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恕老朽冒昧……阁下来这个村子到底有何贵干呢?”
上到巴士的老人态度虽然很绅士,但是他的眼神和口吻都散发出令人无法拒绝回答的魄力。
“呃……关、关于这个嘛……”
刀城言耶被老人的魄力给震慑住,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连忙从旅行袋里拿出一封信交给对方。他在那一瞬间做出的判断是,与其自己说明得不清不楚,还不如直接让对方看信里的内容。
“这是什么?那就让老朽拜见一下内容啰……”
老人一脸讶异地从言耶是手中接过了信封,把信纸抽了出来,慢条斯理地带上老花眼镜,开始读起信的内容。在那段时间里,车上只剩下纸张和纸张摩擦的轻微声响。
“哎呀!老朽不知道您原来是大神屋的客人,这下子可真是太失礼了。”
发现手上的信件原来是写给神栉本家的介绍信之后,老人的态度立刻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还转过头去说道:
“你们这些家伙是打算坐到什么时候啊?还不赶快给我下车!顺便告诉围在周围的那些人,叫他们赶紧散开。啊!顺便再把司机也给我叫来。什么?还没到发车的时间?谁管他那么多啊!这已经是最后一班巴士了不是吗?反正接下来也不会再有人要去神神栉村了。知道的话,还不赶快去把司机给我带来!”
没想到老先生突然对杵在自己身后的村民们破口大骂,这点让言耶大吃一惊。虽然老人的用词遣字既粗鲁又蛮横,但是听在他的耳朵里,却不觉得刺耳。而且村民们似乎也都对老人颇为尊重,没有人表现出反抗的态度,全部乖乖地照他说的话去做,感觉就像是为了安抚老人而做的。也有可能只是老人在他们都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的情况下突然翻脸,所以全都吓到了吧!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就连言耶也一样。不光是村民们对自己那种令人坐立不安的态度,还有老人在看到介绍信之前的反应也都相当地不寻常。
“没什么,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在我们这种乡下地方,大家会对外地人比较好奇而已。”
“只、只是因为这样吗……”
如果只是这样,有必要包围巴士吗?——虽然言耶很想这么问,但是又不想破坏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友好关系,所以还是闭上了嘴巴。
“哼……对于阁下来说,不管老朽再怎么表达歉意,似乎都没用了对吧?”
老人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放在言耶膝盖上的《朱雀与蛇骨的附身魔物信仰》。
“而且在刚刚那介绍封信上也有提到,你是特地来调查这一带的民间传说,尤其是附身魔物的对吧?这么说来,阁下是作家吗?”
老人一面说道,一面重新把言耶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端详一番。可能是觉得言耶穿的那条牛仔裤很稀奇吧!在此同时,那条牛仔裤也让言耶看起来更可疑了。
当时日本还没有正式统一舶来品的紧扣,所以顶多只能买到二手的牛仔裤,不仅如此,品质通常很差,尺寸也都跟日本人的体型不太合,总之是非常难处理的一种服饰。
没想到牛仔裤这么稀奇的服饰,穿在言耶身上却一点也不突兀,也难怪老人会像看到怪物一样了。只是,或许是老人没有对别人的穿着打扮品头论足的习惯、也或许是他觉得管人家穿什么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所以老人虽然明显地流露出对牛仔裤的好奇,却还是什么也没说——那样子实在很好笑,言耶强忍着笑意回答:
“是的,我叫作刀城言耶。为了收集写小说要用的资料,我常常会四处旅行。”
“原来如此啊!老朽姓当麻谷,是这个村子里的医生。”
老人边说便把看诊用的包包拿起来给言耶看,然后直接往言耶的身边一坐。这又让言耶再度吃了一惊,看样子这位老人家并不是为了想要知道他这个外地人的真实身份才故意上巴士的。
“您现在要去神神栉村看诊吗?”
“嗯,算是吧……其实他们那边已经有一名叫作大垣的医生,只不过是个蒙古大夫就是了。”
当麻谷说话的语气似乎有点吞吞吐吐的,随即马上指着他膝盖上的书说道:
“把从朱雀到蛇骨一带的习俗写下来其实也是老朽的兴趣呢!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呢……?大概是二三十年前吧!老朽有见过写这本书的閇美山犹稔本人。”
“咦?是真的吗?该不会就是閇美山来这里收集资料的时候吧?”
“是的,因为他前前后后来过好几次,我们真正认识大概是在他写到这本书后半段的时候吧!”
“意思是说您也有协助他完成这本书啰!”
言耶急忙把书本翻开,将前言和后记扫了一遍,果不其然,在后记的最后面有提到当麻谷的名字,同时还有一些致谢的言辞。
“那是他太客气了,老朽根本没帮上什么忙。因为他感兴趣的是附身魔物信仰,而老朽知道的充其量也只是民间习俗而已。”
“可是总有重叠的部分吧!”
“那倒是没错啦!老朽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就把以前收集的资料全部给他看了。只是,对他来说,老朽真正有帮上忙的地方应该是在别的方面吧!”
“是您帮他跟神神栉村的人牵线的吧!”
“哦~~真不愧是作家,观察力还真是敏锐。”
当麻谷露出了佩服的笑容,但是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看起来非常恐怖。看样子,言耶似乎还没有完全取得他的信任。
“怎么?刀城先生也对附身魔物有兴趣吗?”
言耶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是在写什么样的小说告诉当麻谷,不但说明自己写过一本以朱雀神社的双人巫女传说为题材的短篇小说,还特别针对在小说中如何描写真实的习俗做了一番详尽的解释。
“听你这么一说,老朽就了解了。虽然老朽不太看那方面的小说,但是老朽也知道刀城先生不是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情来写作了。”
“即使我真的要把这个地方所收集到的资料内容写成一本书,我也会换个地名来写,再说这个地方早就已经……”
“是的,这点老朽也知道,不光是閇美山的书,就连其他与民俗学有关的书,即使写得没有他那么详细,也多多少少都会提到神神栉村的事情,所以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只是,就算这样也不是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的。请恕老朽托大,老朽和閇美山谈过话之后,认为他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而听完刚才刀城先生所说的话之后,老朽对刀城先生也放心了不少。”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虽然我们这里是个穷乡僻壤,可是自古以来就有许多来路不明的人……或者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常来我们这个地方。虽然大部分都是跟宗教有关的人,但是其中也时常混杂着一些为非作歹的骗子,让人觉得十分困扰。有时候甚至还有些犯了罪的人会逃到这里来,明明这里的地形就像是个死胡同似的,偏偏还要把自己逼入绝境,真不知道那些人在想什么。老朽认为,这里似乎有个什么邪恶的磁场,才会把一些无可救药的家伙都聚集到这里来……啊!当然不是指刀城先生!”
可能是看到言耶一脸坐立难安地动了一下,当麻谷连忙否认。
“所以你们才会格外留意打算进村子的外地人吗?”
“虽然爬跛村并不是通往神神栉村的管关卡,老朽或乡亲们也绝不是要监视什么……”当麻谷说道这里,似乎有点犹豫的样子,但是又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事实上,已经不止一个乡亲说他在神神栉村里看到不可思议的现象了。”
“哦?!”
言耶整个人都贴了上来,就来拿紧盯着当麻谷的眼神也跟刚才有着明显的不同。当麻谷露出一个“宾果!”的表情说道:
“那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而且虽然有人说他看到了,也不是真正看到什么东西……总之现在所有的事情都还不确定。”当麻谷先交代一下来龙去脉,这才开始进入正题:“神神栉村的路有一个特色,就是两旁的地面会自然地向上隆起,看起来就像是故意在地上挖出道路来一样。就连农田可是开垦在隆起的土地上,总之是个非常特殊的地区。道路不仅狭窄,而且还弯弯曲曲的。因为这种地形的关系,所以常常没办法看到前面的路,因此村子里的人常常会互相出声,即使是从我们这个村子过去的人也会比照办理,以免在转角的地方撞个正着。”
“听起来虽然很有意思,但是对于村民们来说其实是很麻烦的事吧!”
言耶顺着他的话附和几句,语气里充满了希望对方赶快讲到怪力乱神的期待。
“的确是非常麻烦的地形呢!就在三天前的礼拜四傍晚,有个从我们村子过去的人说他走在路上的时候感觉到前面有别人的气息,虽然他主动跟对方打招呼,可是对方却迟迟没有反应,那个人觉得很奇怪,于是便加快脚步,走到前面一看,发现半个人影了没有,然后就他就一下子从头顶凉到脚底。如果只有这样的话,可能只是他的错觉,但是在那之后,有好几个人都说他们也遇到了同样的状况。还有人说他看到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身影,但是问他那人具体的穿着打扮,偏又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就是说,可能只是什么可疑的外地人混进来了……是吗?”
言耶的脸上露出有点失望的表情。他本来还以为可以听到什么乡野奇谭的,没想到只是这样。只不过,当麻谷猜不出他藏在那种表情底下的心思,只是一脸惊讶地望着他,然后开始回答他的问题:
“可是最近这几天,巴士上并没有出现过任何不认识的生面孔倒也是事实。这么以来的话,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个人是走山路进入村子的。但是战后就连修行僧也都开始乘巴士了,根本不可能会有人刻意翻山越岭而来。”
“这么说来倒真的是很奇怪了,听起来的确很启人疑窦。”
言耶说道,似乎又重新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
“也或许是打从一开始就没任何人混进村子……”
当麻谷意有所指地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什么……?也就是说,是原本就住在村子里的人吗?”
“按照乡亲的说法是,可能是遇到厌魅了……”
“厌、厌魅!”
言耶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八度。厌魅是流传于苍龙乡一带的说法,基本上指的是不知道其真面目为何,但却是最恐怖的怪物。
“刀城先生应该也知道,在神神栉村的村子里,有供奉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案山子大人吧!”
“我知道,每年的二月八日这里都会举行迎神仪式,迎接从哥哥山降临的山神。我想主要是为了让从哥哥山降临的山神可以寄宿在案山子大人身上,或者是为了让山神可以前往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所以才会到处都供奉着案山子大人。”
“两个想法都没错,但是除此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用途……”
不知道为什么,当麻谷说这句话的声音竟让言耶感觉到背脊一阵凉意。
“其实我们这边还有一个传说,那就是厌魅的外形也是头戴斗笠、身穿蓑衣。之所以会这么做,也是为了让人在不幸遇到厌魅的时候,还以为只是看到供奉在路边的案山子大人,可以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安然通过所设计出来的一种防御措施。”
“这么说来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乍听之下虽然有点像是骗小孩的把戏,但是言耶同时也感受到当地人对厌魅有多恐惧,才会做到这种地步。紧接着,脑海中马上又浮现出另一个问题:
“话虽如此,供奉在谺呀治家的案山子大人当然是指九供山的山神……这么一来,不是应该把所有散布在村子里的案山子大人都视为哥哥山的山神吗?”
“哼……问题就出在平常大家都只称为<山神>或者是<案山子大人>,也就是说,两者之间并没有一条明确的界线。而且在村子里的老年人之中也有人认为栖息在九供山的一种叫作<长坊主>的东西其实就是所谓的厌魅,而那种厌魅的外型就跟案山子大人一样,所以大家会对谺呀治家的案山子大人抱持恐惧的心态倒也不难理解。”
“原来如此……这件事还真深奥啊!或许应该说是不可以接触的领域呢!”
“乡亲们似乎是认为,被山神附身的时候,如果症状比较轻微就是被哥哥山的山神附身,症状比较严重则是被九供山的山神附身。”
“这种分法似乎有点随兴……啊!我是说……”
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害言耶有些手足无措。
“话说回来,刀城先生相信这类的说法吗?”
当麻谷望着言耶,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在说忘了问最重要的事。
“这个嘛……如果相信可以让这方面的话题变得更有趣的话,那我就相信。”
“哦~~是这样啊!”
难道是言耶多心吗?当麻谷的语气虽然流露出几分佩服的味道,但是望着他的眼神却十分怀疑。
“虽然也有可能是乡亲们自己搞错,但是也不能排除有可疑的外地人入侵的可能性,所以大家在搭巴士的时候才会特别留意,是不是有什么生面孔混进来了。照老朽说的话,要是真有机会遇到不认识的人,应该要尽可能跟他们交流才对。”
浑然不知言耶心里的百转千折,当麻谷又把话题拉回来。言耶虽然很想告诉他,会这么想的似乎只有他本人,村民们的态度可不是这么回事,但是又想到更重要的问题……
“您和閇美山也是这样认识的吗?”
“不是,是他主动来找老朽的。当时老朽正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时间注意到有谁进村子里来。不过现在大家都改到市立医院去看病,会到老朽的诊所来看病的,就只剩下老爷爷和老奶奶,就连老朽的儿子也不想继承这家诊所,跑到**地的综合医院去当医生了。所谓时代的潮流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当麻谷脸上露出了看开一切的表情,随即言归正传:
“他说他是看到老朽当时投稿在某本医学杂志上的文章,所以才来拜访的。那是一篇关于趣味的民间习俗的文章,跟医疗一点关系都没有。老朽记得当时还很惊讶,他明明就不是医生,居然还能找到那样的文章……”
“他可能是认为可以从您身上打听到一些跟魔物附身有关的消息吧!”
“他的调查在那个时候几乎已经进行到一半了呢!好像也已经顺利地融入神神栉村,甚至可以自由地进出谺呀治家的上屋……动作快!还在那里磨磨蹭蹭地做什么?”
当麻谷突然大声嚷嚷,言耶反射性地往窗户的方向退了一步,而当他发现当麻谷大声嚷嚷的对象其实是好不容易才姗姗来迟的巴士司机时,不由地露出了一丝苦笑。
“还不赶快开车?就算让你等到地老天荒,也不会有其他乘客了!”
当麻谷还是对司机恶言相向,丝毫没发现言耶已经被他给吓傻了。他肯定从平常就是这副德行吧!被骂的司机也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频频地低头道歉,并针对时段调动之类的事开始辩解。但是当麻谷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之后,就马上把脸转向言耶的方向说道:
“在这里说话不方便,要不要去后面的位子坐?”
也不等言耶回答,就自顾自地往最后一排的座位走去。
(是不想让司机听到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只是乡野怪谈,或许还可以从当麻谷口中听到更深入的内情。为了能够更正确地解读收集到的乡野怪谈,了解当地的历史、习俗以及发生过的事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更何况这次的目的还是附身魔物信仰,再也没有什么比了解其发生的背景、收集相关的周边情报来得更重要的了。
所以言耶连忙跟在当麻谷的后面走去。
“宽敞多了,果然还是最后一排的座位比较舒服啊!刀城先生应该比较想坐靠窗的位置吧!啊!不是那边、是这边。坐在左边的话,只会看到单调的山壁呢!”
言耶乖乖地走到巴士的最后一排,依言坐在面对前进方向的右手边,当麻谷把他的旅行袋和自己的医疗箱往另一边靠窗的椅子上一放,便在言耶的身边坐了下来。看样子是个很会照顾别人的人。
两人落座之后,车身便动了起来。从窗户往外看,发现村民们的目光还是聚焦在自己身上,不过和刚才不一样,这次是充满了好奇心的视线。言耶朝他们低头示意,也有几个人零零星星地回礼。
“既然你看过这本书,那我想你应该知道,刚好在那个时候,神栉家的次男和谺呀治家的次女正谈到婚姻大事。”
当麻谷若无其事地继续刚才的话题。
“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呢!虽然书上没有写得很清楚,但是我记得的确有提到‘白之家和黑之家联姻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大事件’,感觉上作者似乎很兴奋,决定要从旁默默祝福的样子。”
“那是当时二十四岁的神栉家建男和十九岁的谺呀治嵯雾两人之间的亲事。”
当麻谷很热心地把这两家的主要人物一一讲解给他听。
“事实的真相是,这件亲事并不是两家人的其中一方提出来的,而是妙远寺上一代的住持看不下去,才决定介入的。”
“也就是说,建男先生和嵯雾小姐曾经有过恋人关系啰……”
“瞧你年纪轻轻的,观察力还真不是一般地敏锐呢!那两个人当然知道他们的恋爱是绝对不会被允许的。建男姑且不论,嵯雾平常不太可能出门,就算是想要在村子外面约会,也有相当高的难度,一定要有个可以在村子里偷偷见面的地方才行,所以妙远寺就成了他们幽会的地方。寺庙从以前就是孩子们游戏的场所之一,孩子们心里都有一个共同的默契,就是只有在庙里玩的时候,可以不用去分黑白。这是上一代的住持努力营造出来的气氛,他从以前就对村子里的附身魔物信仰感到很苦恼,所以老朽想,他肯定是认为这两个人的结合会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只要让黑白两家的代表结亲,就可以一举切断村子里常年累积的陋习!”
“这真是再理想不过了,而且以一个寺庙住持的立场,应该也会比较方便对黑白双方提出这个意见吧!”
“正是如此,只是这里产生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当时其实有人主张要嵯雾从谺呀治家的下屋招勇当赘婿。原本他们两个之间就已经困难重重了,再加上另一门亲事从中作梗,实现的可能性更加渺茫。然而,现在想起来固然很可怜,当时勇都已经多大年纪了——我记得好像是二十五岁——居然还得了腮腺炎。而且一开始还被大垣那个蒙古大夫误诊为普通的感冒,所以才会搞得那么严重,差点就没命了,所以入赘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看在上一代住持的眼里,可以说是机不可失,于是便主动找两家交涉。”
“请等一下,一旦和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结成亲家,不就会被视为同路人吗?这么一来,不管神栉家在村子里有多大的势力,不也会因此变成黑之家,被视为谺呀治家的同类,从此受到同样的对待吗……”
“一般来说是这样没错。就好比建男如果娶了嵯雾,大神屋也会变成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就连与大神屋有亲戚关系的新神屋也会被视为同类。新神屋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态发生,只能彻底地切断和大神屋之间的亲戚关系。这种情况就算是建男入赘给嵯雾也不会改变,除非他与父母之间的亲子关系完全断绝,否则即使他入赘到别人家,离自己家远远的,也无法阻止大神屋变成附身魔物家系的事实,这也是和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结成亲家时常常会遇到的问题。”
“我想也是,既然这样的话……”
言耶迫不及待地插嘴问道,却被当麻谷用一只手给“少安勿躁”地挡了下来。
“我想书里面应该也有写到,神神栉村大致可以区分为两大势力,细分的话则有五股势力在拉扯。以二分法来说的话,当然是神栉家和谺呀治家这两大势力,而五分法的势力由大到小分别是谺呀治家的上屋、神栉家的大神屋、谺呀治的中屋、神栉家的新神屋、谺呀治的下屋。这里有个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谺呀治家的佃农并没有全都和附身魔物扯上关系,就像神栉家的佃农不完全是白的一样,村子里的黑白两种家族,是四处分散在整个村子里的。”
“这个我知道……简单地说,这里的地主和佃农之间的关系跟其他一般的农村社会其实是一样的对吧?”
“没错没错,我想到程先生实际来这里看了之后应该也明白,这一带的村落同时具有山村和农村两方面的特质,可能是因为围绕着村子的地理及地形的关系,所以村民们赖以维生的职业也因此五花八门。为了生存下去,村民间能不能互相帮助就变得非常重要。尤其以农村来说,劳动力是绝对不可或缺的,不管是插秧、割稻还是除草,都需要大量的人力。除此之外,借贷也是无法避免的关系,就拿农具来说好了,自古以来有哪个家庭能够自给自足地准备好所有的东西?大家都是生活在有借有还的世界里。就这一点来说,不光物品如此,就连劳动力也是同样的道理。由此可知,只要地主和佃农的关系能够顺利运作的话,村子里的各行各业也就能圆满地进行了。”
“换句话说,即使是在附身魔物信仰鼎盛的地方,一旦牵涉到与谋生大计有关、需要相互扶持的地方,也会把黑白的恩怨暂时搁下,以村子的生计为第一考量,互相帮忙对吧?”
“哦~~果然是事先有做过功课才来的。即使是在神神栉村,一旦遇上这种时候,也会抛开门户的成见,以地主与佃农的关系通力合作。通常只有在婚丧喜庆等值得庆祝或必须哀悼的场合上会造成问题。啊!不过最常发生冲突的反而是在日常生活中一些鸡毛蒜皮又无关紧要的小事上。”
“既然如此,就算神栉家变成黑之家,顶多也只是被白之家的人排挤而已,对村子里的生计并没有影响不是吗?”
“如果神栉家只是普通人家的话,那么或许就像你说的那样,的确有些地方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会把问题归咎于魔物附身有关的血缘上,但是像那样的地方,多半是一开始有附身魔物血缘的户数就不多,所以就算排挤掉两三户人家,也不会造成任何的影响,因为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不需要仰赖这些人家的能力。但是像神神栉村这种黑白参半,还有地主与佃农的阶级之分的情况,事情就变得非常棘手,再加上对方还是拥有村内第二大势力的大神屋,问题就更加麻烦了。虽然对村子互助合作的关系的确不会产生大的影响,但是地主和佃农的关系却是建立在日常生活的各种交流以及婚丧喜庆上。如果只因为大神屋成了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就要加以排除的话,我想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要是真的这么做的话,村子马上就撑不下去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我就了解了。而閇美山也深知其中的利害关系,所以决定要跳进去帮忙的对吧?”
“嗯,讲到这个会有点离题,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他说他也是出生于关西某座深山里的村子,就像百巳家那种代代相传的大地主一样,他们也有非常强烈的蛇神附身信仰,结果还不是出现了各式各样的问题……所以他实在没办法袖手旁观。”
“咦?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啊!书里面倒完全没有提到这方面的事。”
“地方上的事情本来就很难处理吧!只是他在采访的过程中,发现他的村子里在葬礼的时候所举行的各种仪式跟这一带的做法非常相似,所以对他来说可能有某种程度的亲切感吧!”
“言归正传,结果那门亲事还是谈不拢吗?”
言耶提出他最想知道的问题,只见当麻谷脸上浮现出沮丧的神情。
“嗯……就算是预料中事,可听说神栉家的态度还是极其冷淡。因为是上一代的住持出面,所以至少还让他把话讲完,如果是其他人的话,可能早就被轰出去了吧!另一方面,谺呀治家对这件事倒是有点兴趣,只是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建男必须要入赘。因为谺呀治家代代皆为母系家族,长女招赘是既定成俗的习惯,但是嵯雾的姐姐早雾在那个时候已经有点怪怪的,所以才会有人提议让妹妹嵯雾招下屋的勇当赘婿。”
“假设建男下生真的舍弃他身无,入赘谺呀治家,无论真实情况如何,他和神栉家的关系也不是说切断就能切断的吧!”
“不是只有那样,就连他从小到大的亲人朋友,也都必须在他入赘的那一夜全部割舍。对于在村子里土生土长的人来说,不管多爱一个人,都没办法做到那个地步吧!这件事肯定比我们所想象的还要难以抉择吧!”
“所以,两个人就分手了……”
“刚好那个时候,大神屋的长男须佐男——也就是建男的大哥,以生不出子嗣的理由和从新神屋娶来的媳妇千寿子离婚了。当时须佐男二十七岁、千寿子才二十三岁。离婚并不是须佐男的意思,而是受到他母亲荼夜的唆使。如此一来,和哥哥感情非常好的建男自然无法定下决心抛弃这个家庭,所以一切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僵持了好一段时间。就在这个时候,荼夜开始计划要从新神屋把当时只有二十岁的弥惠子——也就是千寿子的妹妹娶来当须佐男的续弦,然后硬要建男入赘给离婚之后回到新神屋的千寿子当丈夫。另一方面,勇已经恢复了健康,所以谺呀治家又开始提他跟嵯雾的亲事。至于是哪一家先提的,老朽也不知道,但是说也奇怪,第二年居然就前后诞生了三对佳偶。”
“住持和閇美山应该都很失望吧!”
“嗯,就连老朽虽然什么忙也帮不上,也同样感受到失望。弥惠子结婚之后,第二年就生下了长男联太郎、隔年生下次男莲次郎、再隔年又生下三男涟三郎。而千寿子也在再婚之后的第五年,也就是涟三郎出世的隔年生下了千代。”
“千寿子小姐和弥惠子小姐这两姐妹,就连结婚和生产也都是互为对比的关系呢!”
“可能跟原本的性格也有关吧!总之弥惠子开始逐渐地跟姐姐疏远,而千寿子也对妹妹——或者该说是整个大神屋抱持着十分复杂的感情。”
“我想这是人之常情吧!”
“被卷进这场骚动——或许该说是自己跑上去插一脚的閇美山从此就被神栉家和谺呀治家列为拒绝往来户,所以在这之后老朽和上一代的住持才有机会在很多的地方助他一臂之力。快看!这一带的风景美极了。”
当麻谷突然指着窗外的风景大喊,言耶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只见深谷对面是峰峰相连的奇岩巨石,令人大开眼界。
“哇!好壮观啊……”
言耶忍不住发出赞叹之声。他除了喜欢写一些光怪陆离的小说外,更喜欢欣赏像这种可以称之为奇景的风光。之所以云游四海,虽说主要是为了收集当地的奇风异俗和民间传说,但希望能在当地看到美妙的风景其实也是他的目的之一。
“这就是所谓刺激创作灵感的东西吗?”
或许是一眼看穿了言耶的另一项嗜好,当麻谷以半认真、半开玩笑的语气问道。
“没错。可能不会直接拿来当成写作的材料,但是会在心中唤起某种画面,这可能就是受到这些风景的影响也说不定。只是,恐怕要辜负您特地让我坐在窗边的好意了,我现在对您所说的事情……”
“哈!哈!……比较感兴趣是吗?是老朽不好,明明是想让你享受这一带的风景,却不自觉地讲了这么一大串……真是不好意思。”
“千、千万别这么说……对了,那两家从来没有任何交集吗?”
“就是说啊!不过,战争虽然从日本人身上夺走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却也让日本进入民主主义的世界。一旦进入民主主义的世界,即使是像这样的乡下地方,过去的封建体制也开始瓦解,因为封建体制底下的身份制度其实跟拥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问题有许多非常相似的地方呢!”
“您是指被成为秽多或非人的人吗?”
“嗯,你不觉得把因为部落歧视而引起问题的现象直接套用在具有附身魔物信仰的村子里也说得通吗?在太政官颁布解放令之后,秽多和非人应该也要被视为普通的平民老百姓才对,但是事实上呢?还是被当作‘人外之人’。这里头还牵扯到明治政府的近代化政策,亦即利用部落民等工资相对比较便宜的势力,让日本资本主义经济得以发达。在那之后各地都发起了部落解放运动,大正十一年还成立了水平社,部落解放运动自此有如百花齐放。战后,虽然部落歧视的问题还没有完全消灭,但至少比战前要来得往前迈进了一大步。”
“您是说,附身魔物信仰也需要这样的解放运动吗……?”
“地方上还残留着一些陋习毕竟是事实,乡下地方要改革也不是那么快的,但是年轻一辈的心里似乎已经开始意识到,如果再拘泥于那样的陋习,将会成为全村的耻辱。”
于是,当麻谷便把大神屋的三男涟三郎希望能对村民们展开启蒙教育的事;他和新神屋的千代两个人从小就跟谺呀治上屋的纱雾是好朋友的事;然而他们三人如今似乎已经演变成三角关系的事;大神屋的须佐男或许是对二十三年前弟弟结婚一事耿耿于怀,所以对涟三郎能够有同理心的事;但是只要荼夜还活着的一天,这件事就很难开花结果的事……全部告诉了言耶。
“如果大神屋的当家能够和三男合作,那么整件事似乎就有一线希望了呢!”
“老朽的看法是,既然涟三郎爱上了纱雾,只要把纱雾娶到手,对启蒙运动也会有很大的帮助呢!但是新神屋的千寿子似乎从去年的这个时候开始,就处心积虑地要把女儿千代许配给涟三郎,不过,只要涟三郎没那个意思,应该就没什么大问题……”
“话虽如此,但是这种做法毕竟不是从核心开始解决,戏会不会照本人所写的剧本去演也还是个未知数呢!”
“没错,所以一定要步步为营。”
“照我看来,涟三郎君与纱雾小姐的这门亲事,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神栉家当家的荼夜夫人和谺呀治家当家的叉雾夫人身上吧!前者根本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后者是除非涟三郎君入赘,否则应该也是没得谈的吧!”
“但这件事如果是涟三郎入赘的话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因为在男方为白,女方为黑的情况下,女方的血统在各方面都是比较强势的,男人入赘到血统强势的地方去,最后也只会被同化而已。”
“这么看来的话,这门亲事要谈成的几率就更低了……话说回来,涟三郎的哥哥们又是怎么想的?他们也赞成父亲和弟弟的想法吗?”
对于这个问题,当麻谷又露出了一脸苦涩的表情说道:
“次男莲次郎虽然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是从小身体就很不好,外表和性格也都跟女孩子一样,爬跛村的人从以前就常常在私底下说:‘那孩子真应该生下谺呀治家的上屋,跟那对双胞胎当姐妹的。’再加上他有常常住在**市的医院里,小时候几乎都住在**地的别墅,所以他对村子的事几乎可以说是漠不关心,甚至可以说是有点讨厌。因为当他考上了**大学之后,就几乎再也没有回来过了。而且他在那边似乎还刻意隐瞒自己的出身,就连涟三郎去年春假找他玩的时候,也被再三叮咛绝对不可以提到村子里的事,说是万一在找工作的时候被发现,就不会被录用了。明明才大二,居然就已经考虑到那么遥远以后的事了。”
“可是我想就算村子有<附身魔物村>这种称号,只要对方知道他是神栉家的人,应该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吧……”
“话是没错,但是他从小就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一旦钻进牛角尖,就很难再钻出来了吧!”
“也就是说,这件事没办法指望莲次郎的帮忙啰?那长男怎么样呢?”
当麻谷从一脸苦涩的表情变成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为难表情说道:
“涟三郎上头的确曾经有一个叫作联太郎、和他感情非常好的大哥……”
“咦?死掉了吗?”
“说是成了神神栉村另外一个称号的牺牲者也不为过吧……”
言耶眼睛里再度绽放出奇异的光芒。
“该、该不会……该不会是遭遇到神隐了吧……?”
当麻谷有点惊讶地望着突然兴奋起来的言耶,就像打开记忆的抽屉似的说道:
“那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联太郎九岁的时候,听说和弟弟涟三郎一起去爬九供山……从此之后就下落不明了……”
“什么?!他、他们进入了那座禁忌的山吗?那么涟、涟三郎是怎么说的?他有没有说哥哥发生了什么事吗?”
望着愈来愈兴奋的言耶,当麻谷脸上的表情也愈发感到不可思议。
“当时那孩子只有六岁,虽然他也拼命地想要告诉大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听在大人们的耳朵里,却只是一堆不知所云的童言童语……大神屋也有请叉雾巫女帮忙祈祷,但是得到的神谕却是‘那孩子被山神带走了。’所以也没有人敢去搜山。只有当时身子骨还很硬朗的神栉天男——也就是联太郎和涟三郎的祖父曾经入山找人,可结果还是没找到……”
“在閇美山的书里虽然很少提到神隐的部分,但有一段文字描写到谺呀治家的附身魔物血统非常特别,不单单只是会被蛇神附身,也会被生灵附身,这项特征或许跟村子里的神隐传说也脱不了关系。”
一想到是这么重要的线索,言耶也把他最感兴趣的乡野怪谈暂时搁到一边,努力地在心中要求自己保持冷静,如此问道。
“谺呀治家的第一代当家是在延宝五年(一六七七)去世的,第二代是在享保十年(一七二五)、第三代是在宽延二年(一七四九)、第四代是在天明五年(一七八五)去世的,而这些年全部都是巳年,难道只是单纯的巧合吗?老朽倒是认为,谺呀治家可能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有蛇神的信仰了。在神栉家的记录中,记载着谺呀治家在第三代到第四代的那段时间,有一对双胞胎女儿遭遇到神隐,整整九天不知去向。其中一个后来在九供山的山脚下被人发现,她呆呆地傻站在那里,至于另外一个则始终没有找到。而且被找到的那个在那之后就常常出现被附身的状态,而且还是被下落不明的另一个双胞胎姐妹附身。就在这样的附身骚动还没有平息的时候,村子里又陆陆续续地发生有人被附身的事件。”
“谺呀治家之所以会被认为是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就是因为这件事吧?”
“老朽认为不完全是这件事,但绝对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样没错。”
“如果一开始就牵扯到神隐的话,的确是有点棘手呢!”
言耶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说道。因为对他来说,这次的采访除了要调查有关于附身魔物的传说之外,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也能一并了解这种血统形成的原因。
“就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会下落不明,所以才称之为神隐,想要搞清楚神隐本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几乎是不可能的……”
“老朽倒是认为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话说回来,光是要从神隐的谜团中探究造成这种血统的原因,基本上不就已经是一件非常吊诡的事了吗……”
“啊!说的也是……如此一来就没办法再调查下去了,也就是到此为止的意思对吧?”
“而且保留着这份文献的居然不是谺呀治家,而是神栉家,你不觉得光是这件事,里头就大有文章了吗?”
这么说来,的确还有许多事情都值得深思,不过在那之前,言耶认为应该要先问一下还有没有其他的例子:
“话说回来,关于神隐这件事,还有发生过其他的例子吗?而且我想知道的不是以前的事,而是最近才刚发生的例子……”
言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因为他也认为要解决谺呀治家的血统之谜,应该可以从其他的神隐现象中找到线索,如果再加上最近的例子,或许还可以作为一个纯粹的乡野怪谈,让读者可以更享受看书的乐趣也说不定。
当麻谷当然不会知道他心里打着这种如意算盘,再次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说道:
“虽然老朽也很喜欢这种民间传说故事……但是不同于被魔物附身会有各式各样不同的结果,神隐却只有一个伤心而悲惨的结局,就是再也见不到孩子了……这种结局无论看过多少次,老朽还是每次都会觉得很心痛……”
“照您的表情和您说的语气上来看,不只是以前,就连最近也发生过神隐的现象是吗?”
见当麻谷一副不太想提的意思,言耶抱着些微的罪恶感——毕竟他还是保持着平常心,没有一听到乡野怪谈就忘了自己是谁——继续用话套他:“请您务必告诉我。”
到了这个时候,当麻谷似乎也终于明白,言耶对于乡野怪谈的兴趣并非泛泛。
“继联太郎之后,九年前又发生了同样的事。”
当麻谷露出一抹有些困扰的微笑,继续把话说下去:
“据说谺呀治下屋的某个佃农的女儿也遭遇到了神隐。那是一个名叫静枝的七岁小女孩,听说是在村子南边一个叫地藏路口的五岔路上遇到的。那附近只有一座妙远寺,是个非常僻静的地方。至于那五条岔路,就像先前说明的那样,两旁都是自然形成的土堆。因为原本的地形就是那样,所以这块土地可以说是打从一开始就不适合开垦成农村。神神栉村之所以有人从事与山村有关的工作,想来也是这个原因……”
再说下去,当麻谷可能又要把话题绕回村子的营生,所幸还是踩了紧急刹车,摇摇头说道:
“事情发生在某一天的傍晚,因为地藏路口除了有通往妙远寺的路之外,另外四条路也各自通往不同的方向,所以原本在庙里玩的孩子们在地藏路口原地解散之后,便背对着通往妙远寺的路回去了。左手边是静枝和她姐姐的朋友过来的道路,正面那条路则通往邑寿川的中通,右手边的两条路都会通往邑寿川的下游,其中比较靠近妙远寺的那条路会经过地藏菩萨的小庙、另外一条路上则供奉着案山子大人,而且各自都在过了这个分歧点之后的不远处。顺便再告诉你,沿着有地藏庙的那条路往前走,过了设置在邑寿川下游的渡船头,再往前走一小段路,就会走到与邻村的交界。而顺着有案山子大人的那条路往前走,则会来到一个称为‘桥无’的地方,顾名思义,那里没有桥,由于河床的宽度非常狭窄,只要放上一块板子就可以走到河的另一边了。”
当麻谷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为了要让言耶有时间消化那个十字路口的地形,然后才又接下去说道:
“然而,和大家分开之后,静枝的姐姐和朋友便往回家的路上走了一会儿,却发现妹妹没有跟上来,于是马上回到十字路口,把大家叫了回来,其他的孩子纷纷从剩下的三条路探出头来,但是大家都说没有看到静枝。因为每条路上至少都有两个小孩,所以应该不可能有人撒谎。而静枝也不可能赶在姐姐前面,就算大人可以爬到土堆上超到前面,但是对于小孩子来说是不可能的,那么会不会是回庙里去了?正当他们想到这个可能性的时候,妙远寺的住持泰然——也就是上一代住持的儿子刚好也来了,一问之下,他说他是从庙里下了石阶就一直地走来,路上没有遇到半个人。而且有好几个小孩都说看到静枝跟在姐姐的朋友后面进了那条有问题的路,因为静枝在玩的时候曾跟姐姐吵了一架,所以只是静静地跟在两个人的后头。而且按照姐姐的说法,一开始的确有感觉到妹妹跟在后头的气息,后来是因为那股气息突然消失了,她才反射性地回头一看,结果却再也没有看到静枝的身影。和姐姐一起回去的朋友也说,转进这条路的时候还有回头看过一次,确定静枝是真的有跟上来,所以姐姐并没有说谎。静枝就在那短短数十秒内消失了踪影。从此以后,听说孩子们就把静枝消失的那条路戏称为<不见不见路>。”
“在那之后也没有找到吗?”
“很遗憾的,就是这样。就算搜查,把那一带整个搜一遍也只要几分钟。更何况当时不只有孩子们,连泰然也在那里。他虽然和大垣那个蒙古大夫一样,是一个一天到晚只会喝酒的花和尚,和上一代住持比起来是没出息多了,但却是个对小孩子非常有耐心的人。虽然他也马上跟大家一起去找了,但还是到处都找不到,听说他还因此感到很沮丧呢!对了,他对这一带的历史和风俗也颇有些研究,改天有机会的话,不妨去找他聊聊。”
“这在推理小说里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人间蒸发的事件呢!”
“老朽只是一介乡下地方的小医生,但也算是个理性主义者……”
“从您所描述的过程听起来,那个叫作静枝的小女孩,会不会只是躲在供奉在路旁的地藏菩萨庙里,或者是藏在案山子大人的蓑衣里呢?毕竟是小孩子嘛……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理由,但搞不好只是闹着玩……”
“嗯……从外地人的角度来看,或许真的会做此联想也说不定,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当麻谷一面摇头,一面斩钉截铁地如此否定:
“正如你所知道的,这个村子里充满了各种陋习,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说是大家的信仰非常虔诚,尤其是小孩子,更是单纯地对信仰深信不疑,所以躲在地藏庙里的这种事根本想都不用想,而且地藏庙的周围全都是格子状的门窗结构,就算真的躲了进去,从外面也可以一下子就发现。至于藏在案山子大人的蓑衣里,可能性比躲在地藏庙里更低。因为案山子大人是这个村子里非常特别的存在,不光是受到大家尊敬的信仰对象,同时也像我们刚才讨论到厌魅时所说的,是一种令人害怕的存在。这种特殊的敬畏之情,从小就根深蒂固地植于每一个村民的心里。所以不管在什么样的状况下,都不可能有人敢对案山子大人做出如此大不敬的事。”
“原来如此。”
“唯一有可能的情况是,某个外地来的绑匪盯上了静枝,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把她给弄晕了,藏在庙里是绝无可能,所以就把她藏在案山子大人的蓑衣里……”
“可是这么一来的话,就又出现了一个新的谜团,那就是那个绑匪又消失到哪里去了?”
“就是这么回事。这下子你应该知道,我们不是为了标新立异才甘愿被成为<神隐村>的吧!要针对神隐现象做说明,实在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就连刀城先生,刚才不也把搞不清楚是怎么消失的状况称之为神隐吗……”
“对呀!就像妖怪一词,也多半是针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的现象,可以加上‘这是什么什么妖怪干的好事’的说明而应运而生的,所以我并不排斥这种怪力乱神的说法,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走遍全国各地,收集以怪谈为中心的民间传说。只是,愈是具体地了解到消失时的状况,心里就会有一股极欲知道真相的好奇心不断地涌上来……”
老实说,那也是刀城言耶令人感到头痛的第二个坏习惯。基本上,喜欢乡野怪谈的人通常都不会对其所听到的不可思议现象试图解释,这么煞风景的事只会降低他们享受怪谈本身的乐趣。而言耶基本上也是这一重任,只不过,偶尔为了从怪谈带来的恐惧中逃开——本人当然坚持说是基于好奇心与求知欲的驱使,所以会做出一些与解密有关的行为。有时候不但无法对怪异的现象提出合理的解释,反而会陷入不得不承认该现象的窘境当中,害事情变得愈来愈复杂。
一听到乡野怪谈就不顾一切的第一个坏习惯,以及有时会想要为怪异的现象找出一个合理解释的第二个坏习惯,再加上他的解释不一定都能找到合理的解决之道——这个要称为坏习惯似乎也有点怪怪的——的第三个坏习惯,总是会让他在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非同小可的离奇案件当中,有时候还会为他招来杀身之祸。
“刀城先生也有在写推理小说吗?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谜团对你来说,搞不好只是小事一桩,请务必……”
怎么会突然扯到这个上头来呢?只见当麻谷开始表现出希望他能帮忙解开谜团的企图,言耶连忙说道:
“不,我哪有那个本事……更何况我又不是本格派的,我写的是变格派的推理小说,所以解谜并不是我的强项。再说了,我现在要踏入的这个世界,到底是个天马行空的幻想空间?还是推理小说的舞台?或者是超自然科学的现场?就连我自己也都还一头雾水……”
“哦~~是这样的啊……”
当麻谷露出疑惑的表情,可能还是不太明白言耶所想要表达的意思吧!
(最重要的是,就算我从理论的角度给出出发,可是一遇到怪诞的现象,最后也不一定能够导出一个完全合理的解释呢!)
根据过去的经验,言耶其实可以坦白告知,但是话到嘴边又被他给吞了回去。现实与非现实、合理与不合理、白与黑……过去已经有太多教训逼着他认清现实,世上绝大部分的人都会在无意中把万物划分开来,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哼……那真是遗憾啊!”
当麻谷还是一脸无法接受的样子,不过似乎也知道要把话题转回神隐一事上:
“接下来的神隐大概是发生在七年前吧!神栉家新神屋的佃农有一个八岁大的小男孩……不过当时的情况我并不是很清楚,听说也是遇到非常不可思议的现象。”
也许是一边说一边又回想起当时的状况,只见当麻谷脸上的神情比提到静枝的事件时似乎又多了几分不安的味道。
“那个小男孩是在哥哥山的迎神仪式前一天消失的,光是这点就让人觉得真是太不凑巧了。因为村子里为了第二天的仪式,大家都忙得不得了,一直到晚上才发现他不见了。当然大家也有帮忙找,只是和平常比起来,那时候的人手显得格外不足。再加上事情又是发生在迎神仪式的前一天,所以就连爬跛村也都流传着他不是遭遇到神隐,而是被案山子大人带走了。”
“也就是说,那孩子成了山神的祭品,是吗?”
言耶也为了让自己再度把注意力集中在对话上,可以把眉毛皱了起来。
“是的,我想大家应该都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有人敢说得这么露骨而已……虽说是山神,其实也有它令人害怕的一面呢!”
“之所以会说这件事不可思议,是因为跟神明有关吗?”
“不是的,并不是这个原因。而是在那之后过了不久,那个遇到神隐的小男孩的弟弟居然说他见到哥哥了。”
“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到、到底是在什、什么地方看到的……?”
言耶有些无可奈何地发现,虽然被吓得目瞪口呆,但是在内心深处仍有一个因为这个意外的发展而感到窃喜的自己。
“说是在山里看到的,但是就连他本人也不知道是在哪里……更诡异的是,听说他本来在神社附近玩得好好的,谁知一回过神来,人已经在山里了。他说他往前走了一会儿,看见一栋很大的房子,哥哥就在那栋房子里,而且哥哥还告诉他:‘哥哥就住在这座山里头的大屋子里,生活得自由自在。’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他还把哥哥给他的礼物拿给大家看,那的确是在当时的村子里不可能弄到手的一种点心。”
“听起来好像是<迷途之屋>的故事呢!故事是说在山里面迷失方向的旅人,发现一栋拥有黑色大门的气派大宅,院子里开着红色和白色的花,到处都有鸡在跑来跑去,还有牛舍和马厩,可是却完全看不到半个人影,旅人战战兢兢地走进屋子里一看,发现水壶正挂在火炉上,里面还噗嗤噗嗤地烧着热水,可是依旧不见半个人影,四下安静得不得了。”
“老朽也听说过这个故事,据说如果用从那个家里带回来的碗来量米,不管量几次,米缸都还是满满的对吧?有一种说法,不贪心的女人什么也没拿,结果就从山里流下来一个碗,顺着河水漂啊漂地漂到了女人的家门口。还有一种说法是,有人听到了这件事,也跑进山里面去找,可是怎么找都找不到那座宅子。”
“是啊!您不觉得那对兄弟的事跟这个故事有点像吗?”
“说的也是,不过问题还在后头呢!听说那位小弟弟在那之后又见过他哥哥好几次,可是最关键的那栋房子到底在哪里,他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他都是在神社附近玩的时候遇到他哥哥,所以当时甚至还有人提议要去搜哥哥山,不过当然不可能因为小孩子的片面之词就做到这个地步……”
“因为山上是圣域嘛!”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同一年哥哥山的送神仪式前一天,这次连弟弟也不见了……”
“什么!真、真、真的吗?”
“村子里的人都谣传说一定是哥哥来把他接走了。而且哥哥是在迎神仪式的前一天,而弟弟是在送神仪式的前一天消失的,这其中似乎有什么关联……”
“结、结果有去搜山吗……?那对兄弟,两、两个人都……?”
第一个问题,当麻谷轻轻地摇了摇头;第二个问题,则是大大地点了点头。言耶浑身无力地把自己深深埋进巴士的椅子里,情不自禁地叹一口气。
这时,言耶才发现,巴士上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其他的声音:
“呃……医生……神神栉村就快到了……”
顺着声音的来处望过去,原来是巴士司机正一脸提心吊胆地朝着最后一排的座位说道。
“这种小事,老朽看窗外的景色就知道了!你以为老朽是第一次来吗?”
只不过,马上就被当麻谷给骂了回去,只见司机畏畏缩缩地露出一脸可怜相。
(终于要到了吗……)
言耶怀抱着某种感慨的心情望向前方,说时迟、那时快,竖立在神神栉村的入口两旁,两尊令人不寒而栗的案山子大人冷不防地映入眼帘。
那一瞬间,浮现在他心底的,是与前一刻感受到的感慨完全相反的感觉,是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惧,让他只想马上掉头回家。因为那两尊明明只是用斗笠和蓑衣拼凑而成的案山子大人,却让人感觉到里头可能正栖息着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不知道是山神还是厌魅,总之不像是用木头做的稻草人,仿佛下一秒就要动起来一样……
那一刻,在刀城言耶的脑海里,只剩下在被夕阳染成血红一片的神神栉村里徘徊的案山子大人那副诡异的姿态,伴随着压倒性的真实感,占据他所有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