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的三世记忆。
第一世,他是一名苦行僧,跋山涉水寻找佛法,却终究被心中残像所困,寻不到神佛救赎。知也不知,悟半不悟的死在了没有尽头的一场苦旅中。
第二世,他是一名寻常书生,志怪小说里勾勒出前世残像淡薄的面容,似乎回忆起什么,胸中有股驱散不去的相思,紧紧缠缚。情丝炽烈的焚着心,却又隔了一层朦胧冰冷的纱,形容模糊的脸投上去,像在看着别人的故事,觉得痛苦的却是自己。孤寂一生,终至垂暮,英俊的面容变得苍辽,矍铄的目光变得浑浊。闭上眼睛那一刻,他又模糊的、混乱的,想起了许多……
第三世,轮回时悄悄倒掉那碗孟婆汤,趟过忘川水,反倒记起了许许多多的前世今生。一段一段,却总逃不过一张清冷坚毅的脸。朦胧间有人开口,向那舒瀹美貌的花妖许了三生三世。他以为是自己,总想寻到那支高洁骄傲的花,以解心中煎熬。
却不想,一脚踏入尘世昏黄,隔着光晕,一只小老鼠在看他。
目无旁骛,心无他方。
一眼就定了千山万水,生生世世。
跟着他回了道观,悄悄照顾,忍着渴望偷看,像是对待禁忌一样虔敬,小心翼翼的守着他。
然而,他只想寻到那朵花,没有心思回望看顾。
后来,他借着冷香寻到花妖少年,同脑海中的人七八分像,骄矜冷漠,漂亮高傲,永远绷紧了的脖颈背脊,不见轻佻的放荡。
就是了,他对自己说。
可又忍不住注意那只灰扑扑的小老鼠,不喜欢他和白悟虚形容亲密的蹲灶膛。
橙黄热烈的火,幽蓝冰冷的火心,照在他脸上的样子。
像是历久弥新的一张画,裹在记忆的卷轴里,一旦展开,又撩拨了静默光阴。
后来,便是那惊天动地的一场雷。是花妖的劫,也是他的。
痴缠总有尽时,他的寿数,本该了结在那一天。然后魂灵重塑,情丝了断,他又是玉山之上凡心不动的天君。
偏偏那个傻子,将来生寿数全给了他。
好在天劫之下,他忘了那段本不属于自己的虚妄深情。
可以一切从心。
捉着那双眼睛,指尖划过唇角眉梢。吻他,拥他入怀,古寺桃花下惊起斑鸠,还有下山路下他唱的那首歌……
“要是有一天我死了,就在地府等你来。”
自己和他约了来生的开头……
于是,他不顾轮回的来地府寻他。
还用耳朵换了盏黄泉灯。
阴曹寒冷,荆棘苍凉。连落雷都会吓得发抖的小老鼠,一个人挺过了黄泉路上的哀鸿呼号。
可是,自己却忘了要等他的约定,头也不回的踏上三万三千级登仙梯……
又黑又冷的地府,没人陪他,小老鼠躲在金刚不移暗红柱子后头,拖着没有耳朵和尾巴的残躯奄奄一息……
记忆到此为止,从来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灵虚天君跪在阎王殿中,冰冷湿润的泪流了满腮。
无悲无喜无爱恨的神明,终究还是被老鼠精用血做朱砂,在心头点上了一颗痣。
稍稍一碰,痛自肺腑。
接下来,剐掉皮肉的鞭刑便算不上了。
再狠的鞭子,哪里会比心疼……
兄长亲自送来疗伤仙药,看他的神色痛楚纠缠。
肖吟明白,身为天界之主,兄长必须惩戒,可他又懂得情爱的苦楚……
自己犯了错,擅闯地府,险些乱了三界死生。
该罚。
但是不悔。
只是想见他,想再看看他。
终于,挺过了四十九日,重伤的天君踏出玉山。
凡世中尘埃滚滚,而今看来,竟不那么讨厌了。
隐匿于喧嚣闹市的小小道观依旧沉寂冷清,梧桐树的叶子秃了又生,不知过了多少寒暑。
进门时鼠妖正在望天,沉默平静的脸上,一对波澜不生的眼睛。
回头看他,平平淡淡道了一句:“回来了吗?”
肖吟踟蹰的站在一道砖石拼砌的线外,仿佛前头是面不可逾的高墙。
他喊:“响响。”
声音喑哑。
“丢了的东西,何苦要再去找,地府又黑又冷,不是个好地方。”
看着失魂落魄的天君,商响轻声慢语的讲。
心头漫上一道阴湿的冷,冬夜映在泥潭中的蟾光。
过了好久,天君的步伐依旧僵在原地。长长叹了一声,商响开口:“还疼不疼?”
“已经好了。”
骗他的,肖吟忍痛掩饰着狼狈。
点了点头,商响不再理他。
足尖颤抖的迈过去,每一步都心惊胆战。
好容易走到他面前,张嘴却又说不出话,伸出手指想去触碰他的肩,也堪堪停在半空。
“对不起。”
三个字重若千钧。
商响笑了笑,唇角鸿毛般轻巧:“没关系。”
都过去了。
疯也疯过,痛也痛过,都过去了。
留下一具残躯,他不怨也不爱。
忽然觉得困倦,商响打了个呵欠,转身进了房间。
活着就是为了吃吃睡睡,非要谈情说爱,可是叫他为难。
找回了凡世记忆的天君到底又住进了破道观里,商响懒得管他,每日做着自己的事。
齐袖同秦遇常的恋爱仍在继续。
某个冷得不行的一天,他拎了一包好茶叶登门拜访。
商响生了炉子煮茶,两只老妖怪窝在廊下,讲着关于小男朋友的悄悄话。
“他最近有些不对劲。”
小狐狸说。
商响往杯子里倒茶:“怎么不对劲了?”
“他……”有些欲言又止,“他好像交女朋友了。”
商响失笑:“哪个狐狸精?”
被取笑了,傻乖的狐狸也没了柔情,嗔道:“商响!”
认识许多年,齐袖从未连名带姓喊过自己,大名一出口,便是着了真怒。
连忙正经,告饶说:“是我不对,你快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齐袖正色道,神情不像快两百岁的老妖怪,像个为爱烦恼的凡人,生动可爱:“我看到他,放学之后和一个女孩进了家奶茶店……”
神情惶惶惑惑,事情没弄清楚就患得患失。
又补了一句:“是单独的!”
噘嘴,不高兴的吃着醋。
“你问他了吗?”抿了口茶,商响往铁壶里又加了点水。
“没有。”齐袖摇头,“我怕他觉得我疑心。”
商响嗤道:“你本来就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