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刚下了一场雨,官员们指挥着民夫开始清道。据说是东胡的王子暴毙,要将骨灰送回去。
南韵的车被挡在了半路上。
“今日我们东胡的王子丧仪过路,还不快快让开!”
领头的东胡护卫堵在路中央,大声呵斥。
南修世不悦道:“大胆!你可知道我们小姐是什么人?我们先来的凭什么要给你们让路?”
南韵听见车窗外传来的争端,她抬起眼,“柳罗,死者为大。去告诉他们。我们让一让。”
柳罗领命掀开帘子下车。
不远处,披发赤足,一身丧服的柔德公主远远看见端坐在车中的南韵。
车帘一晃,露出少女的清丽淡雅的侧影。
她神情安静平和,穿着一身藕荷色的长裙,衣领裹到脖子上,只握着书的手露出些许粉白的指尖,皮肤吹弹可破,像一枚裹在锦缎中,色泽明亮温润的珍珠,禁不起一点磕碰。
柔德公主眼睛红了。
此时躺在骨灰坛子里的本该是南韵,而非她的兄长。
这中间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想到不明不白溺水而亡的兄长,她恨得浑身发抖。
在她眼里,本从没有将这汉女看做过对手。
哪怕这姑娘生的美貌,公主也并不在乎。
漠北的各大部族的贵族们世世代代都内部通婚,外嫁来的女人都被看做是恶魔的化身,轻则会污染家族的血统,重则灭家破族,走到哪里就害死哪里的男人。
柔德公主不仅血统高贵,又是漠北第一美人。她太有骄傲的资本。
可这女人竟害死了她的兄长,还夺走了她的丈夫。
柔德公主看见南韵的同时,南韵自然也看见了这位来自东胡,地位高贵,也被视为太子妃更合适的人选,柔德公主。
若是那天在瑶华观的事情没有发生,或许她还会对这位小公主在太子面前与她争风吃醋的浅显手段,一笑置之。
她未曾想过不过是因为想要得到太子妃的位置,柔德公主真的会胆大到派人在宫中对她行不轨之事。
延陵的士族之中不是没有妻妾争宠的事情,但大家族的贵妇们总不会将害人的事情明晃晃的摆到台面上来做,让彼此都太难堪。
女人面上一派和气,用的是巧劲。
柔德公主的手段,直白粗暴的让南韵惊骇后怕。
那天的事情,她其实记忆并不清晰。
遍地的豺狼虎豹之中,只余身后一条清净好路,有人引着她走出那地狱般的场景。
想到那天,南韵偏过头,将微红的耳垂藏进头发里。
湿漉漉的风吹起帘子的一角,她仿佛又听见有人在她耳边低低的唤她的名字,“南韵。”
看不见那人的眉眼神情,只这一声仍是冷淡的,像是不耐,又像是警告。
气息却是滚烫的,喷洒在耳后颈侧。
正是这样一道声音将她拉出了那可怕的幻境。
后来他好像在她耳边不厌其烦的说了不少话,声音冷淡又好听,但南韵却是一句都记不清了。
南韵拨弄着胸前的坠子,珠子一晃一晃的,冰凉的珠子贴在颈子上,让她后颈又有些发痒。
那一日,她一定给贺昭添了很大的麻烦。
或许他也并没有她所想的那么坏。
至少,那一日他将她完完整整的送了回来,并没有对她做出什么不轨之事。
她还因祸得福,获得圣上的怜悯与安抚。
次日,圣上就一纸圣旨召她的家人入京,又为她另外在京中赐下府邸,还正式敲定了她与太子大婚的婚期。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走,南韵虽不明贺昭究竟是怎样想,但她希望他是真的悬崖勒马,做回了一个好人,放弃了那些不该有的邪念。
城门外,远道而来的南家一行人正等着南韵,一脸欢喜。
而浩浩荡荡当的送葬队伍中,胡人们神色悲戚又愤怒。
两只队伍擦肩而过。
·、
夜色里,城外三十里处,
山脚下各族的重兵层层护卫,金色的大帐立在山顶。
贺昭接过铁利递来的狼皮斗篷披在肩头,一串一串的挂上琥珀,珊瑚的珠串。
铁利神色沉重,“九部帅与九部大夫,宗族十姓,该到的都已经到了。只差您了。”
贺昭挂上金钩的玉珰,解下玉冠,神色淡淡,“不急。”
铁利不明白这种时候怎么还能不急,他急得额上已经布满汗水。
“这一次东胡王亲自来朝。恐怕事情不小,太子半个时辰前就已经上山。您准备好怎么解释了吗?”
贺昭面色如常,漫不经心道:“有什么可解释的。”
金帐大会,一贯是草原决定大事的流程。
上一次召开这样的会议,是在三十年前,圣人被漠北九部共同推举为君王。
这一次召开会议,是为了给举国渡河,陈兵于峡州,孤身入陈国的东胡王一个说法。
如果九部帅与宗族十姓的长者都认定错在贺昭,他极有可能会被当场处死。
如果大多数人认定贺昭没有做错,东胡王只能无功而返。东胡怨气不能平息,极有可能会引发陈国与东胡的战争。
铁利,“九部一向排外,殿下您身上有一半汉人血统。他们对您早有不满。您觉得这一次大会之后,您还能活着下山吗?”
当初圣人入主中原,遵谋臣的建议,娶中原望族的汉女为大妃。
这一举动当初是引起过轩然大波的,朝中旧贵纷纷反对,甚至有世代依附的部族,举族反叛,认定圣人此举坏了自古以来的规矩。
贺昭因为身负一半的外族血统。
他虽是大妃所生,按礼法本是嫡子,却在朝中一贯备受出身漠北九部的权贵排挤轻视。
更别提,前些日子贺昭刚对阿古真下手,引得朝野汹汹,一片怨声。
今日的大会,有权决定贺昭生死的都是漠北旧贵。
而素来支持贺昭的汉人文臣,根本无处施力。
贺昭的语气波澜不惊,“这些人中肯定有一些老东西想要我死,但其他人未必会肯。”
“您这么有信心?”
“九部从来都各怀异志,一些人想要回到漠北,继续无拘无束过跟着水草放羊的日子。但另外一些人却已经习惯了不用四处奔波,可以定居一地的舒适。他们吃过长在水地里的水稻,尝过被圈养出的肥美猪肉。哪里还能回得去草原,忍受风沙,过那种居无定所的苦日子。”
“贺雅里是个蠢货,他将来做了君王,那些想要回到漠北的贵族会得到想要的,而留在中原的那些贵族会丢掉已经得到的肥沃土地,再没有安生日子过。”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他们讨厌我身上有一半的汉人血统,但贺雅里又何尝不是个贱婢所生的杂种。”
“可是如果保下您,东胡会愿意吗?”
“漠南与漠北诞生过无数部族。九部已经离开漠北,漠北那片最丰茂的草原势必会被新的部族占据。
东胡王先送女儿来和亲,此次又亲至京城。无非两条路,一将女儿嫁到陈国做皇后,生下有东胡血统的继承人,兵不血刃的得到想要的东西。二与陈国开战,强行夺得想要之物。
而已经主宰漠北上百年的那些老东西,你当他们看不出东胡的跃跃欲试吗?你觉得他们愿意放弃手中的草场?要知道过去九部最好的骏马可都是从别的部族手中抢来的。”
“柔德公主一旦真的成为陈国的皇后,将来柔然势必会将手伸进王都。这样的事情是很多人都不想看见的。”
铁利听得心惊肉跳,“您是说,九部帅其实也想要一战?”
贺昭笑而不语,慢悠悠的转动着指节上的玉扳指,长睫下的眼眸如同深潭。
铁利,“我还是不懂,您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女人冒这么大的风险。”
为了一个女人动百万之众的事情,在铁利看来实在是难以想象又难以理解的。
听到这个问题,贺昭有几分意外,忽然察觉自己好像从未想过。
风险很大吗?称不上多大,但多少有点麻烦。
这是第一次他做事不计后果,但下定决心杀死东胡的王子时,他根本不曾有一刻的犹豫。
是因为什么?
因为少女盈盈的泪眼,因为那朵素来洁白干净的花蕊被肮脏的臭虫染指触碰,意图折下。
只差那么一点,本该生在最高处的花便零落进了尘泥里。
那一刻他动了怒,这对一个从来都冷静的人来说,实在难得。
想到那一夜的场景,少女意识不清,控制不住颤抖,像是怕极了,又像是煎熬得没办法,玉管似的手指勾缠着他的衣带。
还没有如何,她的泪珠如珍珠般滑落脸颊,眼底湿濛濛的,眼尾沁着软红,嗓音娇怯,断断续续的推拒,却是一股别样勾人的风情。
少女终于剥下那副四平八稳,假人一般的平静之色,展露出寻常绝无的娇怯模样。
他不想,也不许第二个人看到。
贺昭垂眸,慢条斯理抽下发簪,解开玉带,卸去一身文质彬彬的雅士装扮。
见美色而眩,见天心又何尝不微微动。
明知不妙,然则又岂非妙极。
他眼底晦暗不明,唇角勾出一抹笑容,“铁利,你忘记了我也是一个男人。一个年轻男人为了姑娘杀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铁利一怔,“不,这样的事情若是其他人来做。当然寻常。但殿下,我以为您与我们这些笨手笨脚的家伙不同。”
不同在哪里呢?
铁利想了想,他们的殿下从来都冷静自持,不近女色,跟仙人似的,少了那么几分人气。
眼下说出这样话的殿下,倒像是更有人气了。
“哦?”
“我以为您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冒这种风险。”
贺昭垂眸,长睫在眼下落出一片阴鹜,漆黑的凤眸中不见丝毫情绪,“不是为了她冒风险,这些老东西的肚子里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盘。我早想瞧一瞧了。”
铁利打了个冷战,殿下恐怕早就想要弄出点事来逼漠北旧贵们表明态度。
这是贺昭回朝后第二次挑战漠北旧贵的底线,相比上一次,手段更为激进,却绝不会是最激进的一次。
今日展露杀意的贵族,明日恐怕很难得到善终。
殿下的心意坚决至此。
那位引起这一切的南小姐,真的能够安然嫁给太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