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城言耶欣赏着从巴士右手边的车窗不断向后流逝的险峻朱雀连山,曾几何时却变得无法把目光移开了。他想,之所以怎么看也看不腻,可能是因为这座山就跟自古以来流传着许多不可思议传说的地区一样,也有哪里会让他有种异样感的关系。话说回来,对人类而言,山、海这种景物本来就有如异世界一半,所以会被吸引住目光也是无可厚非的一件事。
他试着从合理的角度解释给自己听,突然想到——
(搞不好才不是怎么看也看不腻,而是无法把目光移开才对……可能连我自己也没有发现,其实我已经被这座山给蛊惑了……)
脑海中才一浮现这个想法,两只手臂马上冒出了鸡皮疙瘩,背上也突然感觉到一阵凉意。无论是多么诡异的世界,只要不踏进去就什么事情都没有。问题是,光是从这么远的地方看到那座山,就觉得那座山似乎有着类似像烂泥一样不知名的东西正朝着自己扑来,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真没用啊……哪有猎奇小说家自己想象一些有的没的,然后还把自己吓到发抖的啊……)
言耶自嘲地露出一丝苦笑,有些勉强地把视线拉回车内。
这么说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从刚才开始就没有任何一位乘客看着窗外的景色,这点也令他感觉不太舒坦。或许是因为这一带的居民对这里的风景都已经看到不想再看了,但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有点不太自然。
从发车的**市上车的人,就只剩下他还没有下车,几乎所有的乘客都在靠近朱雀连山之前就已经下车了。当然除了自己之外的最后一位上了年纪的男性乘客也下车的时候,原本有十几位乘客,这下子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害他不免有些不安,生怕一直到终点站之前都只有自己一个人。事实上也的确有一小段时间,巴士上真的只有他一个人。车窗外是一整片无边无际的大自然,甚至让他开始怀疑,再过去真的有人住的村落吗?所幸当巴士开进苍龙乡附近的时候,便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上车。虽然在视野所及的范围内仍旧没有看到像是村落的地方,但是当他看到山路上的巴士站牌处有人在等车的时候,刚才那种一个人的孤独感就像是幻觉一样消失了。不知不觉之间,车内已经挤满了十多名乘客。只是,虽然人数差不多,但是现在和他同车的乘客却和刚才从**市一起上车的乘客们散发出明显不同的气氛。
之前和他一起上车的乘客们虽然没有特别积极接近他,但感觉上至少还把他视为一个旅人,自然地打成一片,坐在旁边的人会简单地跟他聊上几句,问他打何处来?要去哪里?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一点交流。当然其中也有人当他是外地人,用一种狐疑的眼神打量着他,但那就像是乡下地方特有的文化一样,是种走到哪里都会遇到的经验,所以他也不觉得着有什么问题。当时车上同时存在着对于一个外地来的旅人适度的关心和冷漠这两种气氛,对于为了收集流传于日本各地的奇风异俗,一路以来已经走遍日本各地的言耶而言,可以说是非常习以为常的一种反应。
然而,现在和他同车的这些人打从前脚踏上巴士的瞬间……不对,是从他们在巴士站远远地看到言耶的那一刻开始,就摆出完全对他视而不见的态度。那种态度与其说是漠不关心,还不如说是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他、或者是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代表他们其实非常在意言耶的存在。
(这种感觉好像是刚从都市转学到乡下学校的转学生呢!)
他一开始是这么想的,他认为这就是乡下人特有的矜持。虽然他就坐在巴士的正中间,可不要说是旁边了,就连前后左右的座位也都没有人坐,他一开始也将其归咎于乡下人内向的关系。但是渐渐地,他开始感受到一股坐立难安的气氛,同时也发现这些人或许并不是因为这么单纯的理由对他敬而远之。
虽然说他旅行的目的是为了要收集流传于各个地方的民间传说和乡野怪谈,但言耶还是尽可能地想要与当地人打成一片,因为关键的部分当然不用说,就连想要知道有关当地的历史或风俗的只是,也必须实际请教当地居民才行。为了帮助他分析并解释这些收集到的资料,向当地人打听这方面的讯息是绝对不可或缺的。话虽如此,他也极力避免过度积极地打进当地人的生活圈,总之一句话,他的做法是采取自然而然地融入,因此在开往目的地的巴士上、在跟从村落近郊上车的当地人同车的状态下,可以说是打听周边情报的最好机会。
更何况,这次的目的不只是收集乡野怪谈,还有一件不能随便说出口的内情,所以更必须注意他应对进退的态度。话虽如此,每当有村民上车的时候,言耶还是习惯性地露出有点亲切又不太亲切的笑容,一一地跟他们打个简单的招呼。问题是,所有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一直认为,不管走到哪里,一定会有一两个爱八卦的人,可如今脸上的笑容愈来愈僵硬,因为那些人对他视而不见的态度,相似到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步,简直就像是事先开过会决定的一样……
想也知道,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因为一向居无定所的刀城言耶今天会打上这班巴士,是连他自己也是前一秒才知道的。搞不好他今天会再去一次朱雀神社,也或许他会去朋友家住的<岩壁庄>也说不定。不管怎样,村民们总不可能事先就预测到他会在什么时候搭上这辆巴士吧……
(等一下!我在想什么啊!根本没有人知道我就是猎奇幻想作家东城雅哉啊!对于搭成这辆巴士的人来说,我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外地人罢了……)
虽然理智是这么判断的,但是既然已经让他发现苗头不对了,那种感觉就会一直纠缠于心。
等他回过神来,巴士已经走在蜿蜒的山路上,前面已经再也看不到巴士站的标志了。就在这个时候,他除了感觉到一股非常强烈的坐立不安之外,对于这些住在苍龙乡的乘客们,也开始感到一股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诡异气氛。
如果这一切只是自己疑神疑鬼的话倒也还好,因为那种近似于不安的感觉突然在一瞬间全都变成对他的无声威胁。
言耶已经不想再看右手边的群山,可是在车内东张西望也不是办法,于是便试着把脸转向左手边,问题是,另一边的车窗外只有连绵不绝的山壁,实在称不上是什么可以入眼的风景,正当他大失所望地想要把脸转回来的时候,窗玻璃上有一块由山壁上茂密的树木所营造出的阴影,他在阴影中和一个正屏息凝神地偷看着自己的村民四目相交了……
那是个打扮像个小贩的男人,脸朝着左手边的车窗,但是视线并没有在欣赏窗外的景色,而是透过窗玻璃的反射,集中在坐在另一边的言耶身上。
咦……?言耶心里浮现出问号,慢慢地把头向后转,正好看见坐在他后方,穿着工作服的人马上把视线移开的画面。连忙再往正后方一看,果然被他目击到有好几个人正把视线移开的光景。
(原来大家都在看我啊……)
虽然他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但是大家投注在他身上的视线,并不只是“看”,而是已经到了“凝视”的地步。他这才恍然大悟,虽然车上所有的人都像是事先套好招似的对他视而不见,但是另一方面,所有人的注意力其实都集中在他身上。想到大家正用心里的那双眼睛凝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言耶不由地打从心里发毛。
(是对外地人的戒备心使然吗……)
虽然言耶试着想要说服自己,但是他们散发出来的气息是在是太不寻常了。自己该不会踏入了一个超级可怕的地方吧?一想到这里,言耶忍不住害怕起来。
事实上,无论是流传着不详传说的土地、被大家敬而远之的场所、有问题的建筑物、还是各式各样被诅咒的物品,都会唤起人类心中的恐惧。但是,这些都远比不上当地村民的反应还要来得真实恐怖。光是想到自己正暴露于危险之中,而且不知道这种威胁什么时候会真正加害在自己身上,在精神上就是一种无比沉重的负担,更何况,他已经有好几次经验,知道这种恐惧往往不只是自己的杞人忧天。
(总而言之,我还是安分一点,不要刺激到他们比较好。)
就在言耶做出以上的判断,并打算从他常用的那个大旅行箱里拿出为了这次旅行的目的所制作的资料笔记本时——
“……不就是那么回事吗?对了,你有听说吗?有关钟屋的葬礼的事……”
坐在隔壁他前面一排空位还要更前面的两个男人正在聊天,是故一些对话的只字片语便流进他的耳朵里。
(葬礼……)
让言耶竖起耳朵的正是这两个字,正确的说,还包含前面那句“你有听说吗?”的台词和微妙的语气,让他立刻嗅到那里头一定存在着什么乡野怪谈。
“没有,我只知道老奶奶死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吗?”
“他们家的次男就是被朱雀的铃屋招去当赘婿的久司对吧?”
据言耶推测,钟屋和铃屋肯定是这一带所使用的屋号。
“对呀!我记得跟他哥哥比起来,久司是个非常安静的孩子。”
“那个久司为了出席他奶奶的葬礼特地回来喽!”
“有带他老婆一起回来吗?”
“没有没有,你也知道爬跛村的钟屋和朱雀的铃屋之间的恩怨不是吗?只是久司故意装作不知道罢了。”
“我想也是吧!毕竟那件事……”
对于言耶来说,这两家的恩怨究竟是如何产生的根本一点都不重要,他只想要赶快进入正题,所以非常的焦躁不安,只差没冲上去跟那两个人说:“你们刚才说的葬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搞不好光是这样还不够,他可能还会移动到前一排的座位上,把脸凑近两人之间也说不定。
他自己其实也很清楚,这是刀城言耶令人伤脑筋的坏习惯之一。每当听到什么有趣的乡野怪谈时,他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逼问对方把话说下去。在采访当地居民的时候,如果对方已经做好要好好回答他的问题的心理准备,那他当然会表现出一副很有礼貌的态度来提出他的问题。麻烦就麻烦在突然在日常生活的对话中听到这类话题的时候。
像这种时候,言耶肯定会忘了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管和对方之间有什么嫌隙、两人之间的关系有多么紧张,只要他知道对方可能知道什么乡野怪谈,他马上就会忘记彼此之间的不愉快,逼对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为他平常总是给人一种很有礼貌、为人正直的印象,所以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常会让对方受到很大的震撼。和他比较亲近的人物,或者是知道言耶有这种怪癖的编辑们总是说,再也没有什么是比躲在一旁观察从来不知道言耶还有这一面的人第一次看到他这一面时的样子更好玩的事了。
虽说他原本就很喜欢收集乡野怪谈,但是对于身为猎奇小说家的他来说,这起初也只是一种不可或缺的采访行为。然而这种反应已经超过了爱管闲事的范围,硬要说的话,已经进入一种病入膏肓的状态,所以才更难应付。
(两家的恩怨根本一点都不重要好吗?赶快告诉我葬礼的事啦!)
可是这一次,他总算可以忍着没有把心里的话给说出口,可能是因为村民们所散发出来的那种诡异气氛,让他觉得有所顾忌吧!
“……说真格的,对于久司来说,那毕竟是从小就很疼爱他的奶奶呢!”
可能是上天听见言耶的祈祷,话题终于又绕回这上头来了。
“是啊!虽然没有赶上守灵,不过还好有赶上葬礼,听说还住了一夜,就在刚安放上老奶奶排位的佛坛隔壁的房间里打地铺呢!”
“只有久司一个人吗?”
“就是啊!不过那家伙可能是在回来之前,就打算要在奶奶身边睡一晚了吧!话虽如此,到底还是没有勇气直接睡在佛堂里吧!”
“然后呢……?该、该不会是看到老奶奶的鬼魂了吧……”
“非也非也,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只不过,那家伙说在他睡着的时候,有听见从佛堂里传来窃窃私语的讲话声。”
“可是根本没有人睡在佛堂里不是吗?”
“就是啊!可是他就是听见有人在叽叽喳喳、嘟嘟囔囔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明显的像是在对话,但也有点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有听见对方说些什么吗?”
“呃~~关于这个嘛……听说久司也觉得很好奇,就从被窝里爬出来,把耳朵贴在纸门上。”
“……”
“你猜怎么着?那个叽叽喳喳、嘟嘟囔囔的声音居然是在说关于钟屋与铃屋之间的恩怨,也就是我们刚才讲的那些。”
“这、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按照久司的说法,那个声音很奇怪,既不是大人,也不是小孩;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的声音。一想到这里,那家伙也突然害怕了起来,正想钻回被窝的时候,因为太紧张了,头不小心去撞到纸门,而且就在他发出声音的同时,佛堂里的声音也马上消失了。他想里面的东西可能已经发现他了,明知自己不赶快逃走不行,可就是站不起来,只好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面对着佛堂的方向,两只手在榻榻米上像划船似的往后退。就在这个时候……”
“就在这个时候……”
“佛堂的纸门被一点点地打开了……”
“……”
“然后大概开到两吋左右的地方就停住了。当然因为佛堂里面乌漆抹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虽然久司睡的那个房间里也没有开灯,但是因为他的眼睛已经习惯黑暗,所以久司说他当时简直就快要吓死了,生怕下一秒纸门就会全部打开,从另一头跑出什么恐怖的东西来。”
“然、然后呢……”
“因为实在是太害怕了,反而没办法把视线从纸门的缝隙中移开,正当他觉得什么都没看见的时候,不小心往门缝的最上面一看,赫然发现那里有一只正由上往下窥视着自己的眼睛……”
“……”
“当他慌慌张张地把视线移开的时候,却在门缝的最底下发现有一只正由下往上窥视着自己的眼睛……”
“……”
“于是他便自然而然地往门缝的正中央一瞧,这次是只小小的白手,正朝着他一路伸长过来。”
“结、结果呢?久司后来怎么样了……”
“好像真的逃走了吧!听说他的身体突然又能动了,可是啊……”
“可是……可是什么……”
“听说他在逃出那个房间之前,脖子和右脚的脚踝有被那只手摸到的感觉……”
“什么……!被摸到了吗?”
“或许应该说是被抓住比较正确吧!总而言之,久司在回钟屋之前,把这件事告诉了我跟辰男。”
“这么说来,久司也真是够倒霉的了。”
“对了,你听说了吗?啊!你这段时间都不在家,所以应该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就是久司啊!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没回铃屋耶!”
“没回铃屋?他还待在钟屋吗?”
“才不是咧!第二天,那家伙把这件事告诉我们之后,确实就回铃屋去了。我和辰男还目送他离开呢!可是听说他一直没有回到铃屋。”
“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不知道。铃屋的人以为他还在钟屋,所以就派人来接他,可是钟屋的人又说他已经回去了。问题是,他真的还没回到铃屋,所以只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他已经消失在爬跛村与朱雀之间了……”
“像这种情况,就是所谓的神隐吧!”
冷不防听见后面传来言耶的声音,前座的两个人无不吓了一大跳,只差没从座位上跳起来。他们慢慢地回过头,死盯着言耶的脸看。
“不过神隐这种情况,多半都出现在小孩子身上比较多,照你们刚才说的话听起来,不太像是这种情况……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毕竟这里是……”
老实说,就连言耶本身也搞不太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跑到前一排座位去的。大概是从听到“佛堂里传来说话的声音”那个时候,就已经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了吧!
“话说回来,从纸门的缝隙里伸出来的手,应该是又细又长的手吧!佐佐木喜善所著的《奥州的座敷童子》一书中就曾经出现过手细细长长的座敷童子。或许钟屋家里有座敷童子在守护也说不定呢!”
把头转向后方的那两个人依旧是一脸吓呆的表情,一瞬也不瞬地紧盯着言耶。看在言耶眼里,却被解读成他们很认真地在听自己说话。
“啊!只不过呢……从门缝的上面和下面出现窥视的眼珠子这点,又不太像是座敷童子的特征。不过明明就只有一只手,却能够同时抓住脖子和脚踝,再加上又有两只眼睛,或许可以想象成是有两个座敷童子,这么一来就跟座敷童子多半是两人一组的传说不谋而合了……”
说到这里,方才那两个人当中主要扮演倾听角色的人终于回过神来:
“话、话说回来,你是谁啊……”
“啊!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绍,我是……”
言耶正打算顺水推舟地报上自己的名字时——
“喂……”
正当另一个人手忙脚乱地想要制止同伴的时候,后面也有人叫了他们一声。于是两个人便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站了起来,看也不看言耶一眼,就移动到后面去了。
“请等一下……关于刚才的话题,还有钟屋家的座敷童子一事,可以请你们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言耶不假思索地站了起来,想要继续追问那两个人,然而,在看到坐在巴士后半部的所有人都用一种非常不友善的眼神看他之后,才从宛如被什么东西附身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惨、惨了……!瞧我又干了什么好事……)
言耶的视线开始游移不定,尽量不和任何人的视线接触,含混地鞠了一个躬之后,便坐回原来的座位。
(而且偏偏还选在这样的情况下……)
如今,就连坐在前面的村民们也毫不掩饰地用一种看诡异人物的眼神,明目张胆地望着这个方向。感觉上就好像是颤巍巍地隔在他和村民之间那道薄薄的膜被他一口气戳破了一样。
(我记得这辆巴士应该是最后一班了,所以也不能半路下车……真是有够尴尬的。)
想到这一点,言耶就觉得非常忧郁,只好无奈地将视线投向窗外,这才发现,朱雀连山原本险峻的山形曾几何时已经变成比较平缓的丘陵了。
(是蛇骨连山!)
一旦来到这里,很快就会抵达苍龙乡的其中一个村子——爬跛村了。
(感谢老天,终于来到爬跛村了……)
言耶放下心中的大石头,往前方看去,发现前方是一连串陡峭的下坡路段,巴士的车身摇晃得非常厉害。这辆年代久远的老爷车,在上坡的时候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开在沿着山壁蛇行的道路上也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一样,现在就连下坡,也是一面发出巨大的声响,一面快要解体的样子。
(这、这也太夸张了吧……)
因为车子与其说是下坡,还不如说是在滑落比较贴切,言耶觉得自己就快要没命了。好不容易巴士总算是平安下到平地,继续摇晃着车身,沿着山脚下的乡间道路往前行驶。又过了一会儿,转过一个大弯之后,终于在前方看到类似村子的入口,道路的两旁矗立着两尊道祖神,右手边的道祖神是石头打造的,左手边的道祖神则是用稻草扎成的。
(我还以为是个穷乡僻壤呢!没想到是座这么大的村落。)
就在言耶观察整座村子的时候,巴士从两尊道祖神的中间穿了过去,沿着蛇行于田埂之间的道路进入了村子,然后来到应该是位于村子中央的广场,静静地停在角落里。
十多名乘客立刻鱼贯地下了车,车上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得救了……)
一开始当巴士上只有他一个人,而且又不停地开往深山里头的时候,他曾经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不安,如今还是只剩下他一人,但是却觉得松了一口气。只可惜,这样的状态并没有储蓄太久,因为尽管有许多村民围在巴士站牌的周围,可奇怪的是居然没有半个人上车。
(是在等人吗……?)
言耶往车外一看,只见刚下车的乘客和围在广场上的村民的确交头接耳不知在讨论些什么,只不过,当他们似乎讨论完毕的时候,所有人全都不约而同地把视线射向巴士上的言耶。
(咦……?现、现在是怎样……)
莫非是他刚才在巴士上的怪异举动已经传遍整个村子吗?就算是那样好了,也犯不着所有人都盯着他看啊!而且再怎么说,反而是他们的态度比较怪异吧!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先不要说他现在是势单力孤地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外地人,而且还是自己先打破两者之间的恐怖平衡的,因此言耶决定假装没发现村民们的视线,从旅行箱里拿出一本书,尽可能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上。
那是一本叫作《朱雀与蛇骨的附身魔物信仰——关于神神栉村的厌魅》的民俗学书籍,是由一位名为閇美山犹稔的风俗研究家在战前所写的,副标题上所示的<神神栉>就是他这次要前往的村落。这本书他已经看过无数次了,但是用来逃避村民们令人难以忍受的凝视倒是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往东西向延伸的朱雀连山,其半山腰就是苍龙乡,沿着朱雀连峰一路向西前进,一直到蛇骨连山的东侧山脚下的爬跛村都是其腹地。直到从中世纪结束为止,位于这三座山谷之间的爬跛村一直是苍龙乡最西端的顶点,后来有人继续往山里头开垦,据说神神栉村就是这么来的。不过因为始终没有发现可以证明这一点的文献,所以以上所说全部都只是推测。但是,从宽永到庆安年间(一六二四~五一年),据说当爬跛村的谺呀治家分为村内和村外的两户人家时,被分到村外的就是位于神神栉村的谺呀治家,而现在的上屋就是其子孙后代。而神栉家原本就已经是神神栉村的大地主,在当时又分得庞大的山林和田地,后来就代代都是地主了。由于这点已经在文献中获得确认,所以一般都认为这个村子的开拓史可以回溯到十四、十五世纪的中世末期。
被分到神神栉村的谺呀治家在宽延到天明年间(一七四八~八八年)不断扩张势力,终于在藩政时代当上了庄屋,和历史悠久的神栉家立场对调,一跃而成为村子里的龙头老大。早在上演这出大逆转的戏码之前,也就是谺呀治家传到第三代传人的时候,就已经又在村子里分家。当时,为了区分还是大地主的神栉家、第二大的谺呀治家以及谺呀治家的分家这三大地主,便用上屋、中屋、下屋这三个屋号来称呼他们。到了神栉家第七代、谺呀治家第四代的时候,两家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同时分了家。尽管两大家族的立场在这个时候已经颠倒过来,但是神栉家仍继续使用“上”这个字,成了大上屋,被分出来的成为新上屋,而谺呀治家则依序沿用上屋、中屋、下屋这种地位比较低的屋号。后来随着时代演变,在文字上又起了一些变化,神栉家的本家称为大神屋,而分家则称为新神屋。光是取屋号就可以看出这五大家族的地位消长,对于后代子孙来说,即使是在经济上是以谺呀治家为马首是瞻,但是在精神上,还是认为神栉家才是这个村子的领袖。
当然,如果只有这样的历史背景,也只不过是乡下地方的权利斗争,在日本到处都看得到,并没有什么特别稀奇的地方。问题出在于神神栉村的别名又叫作<神隐村>、<稻草人村>、<附身魔物村>。
虽然也有一种说法是<神隐村>其实是由<神神栉村>变化而来的,但是以这个村子为中心的苍龙乡西侧一带自古以来就常常有人下落不明倒也是不争的事实。到底是先有这样的名字还是先有这样的现象,可以说是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接着是<稻草人村>这个名字,老实说这其实是个天大的误会,因为在村子的十字路口或桥上或坡道上等地到处都可以看得到的那种穿着斗笠和蓑衣的人偶绝不是稻草人。虽然成为案山子大人,但那其实是指每年二月和十一月举行迎神仪式和送神仪式的典礼时所供奉的山神。比较麻烦的是,当地人最忌讳也最害怕的厌魅同样也是以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样子出现,所以情况有些麻烦。最后提到<附身魔物村>这个称呼,原本指的是村子里所有附身魔物家系,包括神神栉村的龙头老大,也就是谺呀治家的上屋、继承其附身魔物血统的中屋和下屋,以及所有散布在这个村子里的黑之家,后来连白之家也被包含进去,最后演变成泛指整个村落的名称。
所谓的附身魔物,指的是所有会依附在人类身上,不知道来历为何的东西,虽然有特别集中于某些地区的倾向,但是基本上日本各地都会有这类的传说。因为不清楚其真面目到底是什么,所以人们普遍将其视为一种东西,也因为它会依附在人类身上,所以又称为附身魔物。被魔物附身的人有的会得莫名其妙的怪病、有的会说莫名其妙的话、有的会出现莫名其妙的行为,最严重的情况是会送命。因此人类必须想办法来因应,只是,在根本不知道对手到底是什么东西的情况下,当然也就不知道该如何因应,无论如何都必须先知道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才行。于是人类就把各式各样的动物、植物和矿物看作是那个东西,或者把各式各样的神祇或人类的灵魂当作是那个东西。
只是,光是动物一词,就有狐、狗、蛇、貍、貉、猿,乃至于青蛙和水蛭等各式各样不同的存在,再加上河童,光是动物就有多到令人眼花缭乱的种类。就算把范围缩小到狐狸,又可分为九尾狐、管狐、人狐、野狐、空狐、天狐、鼬鼠、黄鼠狼、狐狸精等五花八门的种类,其中管狐还有管狐兽;鼬鼠有香鼬、白鼬、艾鼬;野狐又被称为地狐、中狐和宙狐等等,每个地方都会有不同的别名或别的种类,不仅如此,还有像是狐狼被视为八幡大神的使者,另外像是狐狸精在有些地方视为是被狐狸附身,但是在有些地方却被认为是被蛇神附身,总之是错综复杂、莫衷一是。除了动物以外,上自所有的神灵及人类的祖灵、生灵、死灵等一切灵物,下至座敷童子或地藏菩萨等不知道该归到哪一类的神灵都包含在内。若说可以附在人类身上的东西,誓必得把一切有形无形的东西全部都包含进去才行,就连操纵这些附身魔物的法师或术士、拥有附身魔物血统的一干人等全部得算进去。光是一想到远野也有类似女巫的家族血统,就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是没完没了。一开始就不知道其底细的东西,就连要将其分门别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次,言耶为了要去神神栉村,已经事先参考过先人们所留下来的研究资料,对这些附身魔物的轮廓有了一定的概念。一面参考与民俗学有关的书籍,以作为采访当地人的准备工作,另一方面也读了不少描写这类传说的地方风土志及历史书等等,甚至还把至今尚存于日本的附身魔物资料做了一番整理。只不过,透过这次的前置作业,他已经刻骨铭心地体会到,要将其种类、名称(别称)、出现地区、传开的过程、形态、性质、影响、乃至于有没有操纵或侍奉的人全都进行明确的分类和整理是一项多么浩大的工程。
尤其是神神栉村的谺呀治家在这一带指的其实是侍奉名为“双蛇”的蛇神家族。这个称谓只有拥有上屋这个屋号的谺呀治家才可以使用的,中屋和下屋等后两个谺呀治家则称之为“长持”、“长物”、“长绳”等等,全都是指蛇的意思。根据《朱雀与蛇骨的附身魔物信仰》这本书里头的说法,上屋之所以称为“双蛇”,或许是跟上屋世世代代都会产下双胞胎女儿有关。
虽然操纵蛇的人很早就在文献当中出现过了,但是被蛇神附身的记录却是直到延宝三年(一六七五)黑川道祐的《远碧轩记》才以“蛇凭”的名称首次见诸于文献,元禄十年(一六九七)天野信景的《盐尻》中有“蛇蛊”一词、茅原定的《茅窗漫录》中有“四国有蛇蛊,俗称土瓶”、菅江真澄的《硬袋》里也有“出云,岩见国边,谓之土凭”。宝永六年(一七〇九)贝原益轩的《大和本草》一书中有“有其人,可使蛇神,谓之土瓶”。宝历七年(一七五七)木崎惕窗的《拾椎杂话》里则有“以蛇腹做成(中略)是长物所为”。上野忠亲的《雪窗夜话》里有提到“或人曰,备前国有人,可使土瓶。土瓶非狐,是为烟管长度之小蛇,长不过七八寸”,以下对此会有比较详细的介绍。安永七年(一七七八)小栗百万的《屠龙工随笔》一书中曾经有过“吸葛”的称呼,但如今似乎已废止。香川的三丰郡将其称为“土瓶神”或“土凭神”、爱媛的东部则称之为“土瓶”。德岛和高知多信奉犬神,三好郡直接称为“蛇神”,高冈郡又有“蛇”、“灵蛇”、“口绳”、“长绳”之称。
基本上以“蛇凭”为流通全国的说法,“土瓶”这个称呼主要是西边的讲法,尤其是集中在中国和四国地方,在与人狐重叠的中国地方则是以山阳和山阴的岩见最为常见。出云的仁多郡流传着一种说法,当地居民会把白蛇放在瓮里供奉,有一户人家的女佣不小心把热水倒进瓮里,害白蛇死掉之后,那户人家不仅落得家道中落的下场,还成为其他居民避之唯恐不及的对象。
在《硬袋》里,有一句“驱使头上有白筋的黑蛇”,据说岩见滨田市的蛇颈上有一圈白环,而冈山阿哲郡的蛇颈上则有一圈黄环,还听说后者都是一次七十五只成群结队着。而在广岛的双三郡的蛇则像鲣鱼一样,长度较短,而且中间比较粗。冈山真庭郡的蛇脖子上有环状的花纹,身长四、五吋左右。香川三丰郡的蛇大小不一,从像杉木筷一样粗,到像竹签一样细的体型都有,种类五花八门,身体呈淡黑色,腹部则是浅黄色的,脖子上还有金色的环。另外,还有身长从一呎五吋到二呎左右,颈上的环则有蓝色和黄色两种品种。德岛三好郡的蛇则是长约五、六吋,颈上有黄色的环。
在岛根的鹿足郡里,一旦被蛇妖附身,喉咙就会缩紧,没办法说话,由于无法进行祛除魔物的问答,所以只能靠祈祷来解决,听说把魔物逐出体外之后,还会留下带状的斑点。在山口则与犬神相似,也是一次上百只成群结队地移动,不是躲在家里,而是附在人类身上,怨念比犬神还要深。在玖珂郡则把会操纵蛇的人的家称为操蛇手,如果惹操蛇手生气的话,家中的器皿可能就会有蛇躲在里面。广岛的比婆郡到明治时代之前还有很多人信奉蛇妖,但是在那之后似乎已被犬神取代。双三郡负责使役外道的虽然是女人,但是蛇凭却是由男人负责。他们会把蛇装进瓮里,埋在地底下,屋子里的小庙或土堆以外,也有些家庭是直接把蛇放养在屋子里的。而德岛的三好郡则是把蛇装在小瓶里,以白米或米饭供养,听说在祭典时还会奉上甜酒。
冈山的真庭郡把蛇分为两种,一种是可以为家族带来富裕繁荣的白蛇,另一种则是只会作祟的蛇凭。另外,蛇在这一带的象征意义其实是作祟大过于依附,虽然将拥有参天古木的森林之神称之为蛇凭并加以敬畏着,但是倒没有会被附身的概念。兵库的宍粟郡则将蛇神称之为“忌神”,在出云的神社祭时,会有很多龙蛇聚集在水边,所以其实并不像名字那么忌讳,说是敬畏还比较恰当。香川的小豆岛从以前只要有蛇漂到海岸上,村民们就会争先恐后地主张所有权,听说只要一走近那些坚持蛇是他们家的人家一看,一打开门就会看到里头密密麻麻的都是蛇。据说以上这些就是蛇凭的起源。
即使做了这么多与附身魔物相关的功课,得到了这么多与蛇有关的知识,言耶还是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如此特别的蛇是以附身魔物的形态存在的。换成是其他的附身魔物也是一样,就算他知道犬神比老鼠还要来得大一点,可以每次都生下七十五只小犬神,他也不打算就这样照单全收这些无稽之谈。
他自己曾经写过名为《梦寐的残照》的幻想短篇小说,也曾经以流传于朱雀神社的双人巫女传说为题材,所以他的看法是,这个传说或许跟谺呀治家有什么关系。因此,他不单单是对蛇神附身有兴趣,对于这个家族的血统,也就是世世代代都能诞下双胞胎女儿,并且分别担任巫女和凭座,藉以镇压蛇神这点更有兴趣。
(只要仔细调查的话,搞不好当地还有其他的附身魔物信仰……)
曾几何时,言耶的注意力已经从閇美山的书转移到自己制作的资料笔记上,而且就来拿思绪也从蛇神附身转移到其他的附身魔物。
(话说回来,多年前也曾发生过外道附身事件呢!)
那是昭和二十八年发生在广岛县甲奴郡,祈祷师拿着短刀威胁被外道附身的人,藉此把恶灵赶出体外的事件,正当他想起这件事的时候——
“这位小兄弟,你该不会是要去神神栉村吧?”
突然,有一道声音响起,虽然那道声音并不带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但因为是在是太突然了,所以言耶还是忍不住吓了一大跳,感觉上就好像是明明什么坏事也没做却挨骂一样。
心惊肉跳地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站着一个瘦骨嶙峋但身体矍铄的老人,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上车的。那种宛如乡绅一般的态度令他忍不住想要报以一个微笑,但是看到他身后那一大群村民们的脸,未成形的笑容就这么硬生生地冻结在脸上。因为大家盯着他的眼神十分尖锐,完全没有欢迎的意思。
“是的,我是要去神神栉村……”
尽管如此,刀城言耶还是不以为意地回答,正当他想要站起来的时候,突然倏地瞪大了眼睛,他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已经被卷入无法轻易善了的事态。
自己被巴士周围那群脸上浮现出狰狞表情的村民们给团团围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