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代的巫女曾经拿来当作茶室使用的上屋内室,在这一天的黄昏聚集了四个人。对于谺呀治家而言,说是吃闲饭也不为过的四个人。
首先坐在最里面的是和叉雾巫女年龄相差甚远的第三个弟弟胜虎(上面两个都已经死掉了)、坐在他右边的是从下屋入赘给嵯雾当丈夫的勇、坐在胜虎前面的则是叉雾巫女的长男国治,也是从上屋入赘到中屋的赘婿、他的右边则是曾经嫁到**地方的旧家,后来被发现其具有附身魔物血统,便被休回娘家的三女娟子,也是国治的妹妹。
想当然耳,这个房间也供奉着案山子大人,而胜虎就坐在背对着案山子大人和壁龛的最里面,国治和娟子则隔着矮桌坐在比较靠外侧的地方,基本上这就代表这四个人的身份地位。本来处于下屋的勇和出生于上屋的国治的立场应该颠倒才对,但是当前者入赘给上屋、后者入赘给到中屋之后,地位就整个对调了。不过这四个人的座位安排会出现问题,顶多也只有在婚丧喜庆的场合上而已,平常时也只有他们自己才会在意这种事情。附带一提,如果从这四个人与纱雾的关系来看,胜虎是舅公、勇是父亲、国治是舅舅、而娟子是阿姨。
这几个都是平常没在做什么事情,只会成天晃来晃去的人,但是最近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胜虎、国治、娟子这三个人天天都到这间上屋的内室集合,今天甚至还拉勇来参一脚。
“舅舅,昨天在杂货店的集会真是辛苦您了。”
国治才刚坐下来,马上就对胜虎投以慰劳的言语。
“啊!就是啊!老夫明明准时到了,他们却给我迟到。说到这个,你们那边的佃农应该是由你负责召集的吧!得好好地教育他们才行呢!”
“那是因为舅舅您去得太早了啦!话说回来,刚才新神屋的千寿子好像来过了……”为了躲避明明已经五十好几,却一点威严也没有的胜虎的责备,国治连忙把话题转移到别的地方去:“我到院子的时候,刚好看到千寿子和梅子两个人抱着千代,正要从上屋回去,所以我也就慌忙地赶过来了。”
明明是入赘到地位比较低的中屋,可是国治在妻子面前却总是抬不起头来,只要一有空就会回上屋,而且每次都扯一堆有的没有的理由,虽然毫无意义,但也没有人会去戳破他。
“千代到这里来倒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但是连千寿子都一起来,事情就有些蹊跷了。大哥,千代的情况真的那么糟吗?”
“大概是吧!祛除魔物之后的状态都糟成那样了,被附身的时候还不知道有多严重呢!要是再严重一点的话,可能就要被关进地牢里了吧!”
面对妹妹的疑问,国治加油添醋地把只有自己看到的千代的病情又夸大了几分。
“症状肯定很严重,才会特地跑来拜托岳母大人吧!真是可怜。”
勇的脸上浮现出担心的样子。他是个好人,只可惜个性懦弱了一点,不过在座的其他三个人都对他十分客气。
若以神栉的本家为例,勇的地位就跟须佐男一样,相当于一家之主的地位。尽管年纪已经坐四望五了,却依旧摆脱不了公子哥儿的气息,有人说那是因为他只是被招赘的,实权都掌握在叉雾巫女手里,问题是大神屋也是由荼夜掌权,但是须佐男依旧具备了一家之主的气势,这么一来就可以知道主要的问题还是出在他本人身上。
“如果千代的状况再恶化下去,新神屋也得盖一间地牢了。”
“就是说啊!那不就跟上屋一样了吗?这么一来,那边的房子也会变小喽!”
就算勇是真的担心千代的身体,老婆的弟妹——也就是娟子和国治——也只是把这件事当成取笑的话题而已。
“谁准你们这么说早雾的?”
胜虎阻止这两个人再继续胡言乱语下去,但是语气却和内容不符,听起来颇言不由衷。
“虽说是地牢,不过大姐平常还是过着跟一般人没两样的生活。”
勇绕了个弯来为老婆的姐姐说话,不过却被早雾的亲姐姐和亲妹妹——也就是娟子跟国治——当作耳边风,尤其是国治,反而露出更卑劣的笑容。
“我说姐夫啊~~你来上屋也有一段时日了,应该很清楚我大姐一旦疯起来的破坏力有多强吧!就连我们这些家人也拿她没办法,所以才费了千辛万苦把她关在地牢里。”
“大哥你最好了,自己跑去中屋当赘婿,我们可是还住在一起呢!”
“你白痴啊!我那时候也是有帮忙的?”
“是吗?我怎么记得就算差人去叫你,你也还是躲得不见人影……”
“那、那只是我那次刚好不在罢了,哪有像你说的那样躲得不见人影……”
这两兄妹刚刚还在那边一个鼻孔出气地嘲笑别人的不幸,一转头已经要开始起内讧了。胜虎由他们去吵,把脸慢慢地转向勇的方向:
“姑且不提我外甥女的事,老夫之前也说过了,你女儿纱雾不知道哪一天也会变成那样。毕竟眼前就有一个小雾……已经变成那个了。”
胜虎诚惶诚恐地用下巴指了指供奉在自己身后的案山子大人。讽刺的是,虽然他摆出桀骜不驯的态度,但是当他说到“那个”二字的时候,却还是不敢直视“那个”的本尊,足见他的心里有多么害怕。
在这个房间被当作茶室重新装潢的时候,故意把供奉着那尊案山子大人的壁龛设计成向南边的院子突出一块的空间。逐渐西沉的太阳正把最后一丝光线从墙上雕花的窗棂给送了进来。
国治似乎是发现了那道光线的变化,停止和妹妹拌嘴,站了起来,一面开灯一面说道:
“舅舅口中的小雾,可是指纱雾死掉的姐姐?”
娟子顺着兄长的话锋往下说:
“这一家子都是雾字辈的,谁是谁都快搞不清楚了。”
谺呀治家有个代代相传的规定,那就是继承巫女和凭座之职的双胞胎女儿或长女的名字里面一定要有个“雾”字才行。像是在历代的巫女中也可以称得上是万中选一的优秀巫女,至今仍一肩挑起整个谺呀治家重担的叉雾;叉雾的双胞胎妹妹——已经去世的捺雾;叉雾的女儿——因为身体多病,很早就无法胜任工作的嵯雾;嵯雾的双胞胎姐姐——在九供仪式中得罪了山神,因此得常常被关在地牢的早雾;嵯雾所生下的双胞胎女儿——同时也是现任凭座纱雾;以及纱雾的双胞胎姐姐——在九供仪式中被山神选上的小雾……名字里全都有一个“雾”字。
“没错,就是那个小雾啦!明明是姐姐却取名为小雾,这种事也只有我大姐做得出来吧!”
胜虎一面回答外甥的问题,一面继续朝着勇的方向说道:
“虽然我大姐说小雾变成山神了,还因此高兴得不得了,但是对你而言,其实是突然失去一个心爱的女儿吧!”
“是啊!是这样没错……不过,当我知道生下来的是双胞胎女儿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有所觉悟了。”
曾经为了念大学和工作离开村子好些年的勇,操着一口标准的日语说道。
“我想,在你从下屋被选为上屋的赘婿时,应该就已经有这样的觉悟了。话说回来,你难道不会觉得奇怪,为什么非有这样的觉悟不可吗?”
“姐夫,舅舅说的一点也没错。战后因为农地改革的缘故,以前那种地主与佃农的关系早就变得愈来愈淡了,虽然不可能一下子说废除就废除,但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再加上现在到处都流传着大规模的市町合并的消息,我们村子也不能再这么无关紧要地下去。现在什么时代了,还在那边说什么附身魔物啊门户啊业障的,未免也太落伍了!”
“身为地主的势力日渐式微,也绝对不是件好事。虽然这么多年来我们始终压着大神屋,坐稳龙头老大的地位,但是难保哪一天这种权力关系不会再次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
“当然,舅舅所谓的龙头老大,并不是指像战前那样单纯只有土地的问题,而是指在这个村子里的权力结构。”
两人一搭一唱地讲得口沫横飞,说穿了只不过是害怕谺呀治家跟不上时代的变化,另一方面又担心无法对上屋做出任何贡献的自己不知道要靠什么活下去,才驱使这对甥舅做出这么热烈的演出吧!
和他们比起来,娟子就显得情绪化多了:
“话说回来,为什么谺呀治家会被认为是附身魔物的大本营呢?如果说我们是因为蛇神的庇佑才变成有钱人的话,那么原本就是大地主的神栉家也应该留着操控附身魔物的血液不是吗?为什么要说得好像只有我们家是因为蛇神的庇佑才得以兴盛的呢……?什么邪魔歪道?什么不干不净?什么嫁过去会给他们家带衰!实在是太过分了!”
可能是说着说着就想起自己被休的事,娟子的情绪愈来愈激动。
“我完全可以体会娟子的不平……”勇先把脸转向小姨子,安抚她一下,然后望着国治和胜虎身上说:“不管是胜虎舅舅说的,还是国治老弟的分析,我都了解,但是这个村子自古以来的信仰,再加上因为这个信仰而引发的频繁骚动,早已形成一个环环相扣的状态,如今才想要来改变,实在是有点困难……更何况还是要由谺呀治家,而且是上屋的人来推动的话……”
“错了,当然不是只有我们而已,对吧,国治?大神屋的三少爷也是这么想的不是吗?”
“咦?涟三郎……”
“就是这么回事,姐夫。涟三郎似乎也觉得不教育这些村民不行了呢!虽然他们家的老二莲次郎早就已经抛弃村子去了**地,是说考上了医学系,但其实是眼睛长在头顶上了吧!那小子从小就像个娘们似的,与其说是大神屋的第二个儿子,跟我们家纱雾那对双胞胎在一起反而更像三姐妹呢!总之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再加上他小时候好像是在**市长大的,所以对村子就更没有感情了……”
“我想起来了,他好像是因为身子骨弱的关系,从小就在**市的市立医院进进出出,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立志想要当医生吧!”
“谁知道呢?不过话说回来,舅舅应该也没什么机会可以看到莲次郎吧!因为他几乎都住在**市,就算回到村子里来,也还是那副对人爱理不理的样子,对于村子里的人,有时候还会摆出一副狗眼看人低的嘴脸,可是偏偏会对像黑子那样来历不明的人感兴趣,啊~可能因为彼此都是怪胎,所以才更合得来也说不定……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我要说的是,涟三郎虽然是老么,但是和他那没出息的二哥比起来,可以说是前途无量的青年,而且那小子是真的在为村子着想。”
最后这句话是冲着勇说的,摆明就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利用的说词,根本不是在真心称赞涟三郎,然而,勇似乎没办法读懂他这么深沉的心思。
“这样啊……如果神栉家的人愿意率先跳出来表态的话,可行性的确是大多了。问题是,神栉家的荼夜奶奶有可能让他这么做吗……?不对,先别管别人家,尤其是白之家的家务事,光是我那岳母大人,就不可能会同意这种事……”
“就是因为有可能,我们才会聚在这里讨论不是吗?”胜虎一边说着,一边把身体探到矮桌的中央,伸手叫大家把头凑过去:“依老夫看,就算我大姐再怎么精明能干,最近也真的是一口气老了许多。”
“我也这么觉得,因为我妈最近这一整年几乎都没有亲自进行过祛除魔物的仪式了。表面上是说那种程度的业障交给神神栉神社去处理便绰绰有余,或者说是为了让在我们家出入的术士们有修行的机会,但我想那是因为她也知道自己没办法负荷了。”
“嗯,我也觉得老妈最近好像真的变衰弱了。”
“毕竟巫女或祛除魔物这种工作是很耗损体力的。除此之外,我想那些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的恐怖东西可能都累积在她的身体里面,这么多年来累积了那么多的恐怖东西,再加上一再耗损自己的真气,我想肯定在大姐身体里产生相乘的负面能量。”
听完胜虎的话,国治和娟子无言地点了点头,三个人同时把脸转向勇的方向。
“我、我也觉得岳母大人这阵子的身体不适……可、可能是这个原因,但是那和我们现在所讨论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
“简单地说,我们可以请大姐退居幕后,由你来当谺呀治家的当家,把上屋的一切都交给你打理。”
相较于胜虎的一字一句仔细解释给他听的口吻,勇连忙慌张地说道:
“由、由我当家……?别开玩笑了……我不行啦!”
“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就改朝换代,我的意思是说,为了迎接那一天的来临,必须开始进行一些台面下的准备工作。以谺呀治家的内部来说,上屋就由我负责、中屋由国治负责、而下屋当然是由勇,你来负责了。娟子到时候就做我们的后援部队,用这种方法一面从内部进行改革,再利用——呃……我说是借助——借助大神屋涟三郎的力量,把神栉家推上火线,展开破除附身魔物信仰的运动。大家都知道的,这种附身魔物信仰在村子里可以说是根深蒂固,所以无论如何都得借助神栉家的力量,才能让局面焕然一新。”
从头到尾,胜虎说的都是一些自私自利,只顾自己好,不管他人死活的内容,但是在场居然没有人提出反对的意见。只有勇,在想到自己的利益之前,先想到这样的事情基本是不可能成功的。
“就算涟三郎真的有这个想法,但是控制整个神栉家的……”
“老实告诉你好了,姐夫,其实不只是涟三郎,听他说,就连他父亲须佐男心里其实也对这个村子被冠上‘附身魔物村’的名号一事感觉很苦恼。”
“可是,荼夜奶奶她……”
“那个婆娘也跟我们家的大姐一样,身子骨不可能永远都那么硬朗的。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个妙计。”
“什么妙计?”
“就是让你女儿纱雾跟涟三郎结婚。”
“什、什么?让他们结婚……”
“当然不是让涟三郎入赘谺呀治家,而是把纱雾给嫁进神栉家。换句话说,当大姐退居幕后,纱雾也嫁出去之后,这个家就再也没有巫女和凭座了。至于上屋的继承人,只要从中屋或下屋认领一个养子就行了,或者是让娟子招个赘婿、生下小孩也可以,反正总是会有办法的。重点在于,如此一来便可以切断所有与谺呀治家的附身魔物血统有关的要素了。”
“可、可是,纱雾才刚满十六岁耶!这个年纪要谈结婚未免也太早了吧……”
“就说啦!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光是要解决附身魔物血统的问题就不知道要花上多少时间了,所以要从现在开始准备啊!简单地说,就是先把种子种下去,等到发芽的时候,涟三郎应该已经大学毕业了,在那之前,我们要先把周围的土地整顿好,好让种子可以长出芽来。举我自己的外甥女早雾当例子虽然有点于心不忍,但是你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儿纱雾步上她的后尘吧!”
“话、话是这样说没错啦……”
“当然,每个人的状况都不一样,有人是直接死在九供仪式的产屋里,有人是过了好几年才出现后遗症,但是纱雾毕竟也喝了那个叫作宇迦之魂的怪东西,所以始终不能高枕无忧。再说,早雾是从快要满二十岁的时候开始变得愈来愈奇怪,而二十五岁时才整个人疯掉的,从这一点来看,很有可能是巫女或凭座的工作害她变成这个样子的。”
“刚好那个时候,我二姐嵯雾的身体变得愈来愈差,所以大姐早雾就常常得扮演凭座的角色。”
国治回想起那个时候的事情说道。胜虎也用力地点头表示赞同。
“对呀!要是没有那些事情的话,说不定早雾就不会变成那样了。”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大概是最近这一年左右吧……纱雾好像很疲倦的样子,总是在发呆。”
娟子的语气与其说是担心,更明显的其实是厌恶。
“啊!我也有这种感觉,常常都要去拍她的肩膀,她才会发现你就在她身边。偶尔在昏暗的走廊上遇到,也会顿时……”
觉得头皮发麻——国治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一想到是当着人家父亲的面,又赶紧把话给吞了回去。
“……感觉好像跟平常的纱雾不太一样。舅舅你说呢?”
国治临机应变地换了个说法,然后不动声色地把话题丢给胜虎。
“这个嘛……有时候时会看到那孩子脸上出现不像她的表情。不过,如果再这样放着不管的话,我想那些症状一定会愈来愈常出现的,所以我说勇啊……”
为了不干扰低头沉思的勇,胜虎闭上了嘴巴,国治和娟子也配合他沉默不语,于是室内好一阵子都呈现出勇低头沉思、其他三个人不时偷看他的状态。
突然,前室传出奇怪的声音。虽然不知道什么声音,但是大家似乎都听见了,不约而同地看着彼此的脸,然后四个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慢慢地把视线望向通往前室的纸门上。
虽然对这个家的迷信有许多不满,但是在座的人也绝对不是不相信附身魔物的存在。从朱雀到蛇骨依代,自古以来就充满各式各样的灵异传说,在素有<神隐村>或<附身魔物村>之称的神神栉村,尤其是在谺呀治家出生长大的人来说,无论是多么讲求理性的人,也无法完全地无视,或者彻底否定附身有关的诸多现象及其成因。
凡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都会在不知不觉之间拥有某种程度的感应能力,那是无法用理论来解释的,因为在这块土地上,的确存在着一种虽然没有实体,但却能实际感受到的东西……
“可、可能只是地鸣吧!一定是的……”
国治试图用轻松的态度来解释这一切,可惜没有半个人附和他的说法。更别提就连这么说的国治本人,也没办法把视线从通往前室的纸门上移开。
在谺呀治家的屋子里,只要突然意识到周围陷入寂静,就常常会听到奇怪的声音。有时候是一种气息,并不完全是东西的响声,有时候则是窃窃私语的声音。虽然这四个人都不具备可以实际看到的能力,但是对他们来说,看见有人转进走廊的转角,跟上去一看却发现那里没有半个人影,只有昏暗的走廊长长地往前延伸;或者是明明听见有人在说话的声音,一打开门,房间里却没有半个人影,然后又从隔壁房间里传来同样的声音;或者是想上厕所的时候,敲门发现有人反应,可是等了半天里头的人也不出来,正觉得不太对劲的时候,慢慢地把厕所门打开,这才发现里头半个人影也没有……诸如此类的经验可以说是一点也不少。
由于大家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经验,所以不用点破,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知道纸门的另一边正散发出异样的气息。
“是、是谁……”
胜虎用力地吞了一大口口水之后,用略微颤抖的声音问道。然而,前室没有传来任何反应,只有寂静盈满了两间和室。
胜虎轻轻地敲了敲矮桌,藉以唤起外甥的注意力,国治看了看舅舅的脸之后,用力地摇头。看样子,似乎一个在用眼神命令另一个去把门打开,而另一个却抵死不从吧!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娟子开始采取行动了。国治赶紧手忙脚乱地阻止她,用力抓住她的手臂,再次拼命地摇头。这时为了制止国治的阻挠,胜虎也把身体从矮桌上探出去。正当两甥舅忙于无言的对峙时,娟子倏地站了起来,走到纸门前,把手放在门把上,一口气把纸门打开。
“啊……”
四个人口中同时发出近似于悲鸣的叫声。
纸门的另一头的前室里,站着一个男人。外表乍看之下还以为是栖息在山中的魔物,很明显正在偷窥这个房间里的动静。
“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好不容易三魂七魄全归了位,胜虎正打算好好盘问对方一番的时候……
“哎呀呀!各位怎么全都聚集在这个地方啊?”
却被山伏小佐野膳德洪亮的声音给轻轻松松地打发了回来。
“……你到底有什么事?”
只差那么一点点,就错失了对他的偷听行为表示抗议的机会,胜虎无计可施,只好故意在问话里加进明显不耐的语气,尽管如此,膳德僧还是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自顾自地走了进来,还大摇大摆地直接走到上座——也就是胜虎和国治之间——的位置坐了下来。
“没有啦!只是叉雾巫女有交代,在进行祛除魔物的仪式时,任何人都不可以靠近巫神堂。”
“是吗?我还以为愈是这种时候,你愈应该待在她身边学一点东西才对。”
胜虎见机不可失,连忙报刚才的一箭之仇。
“这就是伤脑筋的地方了。像我这种有法力的人,反而不能待在巫神堂,否则反而会对仪式造成干扰。”
“如果你真的有那么高的法力,不就可以反过来帮我大姐了吗?”
“非也非也,问题可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这么关键的时候你不能陪在我大姐身边,那还有必要留在这个家吗……”
“那是因为……像叉雾巫女这么厉害的人,只要能从日常生活中向她学习,我就已经获益良多了。”
“哦~~可是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眼中看来,实地参观、实地演练、实地修行才是比什么都要来得有帮助不是吗?”
“就我看来,叉雾巫女恐怕是对担任凭座一职的外孙女感到不放心才会这样吧!我是从一个很了解巫女的座头那里听来的,过去当她女儿担任凭座一职的时候,从来不会不准别人靠近巫神堂。”
“哦~~意思是说比起女儿纱雾,母亲嵯雾反而是更优秀的凭座吗?这未免也太奇怪了吧!嵯雾一向体弱多病,应该没有办法完美地胜任凭座一职,该不会是你和你那位座头朋友,也就是所谓见习生本身有问题,才不被允许在旁边看吧!”
以上已经完全是两只老狐狸在那里高来高去的对话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水火不容,但是以目前各自的立场来说,又不能挑明了说讨厌对方,只好在每次不小心遇到对方的时候,都来上这么一段毫无意义的唇枪舌战。
原本从战前到战后的这段时间,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隶属于蛇骨连山苍龙乡的神神栉村,只有极为少数的一群人,知道这个村子的存在。说得更正确一点,只有极为少数的一群人知道神神栉村的谺呀治家这个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
那极为少数的一些人包括御师、山伏、行者、巫女、劝请坊主、座头、瞽女等等,但基本上还是居无定所,全国走透透的修行者们。在他们之间,一提到神神栉村的谺呀治家,就会想到有名的魔物附身之说,尤其是这个家族的巫女和凭座,在祈祷和依凭上的本事都令他们大感佩服。很多人都想要一睹巫女和凭座的风采,因此这一类的客人自古以来就多得几乎要踏平谺呀治家的门槛,小佐野膳德便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在这些人里面,有时候也会掺杂一些招摇撞骗、为非作歹的人。尤其是战后,有一段时间涌入一大堆人,全部只是为了骗一口饭吃而来的。最近这种人虽然已经少了很多,但偶尔还是会出现像他这样的可疑人物。本人虽然打着“山伏膳德僧”这样的名号,实际上也打扮得煞有介事,只是对于这么多年来已经看过不下数十个修行僧的谺呀治家人来说,实在很难相信他说的话。令人遗憾的是,叉雾巫女居然不疑有他地收留了像他那样的人,或许也证明叉雾巫女是真的老了。
“话说回来,各位这么一团和气地是在讨论什么事情呀?”
膳德僧假装完全听不懂胜虎的讽刺,厚着脸皮把头转向剩下的三个人问道。
“类似家族会议的东西啦!而且我们才刚讨论到一半,所以你这个不相干的人是不是应该……”
国治马上丢出请他离开的台词,没想到……
“哦~~原来如此,是在讨论要怎么让叉雾巫女退居幕后吗?”
看样子,要比演技,对方似乎技高一筹,他们这次秘密会议中最重要的部分似乎被他躲在前室、隔着纸门时全部偷听了去。
“那是我们谺呀治家的事,跟阁下一点关系也没有。不好意思,可以请您离开吗?”
如果一直这么拐弯抹角,可能永远解决不了问题,因此胜虎语气强硬地说。
“这个嘛~~别人的家务事,当然轮不到我这个外人来多管闲事,但是如果事情跟我尊敬的叉雾巫女有关,那我自然也有点兴趣。再说了,大家都是为巫女着想,要她从从此退休享清福,这么感人的事,当然要赶快让巫女知道啰!我想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看来,此人的演技可不只是比他们技高一筹而已,而且技高二筹、三筹呢!就连胜虎也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我说……”没想到打破僵局的人居然是勇:“不知道膳德僧先生对我们家岳母大人的健康状态有什么想法?”
“没办法,巫女也真的是上了年纪,恕我直言,我觉得她比实际年龄还要老呢!当然,肯定是艰巨的工作把她折磨成这个样子的,如今就连那项艰巨的工作本身,我想他也已经快要不能胜任了。”
“您也是这么想的吗?”
“所以啦~如果能让叉雾巫女退休享清福的话,请务必也让我尽一份力,这就是我的想法……”
“喂……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胜虎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充满了压迫性。
“目的?这句话问得可真是奇怪……”
“少给我装蒜了!你明明就想方设法地要刺探我们家的内幕不是吗?这么会刺探的话,不会去那个脑筋有问题的女人的胯下刺探吗?”
听见胜虎这么说,国治脸上浮现出下流的笑容,娟子大感不快地皱起眉头,却没有要责备舅舅的意思,只是一径地沉默着。在场的人里面,似乎只有勇是一头雾水。看样子,老婆的姐姐似乎跟眼前这个男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哦~~看来是有什么误会的样子,像早雾小姐那么可怜的女人,从以前就让人觉得不能丢下她不管……不过,大家要误会便误会吧!我先告退了,得赶快把大家的心意传达给巫女才行呢!听说巫神堂隔壁的那间别栋还有个厨房可以下厨,用来隐居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等一下!你什么时候进了隐居小屋?该不会是大姐带你去的吧……?不可能!她不可能让外人进去那里,所以你是偷溜进去的啰?”
“别这么说嘛!这种小事,只要在别栋附近散散步,自然就会知道了。”
“她应该有警告过你,不可以靠近大石阶和小石阶吧!”
“我当然不可能在进行驱魔仪式的当下这么做啦!只是平常散步的时候,不知不觉就走到那儿去了。”
“这家伙,根本就是来我们这边当间谍的嘛!”
虽然国治是窃窃私语地附在妹妹的耳边说道,但是在场的人几乎全听见了,只是谁也没开口,就连膳德僧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屋子里充满的异样的气氛,那是仿佛第一个开口说话、或者是第一个动的人就会受到什么惩罚似的气氛。
过了一会儿,胜虎终于打破沉默:
“你的意思是说,你愿意帮助我们吗?”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虽然不能参观仪式的确是令人遗憾的事,但是比起在座的四位,我毕竟还是比较能够亲近叉雾巫女的人。”
“你是说你要帮忙监视我大姐的动向吗?”
“你不觉得比起家人,我更容易知道些什么吗?”
“嗯,如果是跟附身魔物或祈祷有关的事情,的确是这样没错。但是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以为我大姐退休了,你就可以当上谺呀治家的巫师的话……”
“哈!哈!哈!哈!”
膳德僧发出的尖锐笑声,让在座的人都吓了一跳,不光是天生胆子就小的勇、就连另外三个人也都是一副三魂吓掉两魂半的样子。
“诸位不是从刚才一再地强调,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对于从此以后的世界已经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了吗?”
“……”
“我走遍了日本很多地方,就连一些被视为附身魔物出没的地方,我也去过好几次。但是和那些地方比起来,这里真的特别奇怪。当然,把村子一分为二,像是把从上屋到下屋的三个谺呀治家和村子里其他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人家统统称为黑之家,而把两个神栉家和村子里剩下的人统称为白之家,这种壁垒分明的情况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算是拥有可以驱使魔物的能力,只要像这样在村子里占有一定的人数比例,同时又具有地主身份的话,对日常生活应该不会造成什么不良的影响。但是像有些地方,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在村子里只有一户或两户的话,那可真是悲剧了。”
“那种家庭的小孩要怎么结婚啊?”
娟子忍不住插嘴问道。可能是一旦把自己置入那个情境里,就再也没有办法安安静静地听了吧!
“不是跟附近同样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联姻,就是离乡背井、搬到别的地方去啰!一旦这些村子没有了具备祛除魔物能力的人,像我这样的人就会被奉为上宾。只不过,像神神栉村这样的地方,我是绝对没有能力继承叉雾巫女的衣钵的。”
“您未免也太谦虚了把!”胜虎半是讽刺、半是惊讶地说道。
“莫非跟您所说的‘这里真的特别奇怪’有什么关系吗?”
勇马上接着发问,似乎对这句话特别在意的样子。
“我想诸位应该也很清楚,这个家——也就是谺呀治的上屋——和那些的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寻常家族是不一样的。事实上,我认为这里有比大家……不对,是比村民们所想象的还要可怕的东西。”
“更可怕的东西……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针对国治的问题,膳德僧直截了当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只是,我认为围绕着整个村子的哥哥山及九供山,再加上邑寿川和绯还川所构成的地形似乎透露着什么玄机,更何况这里还有神隐和厌魅的传说呢!这一切是不是都跟谺呀治家有关,目前还不得而知,但就我个人的看法是,这不只是血统的问题,而是大家被神神栉村附身了。”
见大家全都沉默不语,膳德僧再次发出尖锐的笑声说道:
“或许我真的是个冒牌山伏也说不定,但我在这方面的直觉可是很准的喔!”
“所以呢?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事到如今,再来讨论这个地方是不是受到诅咒也已经没有意义了,因此胜虎又把话题转回现实的问题上。
“嗯~~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那就是在谺呀治家和神栉家这两家的亲事还没有尘埃落定之前,让我继续在这里接受贵上的照顾;再来就是当一切都照诸位的心愿完成之后,能给小的一点合理的报酬。”
“也就是说,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而你也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你就会离开了?”
“那当然,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麻烦大家吧!”
简而言之,这妖僧最少还要赖在谺呀治家四、五年,然后狠敲一笔竹杠之后,再区别的地方找新的猎物。
“我知道了,就这么办。”
一听到胜虎这么回答,直到刚才都满脸不安的国治和娟子也像是下定了决心,同时点头。只有勇一个人没有跟上大家的反应,不过好像谁也没有注意到。
“不用担心,就算这门亲事真的谈不拢,我也还有别的办法。”胜虎话中有话地喃喃自语道。
只见膳德僧也紧接着神秘兮兮地说:“是吗?这么说来,我似乎也还有一个锦囊妙计可以用,只是我目前还没想好要怎么用就是了。”
从他脸上那抹胸有成竹的笑容来看,那绝对不是为了和胜虎相对抗而故意虚张的声势。
“那么,我们就各自把这最后的绝招留到‘万一’的场合再来用吧!既然已经达成共识,应该要来举杯庆祝才是。话说回来……没有酒耶!那就用这个好了,这是我在巫神堂发现的一种特殊饮料的粉末。”
膳德僧一面说明,一面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拿出一个布袋,公然地把自己偷出来的东西打开给大家看。
“这该不是在九供仪式上喝的……”
“当然不是那个啦!这个喝了只会精神百倍,跟酒有点像,没有任何副作用。不要露出那么害怕的表情嘛!我已经试喝过了,没问题的。”
虽然他讲得信誓旦旦,但胜虎还是狐疑地歪着头,不过娟子倒是马上就拿了茶壶和杯子过来。
“做法就跟溶解药粉的方式一样……”
膳德僧亲自示范一遍,告诉大家要怎么泡才会是最好喝的方法,可是当他泡好之后,还是没有人愿意伸手去拿。
“哈!哈!哈!各位的戒心未免也太重了吧!”
膳德僧故意大着嗓门把大家嘲笑一番之后,伸手去拿杯子,把饮料送到嘴边:“嗯!真好喝!请吧!大家不用客气……”
先是国治把手伸了出去,看见兄长的样子,娟子也拿起了杯子,然后是胜虎催勇先喝,自己最后才把杯子放到嘴边。只不过,第一个再来一杯的却是胜虎。
正当大家都成了这种饮料的俘虏,开始发出“好好喝!”“真好喝!”的赞叹时——
“那么,就请你们从头到尾再跟我解释一遍神栉家的家族成员,和他们与谺呀治家的关系,尤其是每一个人的关系,以及两家目前在村子里的势力状态等等。”
为了满足膳德僧的要求,上屋的内室又开始一场新的密谈。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有个××的存在,正在侧耳倾听他们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