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贺昭神色淡漠得打量了一会儿眼前人,“白藏明。”

月下的年轻郎君生得甚为俊朗,一身皂色劲装,肩宽腿长,笑容阳光。

不是别人,正是贺昭恩师白履素的次子白藏明。

当初贺昭拜在白履素门下求学的几年都是与白藏明同吃同住,两人的关系因而十分不错。

自从贺昭下山回到宫廷,白履素入山闭关,白藏明就四处云游。一别经年,两个人已经有数年没见了。

白藏明大步走过来,“喂。咱们这都多久没见了。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一点都不高兴。”

贺昭面上神色松懈下来,抬手拽散领口,向后仰靠在山石上。

“你什么时候来的?”

“三日前。”

白藏明弯下腰打量着他的神色,“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这是遇到什么伤心事了?”

”我?”

贺昭没有立刻回答,低眼看着膝上的琴,轻轻抚摸着弹出几个不成调子的音符,“没什么可不高兴的。”

琴声沉闷,幽幽回荡在山石与水流声之间。

白藏明琢磨了一会儿,虽然从琴音里感觉贺昭是不太开心。

但看神色,却也看不出什么不开心来。

几年未见,贺昭比之年少时容色更胜,却也更像是高山上的一捧不沾红尘的冰雪。

白藏明这几日亲眼见了贺昭眼下这王府有多大,权势有多煊赫,一时也难以想到贵为皇子,高高在上的贺昭会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我想也是,你这家伙长了这样一张脸。有什么可伤心的。况且你大胜归来,应该正是得意的时候。”

贺昭低着眼睫,“藏明。获胜便会得意吗?”

“你真是喝醉了。当然,赢的人不得意,难道输得人得意吗?”

“那你说一个人为什么会顺从、相信、敬仰、爱……”他话音微顿,喉结滚动,“另一个从未见过面也根本没有半分了解的人呢?”

“唔……很简单吧。”

白藏明想了想,觉得以贺昭的身份地位问出这样的问题倒也不算奇怪。

他自不会将那从未见过面却顺从爱戴另一个人且让贺昭这样不开心的人往女人身上去想,认识多年,没有人比白藏明更清楚贺昭于女色有多淡漠。

既然不是女人,那便只能是男子了。

让他这样不高兴,那人究竟是顺从他了呢?还是不曾顺从?

看起来是不曾顺从的可能性大一些。

这个人是谁呢?部下?官员?下属?求而不得的贤才?悖逆转投他人的心腹?

白藏明思量片刻,“君王以威势御下,站在高位,只要你施展出十分的手段,低位者自然会敬仰顺服,万众归心。你帐下的军户小民一辈子可能都难以见到你一次。但他们还是很爱戴你。

他们所爱不是你这个人,是权力,是你的手段。以此类推,那人大概也如此。所谓履虎不咥,鞭龙得珠。”

贺昭懒散的靠在山石上,杯中酒倒映着孤月。

夜色下一袭白袍,宛如玉山将倾。

白藏明一拍额头,“算了算了,我跟你一个醉鬼说这些做什么。”

“你说的很对。很有道理。履虎不咥,鞭龙得珠。”

杯中的酒水就着月光被一饮而尽,贺昭漆黑的凤眸里涌动着一簇谁也看不懂的暗芒。

他忽的笑了,“踩住老虎的尾巴,它就不能再张口咬人,鞭打恶龙,自然会得到明珠。”

·

住在这四夷馆之中,楼下是柔德公主,作为邻居总免不了碰见,尤其南香又是个娇纵不肯吃亏的性子。

哪怕南韵已经再三与南香讲了立足未稳,不要招惹是非的道理。

但短短几日,南香还是与公主大吵了几架,全是因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燥热的天气里,庆安馆中的空气都好似都一日日的开始弥漫起了浓重的火药味,只等一点火星子就能转瞬将馆中上下点燃。

这一天,四夷馆前来了一辆赤质青顶小舆,曲柄,绯绣络带。

小舆的样式像是凤辇,却又更小一些,上有御座。光是奉舆的就足足有二十四人。

一群胡人盯着看个不停,“天啊。这应当是皇宫中派出来的车舆吧。好大的排场。不知道是来接谁的?”

“还用想吗?肯定是来接柔德公主的。”

“庆安馆不是又住了一位?就那位太子妃,没准是来接她的呢?”

“算了吧。一个乡下来的汉女也配与东胡的公主相提并论?”

东胡侍从大声呵斥驱赶着围观的胡人,“去去去。都围在这里看什么?没见过陛下来接我们公主进宫?”

众人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柔德公主神色兴奋的快步走上来,激动极了,“赵公公,是不是陛下召我入宫?”

赵福僵硬又尴尬的笑了笑,“的确是今日要办一场宫宴,要公主进宫一趟。不过嘛……”

他看见远处走来的人眼前一亮,话音越来越低。

众人顺着赵福的目光看过去。

南韵缓步走来,不同于柔德公主一身张艳明艳的薄纱红裙,编缀金玉,是一眼就能看出的既富且贵。

她一袭素淡雅致的月白绸裙,通身不见一点亮色,只鬓边簪着一簇白玉雕成的兰花。

墨发白肤,清丽的眉眼透着淡淡的冷感,让人移不开眼又下意识屏住呼吸,好似面对一株脆弱名贵需要人精心保护的兰花,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冒犯与不小心。

哪怕是见过她几次的这住在四夷馆中的胡人一时看得都有些目眩神迷,更何论第一次见她的赵福。

赵福怔了怔,快步走上去迎接,一面俯身行礼,一面从怀中抽出圣旨。

“太子妃,圣上听闻您入京十分高兴,专门赐宴。您这就坐上小舆与我们一起入宫吧。”

南韵接过圣旨,察觉到柔德公主的视线,她抬眼看去。

四目相对,她神情柔和,一双乌眸水润明亮,好似根本没看见柔德公主难看的表情,甚至还对她笑了一下。

日光烈烈,她这一笑让光照着,衬得一张脸尤为美丽。

柔德公主却因为她的笑容,顿时神色变得更为难看。

过往她贵为东胡公主自觉已经很受礼遇,但从没有得到过这样的迎接。

为什么圣人竟然会赐下车舆来接南韵?还要为她办一场宫宴?难道圣人真的属意让这个卑贱肮脏的汉女作为太子妃?!

赵福匆匆低下头,不敢再多看。

以前他听到那些人说这位太子妃的种种美丽,只觉得未免夸张,今日一见才知道并非虚言。

南韵低头登上小舆,面容隐没在珠帘之后。

一路走过白日晒得发烫的长街,就算是最热闹的街巷,也在宫人过道之时变得寂静无声。

步入宫墙,所见玉宇琼甽,楼台霏雾,宫台楼阁一栋叠着一栋,扑面而来的恢弘与威严。

虽是修的壮大,却越往前走,越是罕有人至。

直到帝王所居的泰和殿前更是连宫人的人影都看不见,小舆缓缓停在高大的殿门外,赵福躬身,恭敬的一只手掀开珠帘,“太子妃。到地方了。您随我来。”

南韵随着赵福一路进了明堂,赵福向着她俯身,“您先坐下喝口茶歇一歇。陛下这会儿还有些事在忙。”

南韵刚在木椅上坐下,身后的大门便悄无声息的合拢。

忽然紧闭的门被从里推开。

一道高大的身影从门内走出,南韵立时放下茶杯起身。

贺雅里大步走出来,他看见安安静静站在堂中的少女,脚步一顿,却感觉更加烦躁了,索性直接了走过去。

小太监追了出来,“殿下,您别走啊!”

南韵捡起地上落下的书。

“殿下。您的书掉了。”

贺雅里停下脚步。

南韵拿着书慢吞吞的走过去,将书递到贺雅里面前。

他低头盯着拿着书的那只玉一样的手,拧着眉头,表情不耐烦又嫌弃,“看书,我最讨厌的就是看书。我小的时候,你知道我的梦想是做什么吗?”

南韵摇了摇头。

贺雅里盯着她的眼睛,恶狠狠的说道:“我想做一个放羊的人,每天赶着羊去山坡上吃草,什么人也不用见。”

他俊俏的眉眼阴沉又暴躁,看起来戾气十足。

“我最烦的就是这些书和这些老醋八!要是让我去抄书文,真不如死了算了。”

“父皇居然罚我将这书全抄一遍。到头来,做了太子也还是这样窝囊。一个月,要将这一本书背完,还要抄一遍,怎么可能做到?”

南韵的神情柔和,她细声细语的宽慰他,“殿下。《论语》一本,不过一万五千多字。其实很好背的。”

贺雅里眉宇间的暴躁稍微缓和了一些,“你不要说瞎话了。怎么可能有人背的完。”

“殿下,您随便抽我试一试。”

贺雅里接过书,随便翻到那一页,他皱着眉,盯着书表情苦大仇深,结结巴巴的念出上一句,“子谓公冶长:‘可妻也……”

南韵一怔,她很快回过神来,缓缓开口,“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

贺雅里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怎么做到的?”

少女眉眼清纯,一双眼睛清凌凌的望着他,眼角微微弯起来。

“其实一点都不难,殿下也可以的。”

“我?我怎么可能可以?我又不是老六,教过我的那些汉文老师都说我笨死了。这么难得书,我怎么可能背的完。”

少女唇边含着笑,嗓音清甜,一字一句都说得格外认真。

“殿下与六皇子一母同胞,在我看来,您并不比六皇子差,更没有您自己认为的那么糟糕。”

她带着一点延陵的口音,好似南方三月的春水,没见过冰雪,温柔得让贺雅里心头发热。

他耳根微微发红,不自然的揪了一下耳朵上的红珊瑚坠子。

“你真的这么觉得?”

南韵点头,她看着他,双眸清澈又平静。

“圣人所言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在我看来,殿下质性纯善,有落落穆穆然之态,不加伪饰。所缺的不过是一点文采,若能做到文质和谐,那便是君子了。”

她讲起这些的时候,嗓音轻缓,眉宇间有种格外沉静温柔的感觉。

那些之乎者也,什么君子仁德的话,平素贺雅里最是不爱听,此刻却听得格外顺耳。

贺雅里觉得眼前的姑娘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让他移不开眼睛,想要狠狠占有。

想要这姑娘眼中永远只看着他一人。

他抬起眼,不动声色的瞟向南韵身后,“那你觉得老六他是不是君子?”

南韵摇头,“六皇子文采胜过了质性,未免虚伪。在我看来逊色殿下良多。”

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原来在皇嫂眼里,我是这样一个形象。”

男人声调淡淡,嗓音却如玉石相击一般冷然好听。

那一声‘皇嫂’被他念的格外轻,好似颠簸疾驰的马背上一计石破天惊的鞭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