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梳从一开始就跟随着主人,本相是一柄绘着金纹牡丹的漆梳。
那年,主人初入永宁坊,一位客人赏她的。
田梳还记得,当时的雨一连数月,绵绵细雨周密的覆盖着倚红偎翠的永乐坊,在苍凉伤感的雨幕中,坊中的女人们却在纵舞欢笑。
像是另一个,堪称极乐的世界。
盛世的一个小小的缩影。
主人那时八岁,面目尚看不出今后的妍丽与妩媚。她为抚琴的姐姐上茶,无意间冲撞了那位尊贵的客人。
瓷片支离,片片碎在贵客脚下。
惯来严厉精明的妈妈吓坏了,直直跪下,一径道歉。又唤来龟公,要惩戒她。
客人笑着说无事,轻轻扶起她,夸她青丝如瀑,目似寒星。
她呆呆的望着眼前这位四十多岁的英俊男人。
他并不年轻,可那样的风仪气度,却是在寻欢客中不多见的——
一颦一笑,一根手指,都透着她不曾见过的贵气。
客人将漆梳赐给她,便同抚琴的姐姐去了二楼。
第二天,那位姐姐被赎了身,一架红绸软轿,风光的抬进了宰相府。
主人倚在窗前,抚摸着漆梳,脑海里,满是男人伸到眼前那根,白玉一样的手指。
后来,到她十五岁,已是生得花容月貌,艳色初成,琴棋书画较之寻常的文人墨客竟是毫不逊色。
才色双绝,芳名远播。多少王孙贵族都肖想着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沦落风尘,才气与美貌更是身不由己的把柄。她的初夜被宰相府的三公子买下,豪掷万金。
好在,那是一个面冠如玉的年轻人。比起那些脑满肠肥,脸生横肉的富商贵胄,还是要强一些。
况且,他和那个曾经夸她青丝如瀑,目似寒星的人,有着几乎同样的眉眼。
一夜巫山,云雨初歇。年轻公子拿出一只羊脂玉镯,亲手带在她的手上。
上好的白玉,触手生温。
之后的日子便同无数姐姐那样,她贩卖着青春美貌,用才学去吸引更高级的客人……
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活。
从不对谁动心。
她清楚,卖笑为生的人,动了心,便不会笑了。
后来,她老了。
二十五岁,做了十年花魁,在欢场中早就不新鲜了。
可男人贪的就是那一口鲜,然而,她已经不是了。任凭她文采斐然,却也比不过十来岁的姑娘抱着琵琶一首艳曲。
同那名书生私奔,并非出于猛烈炽热至死不渝的爱情。她不过只是想为一个花魁娘子的生涯写下一笔该有的结局。
至于那人是否是良人,她不曾想过。
一路向南,路上某地发了水灾,瘟疫蔓延。
她染了病,成日的奔波与咳嗽消耗掉了她的美貌。
欢场中浸淫十载,哪会看不出书生日渐疏离的眼。
行至渝州,她将多年积攒的银两珠宝尽数交给书生,只留下漆梳与玉镯。
她是自尽的,在美貌尚未完全消逝之前,用一柄匕首留住了精绝容颜。
后来,花魁于一方简陋坟茔中化成白骨。
几百年后,漆梳与玉镯有了灵,成了妖。于是,渝州码头上多了一对开茶馆的姐弟,姐姐美貌惊人红衣似火,弟弟温柔寡言君子如玉……
“姐,你喝多了。”田镯笑着劝慰滔滔不绝的田梳。
田梳双颊薄红,显然是醉了。
她靠在戴璟身上,问田镯说:“你说她动过心吗?”
田镯愣了一愣,颔首道:“动过的,活着怎么会不动心。”
商响抬头看了他一眼,手指捏开了一粒花生。
喝到后来,大家都有些醉了,只有秦遇常、萧行远和商响神智尚存。
秦遇常眼里只有齐袖,不见得会管别人,萧行远这人又深不可测,商响不大敢同他说话。
只好将田梳戴璟送上车,又告诉了司机地址。
小阿长早就红着脸,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照凡人来讲,小老鼠已经是个十来岁的大小伙子了,商响的身板儿实在有点撑不住他。
好在这孩子喝了就是喝了,没乱发酒疯,商响想把他带回道观,凑活着先住一宿。
回去的时候,门口的灯亮着,老猫坐在灯下,睁着一只独眼等他。
那个样子其实不怎么可爱,旁人看了定然会觉得凶。可商响知道,它其实脾气挺好的,凶是因为曾经有太多人对它不好了。
听见开门声,天君急急相迎,
褐色的门扉朦胧的折射出不甚明了的光,天君的脸,像月色一样漂亮。
“他太重了。”
商响扛着晋长,嘴里全然是抱怨的话。
“我来吧。”天君很容易就抱起了小孩。
注意到他指尖的白色粉末,商响沉默着没有开腔。
安顿好晋长,他才闲闲的开口问:“手上沾的是什么?”
“我做了汤圆。”
出人意料的回答,让商响怔愣了片刻。
“凡人的说法,初一要吃汤圆,来年才会圆满平顺。”
“不是初一才吃吗?”
“已经过子时了。”天君有些踌躇,问他,“你想吃吗?”
似乎经历了漫长的沉默,商响想起每年初一为道长早起包汤圆的自己。
那么多年,几乎年年都是一样。
“是芝麻馅儿的吗?”
天君点头,又补充说:“还有花生馅儿的。”
“我尝尝吧。”商响说着,跟着天君进了厨房。
陋室中,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明明暗暗,一锅汤圆煮荤了汤。
商响笑了笑,又去看手足无措的天君。
汤圆卖相实在称不上好,然而个头小巧,到能看出费了心思。
白瓷勺伸过来,一个芝麻馅的小汤圆就喂进了口中,糯而甜腻,味道倒是不错。
商响从不嗜甜,难得觉得汤圆好吃,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天君喂了好几个。
“好了,不吃了。”天君宠溺的看着他,“再吃就要撑了。”
碗里还剩三个,天君舀了一个放入口中。
商响呆了呆,觉得同用餐具有些过于亲密,偏偏天君神色自然,像是本就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