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南韵迈过门槛,那扇寺门马上便在她身后紧紧关闭。

吱呀一声沉闷的响,像是扣在她的心头,笼在袖中的手指捏得发白。

佛堂二楼,檀香幽幽。

窗外的一切喧嚣似乎都与这幽静的禅室无关。

贺昭慵懒地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棋子,漫不经心在残局上落下一子。

即便听见她的脚步声,也不见抬头。

南韵低下头,嗓音轻缓,盈盈欠身,“小女参见殿下。”

贺昭终于肯抬眸,施舍来一眼,却没从少女身上瞧见意料之中的窘迫不安。

南韵微微垂着颈子,神色柔和又镇静,站在那里不声不响的接受他从上到下,暗流涌动的视线扫视。

贺昭沉默半响,压迫感渐重,屋内似乎都泛起了冷气。

“想要见皇嫂一面,可真不容易。”

南韵将头垂得更低了一些,神色乖顺,乌黑的发丝顺着她低头的角度滑落,露出发鬓间插着的白玉发簪。

发簪的样式素雅古朴,簪头被雕成剔透的茉莉花,花瓣薄而润,完美却无一丝生趣。

“不敢。”

说着不敢,可却又很难从她身上找到一点慌乱无措的迹象。

不愧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贵女,到这般地步还是从容不迫,落落大方。

贺昭拧起眉头,眼底晦暗不明,本就清冷的眉眼愈发冷得迫人,指腹摩挲着棋子,“不敢?是什么不敢?不敢来见我?皇嫂贵为太子妃,还有不敢做的事情?”

面对这般明显的讥讽,虽是早有预料。

南韵却还是有些控制不住表情,微微皱眉,觉得委屈又难受。

幸好在露出更多失态的神情之前,她及时调整,垂下眼,挡住了眼中的情绪波动。

“求殿下看在与太子是同胞兄弟,而我已是太子未婚的妻子份上,帮一帮小女,允许小女跟随殿下一道回京。”

求人这件事,南韵并不熟练。话刚开口便觉得尤为艰难,说完这些还不等贺昭回答,自己却是先没出息的眼睛红了。

她强忍住眼泪,不让它失态的落出眼眶,露出软弱可笑的样子。

贺昭侧脸紧绷,沉沉的看着她,却忽的轻笑了一声,“看来你并不了解你的夫君,也不了解我。”

他撑着桌子站起来,“我与太子虽同父却异母,我母亲出身高贵,是父皇祭过天,明媒正娶的大妃。你丈夫的母亲不过是区区一个女奴,婢子生的杂种。”

他一步步向着她走,南韵从容又优雅的站姿,明显因为他的靠近开始变得紧绷。

“那个贱种恨我,恨不得与我不死不休,我为什么要帮你坐稳这个太子妃的位置?”

南韵下意识后退,他却踩着她后退让出来的地方逼近她,陌生的气息无孔不入的侵入,南韵察觉到男人眸光中的别有深意,愈发恐惧。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一字一句落入耳中,“皇嫂,你好好想一想究竟该对我说什么,再开口。”

少女纤弱的娇躯,退无可退,脊背抵住冰凉的墙壁,控制不住的颤抖,战栗。

从容优雅的天鹅被逼到了绝境里,只能低下高贵的头颅,小脸惨白。

她是他的皇嫂,贺昭不该这样对她说话,他理应尊敬她。

这般行为已经太过界,可他明显是故意为之。该怎么办?要怎样才能说服他?

“听闻殿下素来贤良,小女会对殿下今日的仁善之举,心怀感激。这一次恩情必定铭记在心,来日涌泉相报。”

“皇嫂的感激,便是连一声道谢都没有,不告而别?还是……”

他话音微顿,居高临下的目光扫过她漂亮的面孔,“这种感激我并不需要。换个东西向我证明,你有多想嫁给我那位兄长。”

“我……”南韵被这离经叛道之语惊得面色微红,羞愤欲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个大家闺秀怎么能想嫁谁就嫁谁。

更何况,她连太子的面都没有见到过。在贺昭的口中,倒好似,好似她是思慕太子才非要嫁给对方一般。

她隐忍着委屈,问道:“殿下想要什么谢礼?”

那双凤眸愈发暗沉,饶有深意的低眸望着她,气息喷吐在她的耳侧,“我要什么,你就给什么?”

原来这一番肆意为难,不止是给她下马威,还想从她这里勒索钱财。

他这个做皇子的绝不会缺钱,却还这样勒索她,足见本性恶劣。

延陵南氏是名门望族,延陵最好的水田几乎都是南氏一族的。

南家当然不缺钱,可南韵只是女儿身,她可以傍身的财物只有此行带出来的嫁妆。

南韵舍不得自己的嫁妆。

可眼下若不动这些嫁妆,她嫁不出去,恐怕以后也没机会再碰它们了。

少女被逼的没办法,泫然欲泣,眉宇间终于泄露出一丝难过,“我没有什么财物,嫁妆倒是有一些。”

她抬起眼,长睫颤了一颤,眼底的泪光便盈盈摇晃。

贺昭一身素淡的银白宽袍,只袖角隐约可见竹月暗纹,神骨俱清,恍若清晖明朝,周身萦绕着一股端方温雅之气。

他垂眸看着她,一言不发,只眼底含着似讥似嘲的冷意,似乎在嘲弄她的吝啬。

南韵便知道这还是不够,这么俊美矜贵的一张脸,瞧着跟冰雪玉人似的,怎么偏偏心是黑的呢。

她咬牙,眼圈红得更厉害,“不过我这点嫁妆,殿下一定看不上眼。没关系,我家中薄有家财,我可以向我父亲……”

话未说完已落下泪来。

贺昭望着她泪水涟涟的模样,勾起唇角,鄙薄的一声冷笑打断她,“皇嫂可真是大方。看来是对我那位太子兄长情根深种了。”

南韵已经拿出了自己认为所能给的所有,却好似在对方眼中不值一提,一同被嘲弄,碾碎的还有她的自尊与骄傲。

南韵想要忍住不要哭,却在男人越来越冷,如寒冬冰峰般目光下,感到深深的受挫与难堪,控制不住的心头酸涩,泣不成声。

泪水如珠子般落下,好似经了一场疾雨的花,白皙的肌肤从底子里漫开动人的嫣红。

贺昭听着她极力压抑却又抑制不住的伤心哭声,冰冷的目光似乎软化下来,他抬起手。

南韵下意识瑟缩着偏头躲开。

贺昭的手在半空中一顿,转而拔下她发鬓上的玉簪。

少女盘的一丝不苟的发鬓,一瞬散开,长发披散下来。

她惊慌失措的抬头,撞上他的视线。

此刻的少女身上彻底没了平日那份大家闺秀的娴静从容,却更显出几分楚楚动人的风致。

她愕然又羞恼的问道:“殿下这是做什么?”

细细的一根玉簪牢牢握在男人骨节分明的大掌中,愈发显得那根簪子纤细脆弱,仿佛一折就断。

贺昭指腹摩挲着簪头的花蕊,神色漠然,淡淡道:“开个玩笑而已。我怎么会要皇嫂的厚礼,不过一点顺手而为的小事,这一根簪子做谢礼就足够了。”

南韵听到这话,又惊又喜,破涕为笑,下意识伸手去抓住他的袖子,“你说好了只要一根簪子,不反悔?”

贺昭眉眼清冷,疏离的抽出袖子,往外走了几步。

“皇嫂既然要与我同行,明日一起就是。只是希望皇嫂日后不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

南香一觉醒来,却发现又回到了寺庙。

“怎么回事?怎么又回到这个破庙了?你们怎么回事也不叫我!”

丫鬟小心翼翼,“小姐,你不是睡着之前让我们都不许打扰你吗?我们才没敢叫你。”

南香不耐道:“好了。到底怎么回事。”

“很奇怪,早上明明走了,结果他们又回来了。”

“小姐,我们安排好的人怎么办?等不到他们,这还怎么动手?”

南香不虞道:“哼,一群没用的东西。我去问一问南修世。”

“修世哥哥。咱们这怎么又回来了呀?不是两月之内必须到京城吗?这样磨磨蹭蹭的,万一姐姐到不了京城可怎么办?”

南修世神色灰败又焦急,“八小姐,您别提了,那条路是走不了了。”

南香变了脸色,“什么?”

南修世原原本本的将事情跟南香讲了一遍。

南香的脸色比锅底还要难看,她已经提前买通了亡命之徒提前半个月就等着南韵过路把她劫走。

现在她不走那条路了,她要怎么代替南韵嫁给太子?

柳罗与拂晴在寺外等得焦心,终于得了消息,二人被允许进入寺庙。

南香看着二人的背影,眯了眯眼睛,“那不是柳罗与拂晴吗?怎么这两个丫鬟没跟姐姐一起?难道姐姐是在与六皇子私会?”

南修世神色一凌,马上神色不自然的笑道:“怎么会呢?你看错了。大小姐的为人难道您不清楚?八小姐,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

“大姐的为人?”南香冷笑了一声,眼底透出一股怨毒的意味,“当然是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那女人最是惯会装腔作势,明明占尽了好处,抢走了父亲所有的关注与宠爱,还要在她面前装作一副温柔好姐姐的样子,时不时施舍她一点她不要的东西,满足她做姐姐的优越感。

·

两个丫鬟见到南韵披头散发,又显然哭过一场的样子都是一惊。

柳罗不知想到了什么,顿时红了眼眶,一脸不可置信,“小姐,是,是六皇子吗?他竟敢,竟敢……”

南韵刚从贺昭那里回来,对着这位六皇子说几句话,就让她感觉心力都耗尽了。

她这一生短短十几年,从没有像是今天这样做过这般大胆放肆的事情,更没有受过这样的欺辱与委屈。

柳罗这么一哭,南韵暗暗头疼,连忙捂住她的嘴,“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要瞎喊。”

那一位说到底并没有真的对她做什么,就是戏弄她一番,夺走她的一枚玉簪罢了。

柳罗定了定神,点头。

南韵放开她,目光在二人面上扫过,对上二人探究的眼神,她眸光一黯,眼前再一次浮现出那个神色冷漠却一步步将她逼至绝境的男人。

她抬手扶住额头,“今日我单独见了六皇子的事情不许第三个人知道。”

那人看起来一派端方君子的模样,行事却称不上君子,今日他那番戏弄已经称得上轻薄。

此事传出去六皇子不一定要紧,倒是南韵只能一死了之全南氏颜面了。

拂晴知晓其中厉害,立刻跪下来,叩头应了下来。

柳罗慢了一拍,反应过来连忙学着拂晴应下。

南韵用帕子仔细擦去面上的泪珠,神色重新恢复一贯的镇静,一只手笼着蓬松的长发,缓缓的挽到耳后。

“我是六皇子的皇嫂。这位六皇子并非罔顾人伦的禽兽之徒,而是位宽仁的君子。他已经答应了让我们跟随他一道回京。”

拂晴根本不敢深想,自家从小就阖家疼爱,娇宠着长大,宛如明珠一般的小姐,究竟是付出了什么才换得六皇子愿意送她们一道去京城。

那一位若真是宽仁的君子,就不会之前将他们晾在外面那么长时间。更不会让自己的嫂嫂单独去见他!

她小心翼翼的看着南韵,迟疑道:“那小姐你的簪子?”

“方才我出来跌了一跤,不小心撞断了头上的簪子。”

南韵知道这样的话瞒不过拂晴与柳罗,但她没必要将那种难以启齿的事情再复述一遍。

解释这一句,她们就应当看懂她的脸色,懂得在旁人问起时怎样为她遮掩。

柳罗心底复杂,眼眶发酸,“那我现在去给小姐拿衣服和簪子。”

南韵侧头看了她一眼,柳罗猛然意识到进了寺庙见到南韵就出去拿首饰衣服一定会引起下人的怀疑。

她低眉敛目,马上改口,“不,小姐坐了一天的马车累极了。我现在是去给小姐拿蜜饯,点心,被子。伺候小姐早些歇下。”

南韵收回目光,将擦净眼泪的帕子递给拂晴,“去吧。不要引起八小姐的怀疑。将我的帷帽拿回来。”

眼睛哭过的红肿没有消下去之前,她绝不会再出现在人前。

南韵闭上眼睛,转动着酸涩发胀的眼睛。

只要到京城就好了,只要再忍一忍,等到她做了太子妃。再也不会有人能像是今日这样羞辱她,戏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