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05
无论在这个家伙身上下任何功夫都是在糟蹋时间——亚文认为自己这么说毫不过分,因为桑塞尔除了胡言乱语和行径诡异之外,的确没有再给船队带来任何麻烦。
“你该下去了。”他对正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的桑塞尔说,“我们还有十几分钟就会靠岸。”
桑塞尔依旧是几天前那副乱糟糟的模样,纠缠在一起的杂草般絮乱的头发错落地搭在脸上,将他的大半张脸都完全遮住,衣服和之前一样残破,裸·露在布料开口缝隙中的皮肤上结满了污垢,脸上诡谲的笑容也依旧一成不变。他对着搓了搓几乎失去了作用的两面鞋底,用粘糊糊的语气说:“你真的不能把我送去处刑台吗?”
“当然能,但我不乐意。”亚文手里握着怀表,时不时打量一下外面随着船身晃动而像是在海面漂流一般沉沉浮浮的景色,“我上岸之后就会开始忙碌,你要是真想去,就依靠自己的双脚行走过去吧,我可以在下船前画张路线图给你。”
桑塞尔抬起眼皮,半睁着眼睛扫视亚文波澜不惊的面孔。那是一副标准西部富贵家庭的俊朗长相,只有在极度优良舒适的环境里才能养出这样仪表堂堂的人。那些贫穷人家里的孩子,就算拥有俊美的资本,也会慢慢被残忍而不可改变的命运夺去应有的光辉。
亚文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合上了手里正在翻阅的航海笔记,他右手拿着书,将书的一角抵上桑塞尔的额头,迫使他整张脸都仰了起来,“好好瞧瞧你的样子吧。”
“我的样子?”桑塞尔吃力地向下斜着眼睛,努力想看清亚文的表情,“一团海藻?”
“记忆力不错。”亚文收回手上的力量,将本子放回桌上,“你从几天前来到我们船上开始,就一直是这副要命的德行,身上也臭得很,估计就算你去了绞刑台,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判官也不太愿意凑近你。”
“我之前一直都在船上,难道要跳进海里洗吗?”桑塞尔低着声音反驳他,“那看起来就像只满身皱纹的青蛙。”
“青蛙的存在有利于清除害虫,你现在这满脸胡茬的样子,就别去侮辱其他动物了。”亚文这几天几乎是刚跟他说上两句话就会语带嘲讽,他为这件事乐此不疲,几乎将这不请自来的客人当成了完美的消遣,“在你离开船之前,有件事我想问问:之前你上船的时候,你的那群海盗同伴为什么没有阻止你一个人来?”
“因为我是头儿,他们得听我的命令。”桑塞尔伸长脖子,仰着头看他,“我不许他们跟着,所以他们不能跟着。”
“也就是说,无论这艘船上的人是谁,你的目的都是一样的?”看到他点头,亚文勾起笑容,“多么执着的愿望。”
“生活是如此的无趣,如果再不找点乐子,总有一天我会拧断自己的喉咙。”桑塞尔边说边将双手放在脖子上,“就像这样,‘咔’的一声。”
“所以为了不落下一个自杀的懦弱罪名,你决定让别人替你拧断你的脖子?”亚文伸出手绕着自己的脖子划了两圈,“那根绳子的确要干脆多了。”
“我不会死的。”桑塞尔像是个孩子般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我已经说过三遍还是四遍了,亚文。”他撇下嘴,连眼角都瞬间濡湿起来,“你一点都不关注我说的话。”
“你这是怎么做到的?”亚文看着他瞬间变了模样的表情,有些好奇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是说你的眼泪,是怎么做到一瞬间就能溢出来的?”
“我是真的在难过。”桑塞尔抽泣着抹了抹眼角的眼泪,“所以才有眼泪。”
亚文忍着笑走过去,刚刚弯下腰,衣领就遭受到一股重力的拉扯,整个人都往前伏去,紧接着他就被这股怪力重重砸到了地上,喉咙处也被死死抵住,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
亚文有些讶异地往身上看去,桑塞尔的发丝正散落着垂下来,磨蹭在脸皮上的感觉有些痒,他那双幽深的眼睛正半眯着看向自己,弯弯的眼角一看就知道他情绪高涨。托这个角度的福,亚文也总算看清了桑塞尔眉毛的形状,浓密而又挺拔的眉峰高耸在眉骨上,映衬着他一双明亮的眼睛,这样看上去,他的五官的确非常优美,俊气得仿佛那些精美油画上的皇家骑士。唯一的缺陷就是他身上所传来的一股恶臭,这股难闻的气味儿瞬间就刺破了这层完美的光晕,亚文几乎是难以抑制的皱起了眉头。
“真的很难闻吗?”桑塞尔压在他身上,抬起空闲的那只手闻了闻,然后侧过头吐了吐舌头,“好恶心。”
“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亚文同样侧着头,尽量避开那股扑面而来的臭气,然后伸出手打算推开他,“起来。”
“那可不行。”桑塞尔重新加大手里的力度,然后将自己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了亚文的胸膛上,两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起在地板上拥抱一样,他伸出手抽过之前一直挂在亚文腰上的属于自己的匕首,然后用下巴在他的衣领上蹭了几下,“反正都已经这么难闻了,那就再臭点儿怎么样?”
“你如果再不放开,后果可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虽然用这种难以捉摸的语气说着话,但亚文的脸上依旧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看起来温和无比,仿佛就算现在桑塞尔要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情也毫不在意一般,他甚至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桑塞尔的后背,像是相识已久的老伙计一样亲昵。
但桑塞尔的反应很快,在听出亚文语调不对的时候,就猛地抽出了手上的匕首,躲过亚文骤然挥上来的拳头后,也同时在他领口下锁骨的位置上划了一刀,如同掠过水面的蜻蜓,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缓缓往外渗血的口子。
亚文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些,但他却停下动作,冷冷地注视着桑塞尔的动作。
趁着这个空隙,桑塞尔低下头,将嘴唇覆上那道伤口狠狠地吸吮了一下。
亚文忽然笑起来,他挑了挑眉,问:“味道怎么样?”
“棒极了。”桑塞尔抬起头舔了舔嘴唇,他的眼神不再乖张,而是一种深邃得不可思议的色彩,他从亚文身上爬起来,然后迅速往门外冲去。
亚文用双手手肘撑住地面,直起身体的同时伸出腿往桑塞尔的右脚踝关节上狠狠扫了一下。桑塞尔几乎是在瞬间就转过了身,险险躲过这一脚,但却没能来得及逃走,就被亚文以面朝下的方式按到了地上。
亚文比他刚才更加过分,将他的双手反扣在身后之后,直接抬起膝盖,往他的背脊上重重砸了下去。
桑塞尔猛吸了一口凉气,挣扎几下,疼得呲牙咧嘴,只能勉强抬了抬双腿,就不敢再继续做其他动作了。
“现在呢?”亚文俯下身凑在他耳边问,“滋味如何?”
“你好凶。”桑塞尔的嘴唇抽搐了两下,但却勾起了一个愉悦的弧度,嘿嘿笑着,“亚文,你好凶啊。”
“因为你看起来似乎特别偏爱这种痛苦的感觉。”亚文一手按着他被反扣的双臂,一手按着他的头,一边膝盖用力抵在他的脊骨上,另一条腿则撑在地面使力,“早就猜到你忍不了多久,没想到现在都快要靠岸了,你才露出点尾巴来。”
“我只是想给你点儿特别的告别礼。”桑塞尔努力在他的掌心控制下偏了偏脑袋,眼神再次变得委屈起来,“没别的意思。”
“所以说我还得感谢你了?”亚文看了一眼他依旧紧握着匕首的右手,“跑出门后,打算干什么?”
“你不送我去,又不许我跟下船,我当然得自己走了。”桑塞尔又扭了几下身体,“难道你待会儿不打算把我丢下船吗?亚文?”
“我丢你下去,和你逃脱后自己跳下去是两码事,”亚文又加大了一些膝盖上的力度,他收回按着桑塞尔脑袋的那只手,轻轻碰了碰自己锁骨上的伤口,“看来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你是一句都没听进去啊。”
“哪些话?要把我丢到某个荒唐的镇子上,然后让一群人轮了我的那些话吗?”
“哟,原来你还记得。”亚文笑了一声,“你觉得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桑塞尔像是真的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才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当然不像。”
亚文眯起眼睛,正要说话,却没料到桑塞尔抓住这个空档,忍着背脊上的疼痛,蓦地弹动了一下身体,握着匕首的手也顺势挥动过来,亚文下意识地往后躲闪,也就是在这时候彻底丢失了对他的掌控。
桑塞尔一路从船舱里跑到了甲板上,亚文追出去的时候,他正站立在船舷的护栏上,一脚踢翻一名冲过去的船员,然后甩了几下袖子,对亚文挥了挥手,“后会有期,亚文。”
“想得倒美。”亚文冷笑一声,然后陡然冲上前去,一脚踏上船舷,在桑塞尔跳下去前往他的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
海盗惊讶而痛苦地蜷缩起身体,身体在半空中转了个圈,重重摔进海里。
亚文一只脚站在船舷上,一只脚勾着护栏保持平衡,静默地看着桑塞尔在不远处的海面冒出头后,才叹着气跳下船舷,将那名被踹到下巴的水手扶起来,拍了拍他的背,替他顺着气,“没事吧?”
“没,咳咳......没事。”
亚文看了看那名船员下巴上蹭出了血的擦伤,确定没什么大碍后,才让他自己去找了船医,同时也遣退了其他一些想要发问的船员。
他走到船舷边上,心情却不像想象中那么糟糕,他眯着眼用目光追随着那个在广阔大海映衬下显得格外渺小的身影,干脆笑了笑,说:“早就告诉过你,自己跳下去和被我扔下去完全是两码事——后会有期,海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