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尽了三炷香,贺昭才回到自己的帐子里。
铁利小心翼翼的问道:“殿下,如何?”
贺昭,“她应了。”
起初自然是不应的,但许是怕了,也许是想清楚了。
南韵哭了许久,却是改口应了他。
贺昭不愿去想,她究竟是为什么而改口。
反正从一开始见天风而微微动的人,便只有他一个人。
既然她已经应了,那自然该尽快将此事落定。
贺昭神色中难得露出些许轻松,唇角微勾,凤眸中含着几分笑意。
铁利喜上眉梢,“殿下我一直觉得南小姐肯定也喜欢你。虽然她总是躲着你,但她看你的眼神跟看贺雅里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片刻后,他却又面露愁苦。
他自是知道自家主子有多喜欢那位南小姐,现在殿下能够得偿所愿自是好事,但也只好了一半。
那一纸赐婚的圣旨实在是一道难题。
贺昭敛眸,收去眼中的笑意,“你准备一下,传信给山下的人。明日,我要跟她一起直接去父皇面前表明心意,请求父皇的赐婚。”
铁利听出言外之意,若是面谈请求不成,只怕山下的人就要上山跟圣人谈了。
他面露兴奋之色,“好!我这就去传信!您早该这么做了!”
山下的人马,在铁利看来,祭司行刑之时就该上山了。
这二十四鞭,抽疼的可不只是贺昭一个人,还有整个长庆宫横帐。
那只曾经整个草原的狼王已经太老了,老得眼睛昏花,看不清究竟哪个儿子才是最为强大的继任者。
贺昭看着铁利的眼睛,“铁利,你愿意为我抢回我的女人,我丢失的尊严与荣耀吗?”
就算贺昭没有玩过‘鸣镝弑父’的把戏,但跟随他的人却无法不生出野心。
他们已经是经历过无数战火的猛兽,几年的远征,撕碎过太多的部族与小国。
他们现在跃跃欲试想要挑战的不止是太子,还有那只苍老昏聩又偏心的狼王。
铁利激动道:“当然。殿下。只要我铁利活着,就绝不会允许有人抢走你的东西。”
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出自己早就想问的问题,“殿下。您为什么非要现在才动手将人抢回来呢?其实一开始圣人赐婚的时候,我觉得您就应该动手了。”
贺昭把玩着一枚玉簪,指尖抚过玉蕊,沉默了许久,“禹知天下之叛也,乃坏城平池,散财物,焚甲兵,施之以德,海外宾伏,四夷纳职。”注1
铁利听了半响,却是愈发困惑,“殿下,我听不懂。”
贺昭话音一顿,他叹了一口气。
是了。
他忘记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如南韵一般,能够听懂他在说什么。
铁利唤了一声,“殿下?”
他漆黑的凤眸中不见波澜,扣住掌心中的簪子,嗓音淡漠,“我总归还是在乎虚名,不想落得一个手足相残,弑父杀兄,千夫所指的恶名。”
铁利咬牙切齿,“可陛下何尝在乎过您的命。那二十四鞭,分明就没想让您活下来。更早之前,陛下的种种您一点都不生气,但我们这帮兄弟看在眼中都生气极了。”
贺昭闭目道:“夫喜怒者,道之邪也;忧悲者,德之失也;好憎者,心之过也;嗜欲者,性之累也。人大怒破阴,大喜坠阳;薄气发瘤,惊怖为狂;优悲多恚,病乃成积;好憎繁多,祸乃相随。”注3
书文能够倒背如流,但事到临头,又岂能真的无怒,无忧,无憎。
他缓缓睁开眼,眼中展露寒芒,“便是滔天大祸,这一次,我也要争一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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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朗照在山崖上,金帐在日光下焕发着无比华贵的光芒。
热腾腾的鲜奶注入砖茶的大碗里,咸香扑鼻。贺雅里端起一碗奶茶,享受的深吸了一口气,他大步走出帐子。
朔骨一脸意外的起身,跟上来问道:“殿下,你这是去哪里?”
贺雅里的神色有几分不自然,耳根微红,“去给南小姐也尝一尝。”
“啊。”朔骨怔了一下,“殿下这么喜欢太子妃?”
他本以为这桩婚事太子答应下来只是因为想要争抢贺昭的心爱之物,还有祭司的那个谏言而已。
昨天他受伤,疼得厉害,一直是南韵在为他耐心的包扎伤口,温柔的安慰他,还亲自写下了菜谱嘱咐侍者,这几日要给他吃一些清淡的东西,不能吃烤肉,对他的伤口恢复不好。
她的细致与温柔让贺雅里想起很多过去。
在她身边,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安全感,甚至生出一种这顿鞭子挨的很值得的想法。
明明少女看起来更需要被照顾和保护,但那种时候却意外显得很可靠,像是一枚光泽莹润柔和的珍珠。
他承认曾经接受这桩婚事的时候,想的只有抢走贺昭心爱之物和那个谏言,根本没有将那个将来会与他成婚的女人放在心上。
可见到南韵起,他就改变了想法。
或许这位来自陌生又遥远的地方,性情就跟南方的春水一般温柔又高贵的少女真的是他命中注定之人。
“朔骨,她是我的妻子。”
贺雅里提起南韵,一向总是暴躁阴沉的眉眼却难得柔和下来,“她给我的感觉很特别。自从阿妈去世,再没有人那么温柔的关心过我。”
朔骨听到这里,隐约能理解为什么一贯讨厌汉人的贺雅里会对那个汉女生出好感了。
草原女子大多性情爽朗豪迈,刚强不逊色男儿。但朔骨的母亲却是一个极为温柔的例外。
那是一个并不起眼,十分笨拙,却很善良柔弱的女人。
最后也是那份善良害死了她。
他看着贺雅里的神情,一时神色微妙。
如果那位南小姐当真如太子的母亲一样,将来恐怕很难有什么好结果。
金帐前,敌隐连连叹息,“皇兄,阿昭是心狠,一句错都不肯认。可你是他的亲爹,怎么能对自己孩子这么严酷呢?”
“心狠?”圣人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我倒是情愿他心狠一些。他的问题就是太心软了。软成了一个没用的废物。”
察觉到被注视,贺雅里下意识抬眸看去,见到站在金帐前的几个人,他展颜一笑。
父子二人的目光在清晨的阳光中交汇,圣人的神色舒展,苍老的眉眼染上些许笑意,对着贺雅里微微点头。
三人并肩站在金帐前,目送太子端着奶茶,走向南韵所住的小帐子。
他在门口踟躇了片刻,调整了呼吸,才低头进了帐子。
敌隐忘记了自己来的目的是劝和贺昭和圣人,他感叹道:“太子看起来很喜欢他这位未婚妻,瞧瞧他那样子,已经迫不及待要将姑娘娶回家了吧。阿兄,我什么时候才能喝上新人敬的奶酒呢?”
圣人笑道:“上个月看到连你的孙子都已经能够拉弓了,才发现自己已经这么老了。我准备这个月就让他们成婚。也是时候,我的帐子里该有一些小狼崽子了。”
敌隐激动的连连拍着大腿,“太好了。我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所有人。”
说完,他当真风风火火的大步走了。
“那么漂亮的女人将来生下来的孩子一定也会很漂亮。真的要感谢祭司,为我们指明神明降下的礼物。”
当初圣人会突然注意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延陵,就是因为族中的祭司告诉他,天神在延陵降下一位美丽聪慧的神女,这位神女注定嫁给圣人的儿子,成为皇后。
她还会为帝国生下一位英明的君主。
紧接着又有钦天监以及游道高人做出相似的谏言,献上种种祥瑞。
圣人这才好奇的派人去延陵查验,最后将应箴之人锁定在南韵身上,赐下圣旨。
仔细说来,这桩婚事算是祭司一手促成。
祭司却并没有露出喜悦的神色,他眼中含着几分担忧,犹豫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问道:“那件事,圣人真的决定了吗?”
“你是说,子立母死的制度?”皇帝满意的微笑着,“这件事已经开始施行了。”
祭司的面皮抽搐了一下,眼皮狂跳,他忽然想起五皇子被立为皇子的前一个月里,那位突然得疾病暴毙的皇子生母。
隐藏在迷雾之后的,让众人都困扰已久的,究竟为什么五皇子能够成为太子的谜题,答案似乎在这一刻清晰了起来。
他额上沁出冷汗,神色中透出几分惊慌与不忍,“希望圣人再思虑思虑。此法,实在太过残忍。而且我们自古以来也没有过这样的例子。”
漠北九部的风俗相似,重母轻父,在过去为了争夺财产,甚至只是一时义愤。正值壮年的儿子与父亲争执扭打,失手将父亲打死的事情屡见不鲜,甚至称不上是罪责。
但杀母却是不可触碰的禁忌,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母亲都能够杀死,在漠北就称得上极端凶恶之人了。
子立母死之法,何止是闻所未闻,简直是骇人听闻。
皇帝若有所思的点头,他感叹道:“的确,祭司你说的对。我们自古就没有这样的习俗。况且我想了想让儿子亲自杀死母亲,对于一般人来说是太残忍了。有违人伦。”
祭司松了一口气,但这口气还未完全松下去,便听见圣人缓缓道:“所以我苦苦思索之后,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
“这件事应当在孩子还未能认识母亲的时候就施行,只要做得得当,孩子便不会痛苦。一个生来没有母亲的孩子,怎么会有失去母亲的痛苦呢?”
祭司惊骇的抬眼,不可置信道:“您是说,只要太子妃将来诞下孩子就杀死她?”
“准确一点,是要她诞下皇长孙,完成作为一个女人的使命。”
“我看世上一些昆虫,都是如此,母虫诞下孩子的那一刻,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可以安然死亡。人是万物的灵长,在这一点上却远远不如卑贱的虫蚁。”
祭司的嗓音颤抖,劝说道:“可是陛下,孩子需要母亲的抚养。”
“母亲的抚养?难道我这个做祖父的,请不起一个乳母?有我,有他的父亲。作为皇长孙,他将来富有天下。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会奉养他。”
“母亲,只会成为他的桎梏,成为笼罩在他头顶上的乌云,阻碍他的前进。
女人一旦成为母亲,就会贪得无厌,她们会将孩子视为自己的财产。明明只是一个外姓人,却因为手中有了孩子这柄利剑,可以肆意妄为。”
“她们是招来鬼魂的幡子,是引来毒蛇的女巫,用美丽与柔情迷惑男人,一心只想将自己的丈夫与儿子献于恶鬼,她们长年累月的吸食自己儿子的血肉。”
“要想解决这种问题,这是最简单也最一劳永逸的办法。”
“流着我吾展的血,将来注定继承我所打下的天下的狼崽子,不需要母亲。”
说得兴起的皇帝,并未注意到,帐篷后侧数米外一道不起眼的长影。
他静静听了片刻,步履轻缓的离去了。
赵福突然神色奇怪的走了过来,他附在圣人耳边低语了几句,说完,他忍不住向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不远处,贺昭的帐子被缓缓掀开,走出一行披盔戴甲的卫士。
而另一处,南韵的帐子处,太子冲了出来。
祭司一怔,“这是怎么了?”
圣人遥遥与贺昭对视,眯了眯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