所以早上的时候,谺呀治的巫女和凭座一定不会出现在怕所那边的,至于上屋的其他人根本打从一开始就不会靠近,村民们也一样。”
这不是废话吗!大家可不是为了好玩才把那个地方称为怕所的——虽然我很想这么告诉大哥,但是以当时的我来说还是太困难呢。当时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希望自己能在探险那天刚好发烧。对我来说,拒绝大哥的要求是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选项,所以只能仰赖不可抗力的因素了。
然而,那个周末的礼拜天——也就是大哥决定去九供山探险的那一天,我和平常没有任何不同地醒来。那天是个大阴天,虽然是春天,天空却乌云密布,是大哥在前一天对老妈撒的谎——明天要去爬妙远寺的后山——显然不太适用的天气,我心里还为了可能会延期而窃喜,没想到吃过早餐以后,我还是把饭团、水壶和雨衣放进背包里,跟大哥一起出了门。
“这种天气最好了,这么一来,就算是礼拜天,也不会有人一大早就出门了。”在通往村子的坡道上,明明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大哥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最大的问题在于进入那三棵松树旁边的路上不要被任何人看到,否则一定会被带回去的。不过既然是这种天气的话,应该就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吧!”
没想到他考虑得这么周全,害我好生佩服,但是那种佩服的感觉在看到坡道尽头,也就是位于村子西端的九供山的时候马上烟消云散。
(思虑这么周密的人,为什么还会想要去爬那座山呢……)
老实说,这就是我当时的心情,我完全没有办法理解大哥的想法。现在回想起来,我至少明白了一件事——大哥最在乎的其实是刺激,为了体验新的刺激,才会设想得那么周到。只不过,当时的我哪有可能想得到那么多,再加上当时我的心里还有一颗不安的种子,而且这颗种子一下子就长得好大好大。
要小心神山的召唤……
这是村子里的人——尤其是老一辈的人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神山据说指的既可以是哥哥山,也可以是九供山。当然前者通常都被尊称为神山,但是就算对方是申明,也还是会召来一定的灾难。而附身魔物主要是指动物,然后才是人类的生灵和死灵,据说总数一共有八百万之多,其中也包含各式各样的神明。甚至还有一种说法是,再也没有什么是比神明的降罪更可怕的,只不过,大部分的情况都只要去相关的神社参拜就没事了。问题是后者的九供山,因为不知道会被什么东西召唤,所以大家才会连多看九供山一眼都不愿意……
(大哥该不会就是受到那座山的召唤吧……)
一想到这里,再看了看快步走在我前面的大哥,两条手臂下意识地爬满了鸡皮疙瘩。可是我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虽然心里充满不安,但是当时的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大哥后头。
谺呀治家的上屋几乎是背对着九供山,盖在村子西面的一块向上隆起,宛如瘤一般的土地上。在其北侧有一块比较低,但是还是宛如瘤一般隆起的土地,中屋就坐落在那里。大约是在这两坨瘤的中央地带,长着三棵令人毛骨悚然的松树,过去曾经有人在那里上吊,所以村民们都管这三棵松树叫作<三头松>。并不是因为有三棵松树才叫作三头松,而是因为有三个人在那里上吊的关系。
相传已经是一百年以前的事情了,当时村子里刚好来了一个座头,有一天,村民们发现左右悬挂在那三棵松树的左边那棵松树底下。大家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理由会让座头想要寻死,再加上座头的眼睛看不见,居然还能够上吊自杀,而且上吊自杀的姿势还非常干净利落,这点也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毕竟只是外地来的座头,所以只是敷衍了事地超度一下就算完事了。在那之后又过了一年,就在同一个时间,下屋的佃农之妻被人发现吊在正中央的那棵松树下,但是她的家人和村子里的人都想不透她为什么要上吊自杀,虽然也有人说:“是被座头带走了吧……”但最后还是以单纯的自杀事件结案。然而,第二年的同一个时间,这次换成在中屋负责照顾小孩的佃农家的女孩子被发现吊在右边的松树下。虽然马上请神神栉神社的主祭进行祓禊仪式,但是从此以后,不仅那三棵松树被称为三头松,村民们甚至还相信,只要有一个人在那边上吊,第二年和第三年就一定会再各自出现一个牺牲者,而实际上在明治和大正时代也真的各自出现过一个案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了那些传说的关系,每次当我经过那三棵松树的时候,总是会对松树歪七扭八的枝干产生一股厌恶的感觉。虽说松树天生就是歪七扭八地生长着,但是那三棵松树枝干扭曲的方式让人看了觉得很不舒服,仿佛可以看到那三个上吊身亡的人,因为太痛苦而扭曲着身体的样子。如果凝视地再久一点,似乎还可以听到他们临终前与语不成调的呻吟声。
也不知道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样的因缘,那个地方居然还是通往绯还川的唯一一条道路的入口,总之就是讨厌极了。但是,如果不经过这条路的话,就必须从建有上屋的那坨瘤南侧或者是中屋所在的那坨瘤北侧绕一大圈远路,而且还得穿过几乎没有铺路的森林。我不记得我们有讨论过从上屋的大石阶或小石阶过去的可能性,或许是大哥也还不知道那两座石阶的存在吧!至少我当时是真的不知道。
“太好了,一个人也没有……涟三郎,趁现在!”
大哥在三头松前迅速地把周围看了一遍,再喊了我一声,然后便从三头松的左边冲进宛如只有野兽才会通过,蜿蜒曲折的羊肠小径。
“大、大哥……等等我……”
当时的我还来不及犹豫自己即将踏入通往怕所的路上,满脑子就塞满了因为害怕被大哥抛下而惊慌失措的情绪,赶紧跟了上去。
眼前是一条杂草丛生的道路,荒凉的程度就连小孩子也知道平常根本没有人在整理。老实说,我其实已经没有穿过那条路走到绯还川,再经过两座祓禊所,走在河滩上的记忆了。我只记得当时因为实在是太害怕了。所以几乎是黏在大哥身上的记忆;还有虽然被弟弟缠住,大哥还是手脚灵活地利用小刀砍下一根树枝做成拐杖的记忆;以及他把神社的护身符绑在那根拐杖上,做成武器防身的记忆;还有当时我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常世桥上的记忆。
话说回来,没想到我还真的有勇气通过那座桥,除了大哥对我而言真的很重要之外,或许也因为当时的我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吧!
过了桥之后的路起初先大大地往左边拐了一个弯,然后是弯弯曲曲的蛇行,不过基本上似乎还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延伸。在带点咖啡色的石子路上,到处都是河滩上那种大小不一的石头,总觉得这样的景象我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过,仔细一想,原来是神社的参道,上头铺满了碎石子,就跟眼前的景象差不多,只不过神社里的石头是白色的,而这里的石头是灰色的,而且愈往前走,石头的颜色也愈来愈黑。路的两旁长满了草木,有些地方的树木还高耸入云,让人觉得好像是走在大自然的隧道里。除此之外,在没有枝叶遮住的地方,则还是阴沉沉的天空,而且乌云看起来似乎更低了,仿佛是直接压在脑门上一样,充满了压迫感。
也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蛇行的路段终于结束了,这次换成往右边大大地拐了一个弯,前面赫然就是九供山的入口。
“那个……是什么……”
大哥发出吃了一惊的声音,搞不好就连他本人也不知道自己发出这样的声音,那只是他看到眼前的光景——看到出现在前方的某种东西时,情不自禁从嘴巴里发出来的声音吧!我则是把半个身体都躲在大哥后面,但是为了保护大哥和自己,还是把左手上那根帮着护身符的拐杖往前伸。
呈现在我们两兄弟面前的,是一片缓缓上升的坡面,刚好在坡面的中段两旁,耸立着又粗又高的圆形木柱,看起来虽然很像鸟居的两根柱子,但是却没有最重要的笠木、岛木、枋木等横梁,只有两根高耸入云的柱子。话虽如此,我印象中在那两根柱子上却还是有鸟居特有的往内倾斜的设计。在这么奇妙的两根柱子前,各自供奉着一尊面朝我们这个方向的案山子大人。
那两尊案山子大人跟我之前看过的没什么两样,只是经过岁月的洗礼,比我之前看过的案山子大人都还要腐朽,仿佛只要用手轻轻一碰就会粉碎似的,就算只是作为普通的稻草人使用,看起来也已经老得完全发挥不了作用……尽管如此,却还是充满了压倒性的存在感。我们明明没有靠近,却深刻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从那里散发出来。明明只是用稻草和菅茅做出来的东西,明明没有实体……可是……可是却好像有什么人埋伏在里面……不对……不是什么人,而是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躲在里面,只要我们一从那两根柱子中间经过——
“……走、走吧!”
大哥勇敢地说道,而我则是紧紧地贴在他背上,一面爬坡,两只眼睛一面从左看到右,再从右看到左,忙得不可开交。只要让我发现那两尊案山子大人出现任何风吹草动,我一定马上拉着大哥的胳膊逃之夭夭。到那时候不管大哥说什么,一定要先跑过桥再说。
幸运的——现在回想起来应该说是不幸,当时那两尊案山子大人让我们这两个小孩子平安无事地通过,我也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
只是,那份安心的感觉在下一秒钟就立刻蒙上了阴影,因为就在我们从那两根奇妙的柱子中间穿过,进入神山的那一刻,周遭的空气明显变得不一样了。在通过常世桥的时候,我还以为我们已经踏入了神山,但是我这时候才知道,原来直到此时此刻,我们才算真正地进入了九供山。的确,弥漫在怕所的气氛非常地诡异,但那至少还可以用令人毛骨悚然或令人不寒而栗的形容词来表现。然而,在神山里面,在那两根柱子之后,却是一个只能用“无”来形容的世界。天空还是挂着令人喘不过气来的乌云,周围茂密的草木还是让人以为现在还是夏天,眼前往左手边弯曲的山路也还是蜿蜒曲折地存在着,但是那些全部让人觉得宛如戏剧的布景。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当然只能用“无”来形容。
(简直像是所有的东西都死掉了一样……)
当脑海中浮现出这个想法的时候,背脊上突然一阵恶寒。在这之前,一路上听到的鸟鸣声、风的呼呼声、树木的沙沙声也全部静止了。虽说天空一直是乌云密布的,但是就连透过厚厚的云层直射到地面上的阳光,感觉上似乎也都消失了。明明一切都跟刚才一模一样,明明阳光本身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变化的……
(这里果然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
正当我想要抓住大哥的手臂,用力地把他拉回去的时候,突然一切又像苏醒似的动了起来。感觉得到阳光,也感觉得到云微微地流动,甚至还听得到鸟鸣声,然后风开始吹动,草木也沙沙地摇曳了起来。
但是,我完全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从死一般的静到虚假的动,中间恐怕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但是在我看来,那就像是因为已经很久没有迎接过活人,所以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的神山,手忙脚乱亡羊补牢的结果……总之变化大到令人感到恶心。
问题是,大哥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这一点。
“虽然有点阴森森的,可是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嘛!”
大哥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说完这句之后,便开始沿着山路往上爬。也许他那句话是有点打肿脸充胖子,但我知道他并没有像我这么敏感地觉察到周围剧烈的变化。
“哥……”
我虽然像这样可怜兮兮的叫他,但结果还是只能跟在停下来等我的大哥身后往前走。因为我突然发现,怎么样也不可能把自己感受到的事情说到让大哥也能接受。如果眼前真的有什么明显的危险,那自然是另当别论。但是如果我告诉他神山在骗我们,他肯定听不进去。
大哥走在前面,而我就跟在他的后面,狭窄的山路两旁长着比我们两个还要高的草木,枝繁叶茂,郁郁苍苍,在微微带点湿气的暖风吹拂下,更是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别说它们并不欢迎我们进去,我自己根本连一步也不想踏进去。左右两旁的视野完全受到了阻碍,但是就算把视线望向前方,也不知道前方有些什么。因为原本只是微微弯曲往前延伸的路,没几步就会来一个九十度的大转弯,接着就是九弯十八拐的坡道。除此之外,一开始还很平坦的地面,随着坡度愈来愈陡峭,会逐渐变成凹凸不平的地形,教人寸步难行。再加上地上还铺满了大大小小的黑色石头,如果一个不小心就会摔得鼻青脸肿,实在是一条充满考验的山路。
尽管如此,大哥和我还是很顺利地往上爬。一开始踏入这座山的时候,那种进入白之家的人从来没有进入过的领域的兴奋,已经完全变成几乎要把心脏塞爆的恐惧,但我们还是继续沉默地往前走。就这么走着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在向左转一个九弯十八拐的转角之后,视野突然整个豁然开朗,只是,说豁然开朗也只有前面豁然开朗,左右两边还是树木跟树木……也就是说,从这里开始是一条往上延伸的直线道路,而且最令人吃惊的是,这条路居然是石阶。
“是谁在这种地方盖了这种东西……”
大哥的问题真是再合理也不过了,当我们抬头望着石阶的时候,皆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凉气,因为在那条笔直道路往上延伸的石阶尽头,居然还有一座像是小庙的建筑物。
“那里就是这座山的中心吗?”
大哥的语气里有一半是兴味盎然,另一半却有点失望。可能是因为石阶两旁覆盖着郁郁苍苍的茂密草木,跟刚才一路走来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而小庙的大小又刚刚好是石阶的宽度,已经无法再往上爬了吧!发现那里是神山的最深处,固然教人兴奋,但是一想到没办法爬到真正的山顶上,又有点失望吧!
小心翼翼地踩在活像是矫正失败的齿列的石阶上,我们开始往上爬。因为石阶表面有很多长满苔藓的地方,所以原本就已经很滑了,再加上石阶的倾斜面非常陡,所以虽然从山路变成石阶,但走起来还是一样的困难。
当我们愈来愈靠近,庙的大小也愈来愈清楚,虽然比设置在大祓禊所的祠堂还要来得小一点,但是仔细一看,格子门上还有普通的门板,看起来就像是座小小的佛堂,至少气氛是一样的。在对开的格子门前设置一个看似简易祭坛的台座,但是完全看不到烛台或香炉之类的物品。只有那座台子前面的阶梯不是石头做的,而是木板,想来那里或许就是参拜地也说不定。整座,庙里虽然都充满了腐朽的气息,上头却覆盖着宛如屋顶般的树木,看起来就像是保护着这座小庙不受日晒雨淋的侵袭一般。
我和大哥站在那块木板阶梯上,越过祭坛窥探格子们里昏暗的内部,一开始什么也看不见,然后慢慢地,开始有一些诡异的东西逐渐映入眼帘。全都是一些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每天都会看到的寻常物品,但是在这种完全超脱日常的情况下看到那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日常用品,就好像在深山里看到海洋生物一样,不仅游有股说不出来的怪,还有一股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诡谲恐怖气氛。
但是,很快的我就知道那些东西根本算不上什么,因为我在佛堂的深处,在那些奇妙的物品对面,又发现了一尊案山子大人。
当我看到那尊案山子大人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它好像马上就要动起来似的,吓得我面无血色。为什么会那么觉得呢?一开始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是后来我很快就知道了。那是因为有东西藏在案山子大人的斗笠和蓑衣里面。
我马上从木板台阶上跳开,再往后跳两、三层石阶,满脑子只担心大哥该不会想要打开格子门吧!担心得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所幸大哥对佛堂里面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反而是开始朝四周东张西望了起来,当我问他在找什么的时候,他居然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在想,不知道通往这座佛堂后面的密道到底在哪里。”
“后面……?哥,这里已经是神山的终点了吧!你看,这里有这样的佛堂,还供奉着特别的案山子大人,肯定就是所谓的顶点了啦!”
“不对,我觉得后面应该还有路。刚才我在石阶下方往上看的时候,有看到在这座佛堂上面的树木后面,似乎还有一小段石阶。”
“我可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那是因为你比我矮啊!虽然距离太远没办法确定,但是我总觉得前面应该还有路。”
大哥说完后又开始兴奋地在周围走来走去。
天知道我有多想阻止大哥的行为,因为在佛堂四周做这种事,要是把里面的案山子大人……不对,是把藏在案山子大人里面的那个东西吵醒,会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啊!但是我却始终说不出能够阻止大哥的话,只能呆呆地傻站在原地。
大哥把周围整个察看一遍之后,终于又回到佛堂的正前方来,然后隔着格子门频频往里窥探,害我也开始担心起大哥会不会把门打开就这么冲进去。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在供奉着案山子大人的佛堂内挖密道吧!但是大哥似乎认为,正因为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所以才要故意把密道设在里面。
可能是因为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吧!大哥又开始四下张望了起来。
“有了!就是这块板子!”
大哥叫了一声,马上走下几步台阶,把手放在自己刚才还踩着的木板上。
木板起初纹风不动,但是慢慢的,阶梯中央的那块木板被整个扳了起来,板子底下是和先前相同的石阶,但是只有这个地方开了个洞,那是一个从石阶的正中央凿穿,乌漆抹黑的洞。
“是地洞耶!”
一开始大哥也只是小心翼翼地往洞里看,但没多久就从口袋里拿出火柴盒,点亮火柴后开始在一片黑暗中摸索,那副样子摆明了就是要进洞里去。虽然我一心想着这次一定要阻止他,但是曾几何时我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爬到了洞穴的边缘。
“你看,那里面好像有个石室耶!”
正如大哥所说,借助着火柴非常微弱的光线,我也看见在洞穴下方有个用石头打造的立方体空间。只不过,先不管里面有多深,洞穴的面积差不多只有一个成年男子站进去就会顶到头的大小,里头还不断散发出刺鼻的臭味。就连大哥也没办法马上走进去,尽管如此,他还是点了好几根火柴,不停地观察石室里头的动静。
“为什么会盖这种东西呢?”
担心大哥真的会进到洞里的我,一面压抑着不安,一面问了个最基本的问题。
“你有听说过即身成佛吗?就是和尚自己爬到洞里,什么东西都不吃,就连空气也被阻绝在外……说得直接一点,就是把自己饿死在里面。当然,他是自己决定要这样做的,希望自己能够因此成佛,拯救世上的人们。只是,会这么做的人不只有和尚而已。举例来说,像是在发生饥荒的村子里,为了消灾解厄,就必须有人来即身成佛。听说在这个时候,人们不会管本人愿不愿离,硬是把人关到死……看到这个石室,就让我想起这样的故事。”
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令人毛骨悚然的回答。大哥或许认为这里就是那种地方吧!正当我想继续问他佛堂里的日常用品是不是为了这个原因准备的,却见大哥把燃烧中的火柴往洞里一丢,目不转睛地盯着在黑暗中燃烧的火光,然后望着我的脸,露出一抹微笑,不疾不徐地、心满意足地说:
“看来应该没问题。”
什么东西没问题——我连问都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大哥就已经从只有两只脚进入洞口的姿势来个大转身,再用两条手臂的力量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往后下降到石阶中央张着血盆大口的黑暗中。
“哥,不可以去……快回来……”
从我口中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哀求声,但是大哥只是极为冷静地丢下一句:
“你也看到了不是吗?洞穴里什么都没有,而且我刚才把火柴丢下来的时候还可以继续燃烧,就表示空气也没问题。那边的墙壁上一定有通往佛堂另一边的通道,你等我一下。”
然后便把手从原本攀着的洞口上移开,伴随着底下传来“咚!”地一声闷响,看来是跳到底部了,接着是一阵踩在石板路上往里面走的脚步声,不久之后又传来像是爬到另一边墙壁上的声音。
然而,大哥的气息却在此时突然消失了。如果他真的爬上了另一边的墙壁,应该会从佛堂的另一边出来才对,可是却丝毫没有这样的迹象。我多次把脸探到洞穴里,呼喊着大哥的名字,可是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简直就像是他在穿过一片黑暗的石室途中,忽然消失了一样……没错,就像是遭遇到神隐一样……
“大哥!联太郎大哥!哥……”
我已经快要哭出来了。当我就要开始嚎啕大哭的前一秒,终于听到大哥的声音,而且还是从佛堂后面传出来的……
根据大哥的说明,当他跳进洞穴里,沿着路走到底,爬到尽头的墙上时,看到的不是出口,而是一条斜斜地往上延伸的狭窄通道,沿着通道往上爬,穿过洞口之后,就像大哥原先猜测的那样,佛堂后面还有一条继续往上延伸的石阶。
“涟三郎,照我刚才做的那样,从洞里过来我这边。”
当我用两只手吊着身体的时候,发现高度既没有我平常跳上跳下的高度那么高,墙壁内侧的石头和石头之间也有好几个空隙,就连我也可以轻易地爬上去……以上都是大哥说服我的说词。
当时我之所以能毫不犹豫地进到洞穴里,只要是因为我一心只想赶快到大哥身边。现在回想起来,要是我当时哭闹着说我办不到,把大哥叫回来就好了。只可惜,当时的我实在没办法冷静地想这么多,只想早一点看到大哥的脸。
当我把两条腿伸进洞穴里时,立即感受到一股冷冰冰的凉意,鸡皮疙瘩一路从脚底扩散到大腿上。光是转身让腰部以下整个吊进洞穴里,让下半身完全笼罩在冷空气里,就让我吓得几乎要尿出来了。换作是平常的话,我一定马上打退堂鼓了吧!可是当时我满脑子只想着要去找大哥,于是便跳进洞穴里。
就像大哥说的,着地时的冲击并不强烈,只是,一下到洞穴底部,就有一股不知如何形容的厌恶感。事实上,洞穴里不但充斥着一股腐败的臭味,空气中也宛如带着水汽一般的潮湿,而且更令我难以忍受的,是那股令人胆战心惊的气氛。我敢保证,如果要我在这里待上一晚的话,我肯定会发疯的……这里就是这么一个令人害怕的地窖。
花了比大哥多三倍以上的时间,我终于走到洞穴的尽头,爬到尽头的墙壁上,沿着横向的洞穴匍匐前进,再顺着宛如溜滑梯一样倾斜的斜坡往上爬。
“不要紧吧?很简单吧!”
大哥站在洞口拉了我一把,当我看到他的脸时,终于松了一口气,还差点哭了出来,但总算是被我忍住了。
回头一看,发现佛堂后面的木板墙上伸出一座石阶,在第八层阶梯的正中央有一个洞,这边没有用木板把洞口遮起来,用膝盖想也知道是因为根本不用遮。然后再往上看,可以看到前方是一座继续往前延伸的石阶,长度大概只有我们刚刚爬上来的那座石阶的一半。大哥说他模模糊糊看到的,或许就是最上层的石阶吧!
问题是,在那前面,到底,有些什么……?
大哥和我对看了一眼,沉默地点点头之后,开始沿着石阶往上爬。那一瞬间,我可以说纯粹只是被快要满出来的好奇心牵着鼻子走,当然心里还是非常害怕,但是另一种自己就快要得知神山秘密的感觉,又让我兴奋得就连自己也无法置信。
然而,就在大哥照样走在前头,我依旧紧随在后地怕了几段台阶之后,突然听见奇怪的声音,而且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那是一种“吱嘎嘎嘎……”听起来就像是门被打开的时候所发出的倾轧声,就像是那间腐朽的佛堂,那扇经年累月被关得密不透风的格子门,被人从里面推开的声音……
(这怎么可能……)
虽然心里觉得不可能,但是背脊仍不听使唤地一路从脚底凉到头顶。虽然想要告诉大哥,但是我当时的判断是,与其停留在这里,还不如早一刻爬完这座石阶,尽可能离那座佛堂远一点。
“啊!前面又是山路了。”
耳边传来比我先一步到石阶上的大哥兴奋的声音,我也一口气冲上剩下的台阶,可是这时大哥已经走进往左边延伸的山路了,我正想跟上去的时候,突然倏地停下脚步,然后在下一个瞬间,败给了当时朝我席卷而来的诱惑,慢慢地转身回头一看——
有个东西正从大哥和我爬出来的洞口伸出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看……
全身的寒毛都竖立了起来,鸡皮疙瘩也从头顶一路冒到指尖,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恶寒正沿着背脊渗入我全身的血液里……
(那、那、那、那是什么啊……)
整个过程应该只有一瞬间,因为当时我看到那个东西的时候,马上想到那不是人类应该看的东西,所以立刻把视线转开,但是,光是那连一秒都不到的时间就已经够可怕了,要是再看久一点的话,我肯定会当场发疯的。
慌不择路地追着大哥的背影,但是大哥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尚未跟上去,仍是自顾自地默默前进,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更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要是那样把头从那个横向的洞穴里伸出来,必须整个身体都趴在地上,并且把脖子用力地往上伸长——这么不可能出现的动作,怎么看都不像是人类该有的举动……
“嗯……跟我们爬上石阶之前走的路是一样的嘛!”
听了大哥的话往前看,只见山路以一个急转弯向右手边,看样子应该是跟刚才一样,又是一堆九弯十八拐的山路吧!我一面回答,一面追上大哥,结果就错失了告诉他我刚刚看到什么的机会。只不过,我心里也打定了主意,等下山的时候一定要叫大哥找别条路走,如果沿着来时路往回走,一定会再经过那个洞穴,万一那个东西还在的话……
(别胡思乱想!)
我在心里对这自己大叫,完全没有想到可能根本找不到别条路下山的可能性。只要有大哥在,一切都会没问题的,无论在多么艰难的情况下,大哥都会想办法,大哥一定会相出办法解决的。
山路和周围的景色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从这个转角到下个转角之间的距离愈来愈短,这应该就是愈来愈靠近山顶的证据吧!这么想之后,心里总算又开始有些兴奋,兴奋着大哥跟我是白之家里头两个爬到九供山的人,搞不好就连黑之家的人,不对,是连谺呀治家的人都还没有人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这么说来,大哥跟我的冒险还真是了不起呢……!
冷不防,一种奇妙的感觉包围着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因为山路的距离缩短了所引起的错觉,但似乎又不是那样,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为了思考其中原因,我试着停下脚步,结果从下方传来了怪声,一种“沙、沙、喀拉喀拉、沙、沙、喀拉喀拉……”的声音。
我马上知道是那个东西追来了,它已经爬出那个洞穴,登上石阶,走过九弯十八拐的山路,朝我们过来了……
“哥……大哥……”
我拼命忍住尖叫的冲动,只发出耳语般的声音,一口气冲到打算在下一个转角转弯的大哥身边。
“就快到了,虽然时间花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多,但是只要爬上去就可以吃便当了……”
“来、来了……那个……朝我们过来了……哥……有东西过来了……”
我语无伦次地说道,活像是个满口胡言乱语的高烧病人。
大哥虽然被我吓了一跳,但是马上就恢复冷静的表情,叫我不要慌,好好地说到底发生什么事。可是我一想到那个东西可能就在我浪费时间解释原因的时候愈来愈近,就怕得六神无主,只是不断重复一句话:“有东西来了……有东西来了……”还好大哥非常有耐心地等我冷静下来,我这才终于能够把我在石阶上看到某个东西的事情告诉他。
在我描述的过程中,大哥一句话也没说,就连我已经全部讲完了,他还是沉默不语。正当我以为他不相信我所说的话而感到绝望的时候,才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大哥正在拼命地竖直耳朵倾听,我马上也安静下来,然后便听见从我们刚才爬上来的路上传来“沙、沙、沙、喀拉喀拉……”的怪声,那显然是踩在黑色碎石子上的脚步声,而且在我说明的同时,与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明显地缩短了。
“涟三郎,你那根绑着护身符的拐杖呢?”
被大哥这么一问,我这才想起我进入佛堂前的洞穴时把拐杖忘在石阶上了。
“这个你拿着,去那里躲好。”
大哥把他自己的护身符给我,然后叫我蹲下来,躲在山路弯弯曲曲的转角。
“听好啰!当哥说‘快跑’的时候,你一定要头也不回地冲到山顶上喔!不用担心,我会跟在你后面的,听清楚了吗……”
大哥交代完之后,便站在山路的转弯处,往我们刚才过来的坡道往下看,看样子他是想要看清楚我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不可以这样做……虽然我很想这么说;趁现在快逃吧——虽然我很想拉着大哥的手快跑,可是我当时完全动弹不得,因为我听见沿着山路走来的脚步声已经走到近在咫尺的地方了。
就在这个时候,大哥发出十分诡异的声音,当然那还是他的声音没错,但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从人类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我马上望向大哥的方向,脑海中响起无声的惨叫,那令我浑身战栗的惨叫,怎么也停不下来……
大哥的两颗眼珠子就像是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一样,直勾勾地凝视着出现在山路下的某个东西。那眼神实在是太不寻常,就像是看到什么人类的理性完全不能承受的恐怖东西,又像是大脑虽然能够理解自己看到什么,但是精神上却负荷不了似的,总之是一种充满疯狂与错乱的眼神。
大哥直挺挺地站着,而我早在不知不觉间吓到整个人坐在地上。就在这段时间,脚步声还是一步步地逼近,最后终于来到大哥的面前,停了下来。由上往下俯瞰的话,我、大哥和那个东西刚好各自站在正三角形的三个点上。我和那个东西之间只隔着郁郁苍苍的茂密草木。突然,这个三角形不见了,因为大哥的身影忽然消失在下面的山路上。我虽然想马上站起来追过去,但是身体却采取了完全相反的行动,因为我在那一瞬间突然察觉到,与大哥错身而过的那个东西正朝我这里窥探,所以我蹲了下来,转身背对着它……
大哥到底看到了什么?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又会有什么下场?光是想这些,无穷无尽的恐惧就快要令我发狂。慢慢地,视线逐渐模糊、两条腿也麻了、脑袋瓜开始闷痛着,没多久我似乎就失去意识了。虽然在那之前我记得我好像有看到一团绿色的雾顺着山路弥漫了上来,但是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当我醒来的时候,爷爷就在我身边,但是在那之后的事情我几乎都记不得了。因为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神栉家的屋子里了。
后来听大家转述,我在九供山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和大哥出门探险的四天后了。那天,因为我们两个一直到傍晚都还没有回家,所以村子里的年轻人到妙远寺的后山找了一整晚,还是找不到,此时出现了一个目击者——果然还是被村子里的人给看到了——说他那天早上有看到我们往西走。深知大哥热爱探险的老妈虽然觉得很不可能,但是村子以西能够让大哥感兴趣的地方,想来想去也就只剩下九供山了。但是,即使是年轻人也不敢随便踏入怕所,再加上谺呀治家又坚持绝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九供山,结果演变成村子里的人分成白黑两派,聚集在三头松前对峙了起来,气势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听说一副随时都要打起来的样子。只是在这个时候,非黑即白的划分才会胜过平常地主与佃农的关系。最后听说是由神栉家的爷爷——也就是大哥和我的祖父,当时还活着的天男爷爷——和叉雾奶奶讨论过之后,决定由他们两个上山去找。只不过,在讨论出这样的结论之前已经又过了整整两天。
大哥只留下背包就消失了,而且大哥和我两个人的饭团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水壶里的水也几乎没剩下半滴,虽然我没有吃过东西的记忆,但我想那应该是被我吃掉的,所以我虽然是在四天后才被发现,但是身体还不算太虚弱,不过精神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联太郎大哥被那个东西带走了……
一开始谁也不相信我说的话,最大的原因是因为爷爷说:“我根本没有看到你说的那个石阶和佛堂。”
明明在九弯十八拐的山路中间有一座笔直往上延伸的石阶,可是爷爷却说那里根本没有什么石阶,只有一条狭窄的兽径。沿着那条有点倾斜的兽径爬到底之后,眼前又是一条九弯十八拐的山路,这点和我看到的一样,可是却没有最重要的石阶和佛堂,难道真的是凭空消失了吗?会这么想的只有我而已,爷爷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有那种东西,就连被我遗忘的拐杖,也被爷爷在那条兽径的半路上找到了。因此,我的说词全都被认为是幻觉,或者是在神山看到的幻影……当然,那团像是雾一样的东西,爷爷也是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
然而,大哥不见了却也是事实。爷爷虽然想要把九供山整个翻过来找,但是叉雾奶奶死也不肯答应,就算她答应了,村子里应该也没半个人愿意帮忙搜山吧!因为村子里的人都在谣传说我看到的是<长坊主>,而大哥则是遇到了厌魅,所以才会遭遇神隐的。
在我身体恢复健康之后,曾经问过爷爷一个问题——他有为了找大哥而爬上九供山的山顶吗?在那里有看到什么东西吗?
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十分镇定,几乎可以说是无懈可击的爷爷,只有在那时候微微地颤抖了一下,而且完全不回答我的问题。被我烦不过,就垂头丧气地丢下一句:“那种事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就算我继续追问,他也只是喃喃自语似的说:“像鸟居一样……小小的……奇怪的柱子……”然后就绝口不再提,在那之后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说。
从那之后,爷爷就开始得了痴呆症,先是胡言乱语到处乱走的症状愈来愈严重,终于在半年后毫无征兆地撒手人寰。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在九供山的山顶上看到什么,但是我时常在想,如果他没有去爬那座山的话,应该可以活得久一点吧!
结果,那场探险害得大哥下落不明、爷爷提早去世,就连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