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商响微笑,罗二少爷伸出手:“你好,响哥。”
这是洋人的礼节,商响见过的,不至于露怯,客气的回握住,也道了声你好。
小聂确实说起过这位学堂里最优秀的同窗。
不只说起,还总挂在嘴边。
“芹斋借给我一本外国小说,可好看了。”
“芹斋请我吃了法国点心,可甜了。”
“芹斋说,这是新社会,人人谁都应该追求自由平等,反抗压迫。”
“芹斋……”
他总是满口不离罗芹斋,为此还被商响取笑过:“整天一口一个芹斋的喊,以后是要嫁给人家做媳妇吗?”
小聂红了脸,抬起小胖手打了商响两下,力道不重,在掩饰心头的羞:“响哥你瞎说什么,我们是好兄弟,最好的兄弟。”
瞧,一语成谶,九娘嫁给了罗芹斋的爹。
商响微笑,摸了摸小聂的头。
小孩儿穿着件宝蓝色宽身小褂子,领边袖口镶了一圈黑皮草,华丽富贵。他原本就生得漂亮,如今人靠衣装,活脱脱是养在深闺不知疾苦的小少爷。
罗家钱财上不虚,婚礼办得空前。京戏班子和川戏班子轮流献演,戏台子上打一起早儿便没停过热闹。
台上的伶人咿咿呀呀,唱的是《玉簪记》里的一出,扮小道姑的旦角儿身段极好,声儿又清亮,高腔一起,宾客们的视线挪不动了。
小聂向来贪玩好耍,拉着罗芹斋,急吼吼穿过人丛拐到了戏台下,想看的真切些。
锣钹胡琴错错落落的响,道姑水袖甩得洋洋得意,老艄公手握着桨,摇摇晃晃,真真像是船行水中。
演陈妙常的旦角儿身量高,许是个男旦。可唱腔身段又柔美,辨不出男女,只觉得好看。
戏到最后,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唾玉生香的词儿,润耳朵的清亮嗓门儿,戏台底下尽是叫好声。
一阵拉弹中伶人谢幕,换上京剧班,开始唱另外一出。
罗玄远的长子早年在北平念书,是名角儿陈小山的票友。他对川戏没兴趣,此前一直悻悻然,直到台上黄盖的声音响起,他才抬了抬眼皮,可眼底还是倦懒。
京剧班唱的是出《群英会》,男人的戏,女眷们没什么兴趣,只有俊俏周瑜值得他们看一眼。
商响不懂戏,席间也没有相熟的人。离席绕到后院,坐在小池塘边看鱼。
塘里的金背鲤鱼在月光下有种难说的妖气。传说等它们活到一定时候,跃过龙门,就可以成为施云布雨的龙。
“谁在那里?”声音清润绵软,叫人心痒的动静儿。
身后是之前男女莫辨的旦,如今卸了头面,作寻常装扮,露出青年样貌。
皮相称不上多美,跟台上的扮相一比显得寡淡。但媚在骨中,天生的尤物。
是只狐狸。
之前人多,惑乱了知觉,没能瞧出他的本相。商响张了张眼,继而苦笑,丢了几十年道行,而今眼力也变差了。
“你是妖怪吧。”狭长的眼微微眯起,狐妖露出了利齿。
不像别的狐狸那样狡猾,带着女相的伶人像是立刻要同他斗法。
刚化人形的小妖怪,道行比不上自己。但青春新鲜,眼睛很桀骜。
“你不也是吗?”
狐狸不掩凶相:“你来罗家作祟?”
“啊?”商响从没见过这么蠢的狐狸,起了逗弄的心,“是啊是啊,要不咱们合作啊!”
气急了,狐狸伸出白生生的指头指他,冷着脸:“滚出罗家去!你要祸害旁人我不管,要是敢动玉斋一根指头,我就吃了你!”
哦?是只要护着罗家大少爷的狐狸。
觉得有趣的商响再次打量他。月白衫子,白净的脸,眼丝里有种天真的妩媚。他叫人忍不住戏弄:“刚才你在台上唱了半天,人家可有看你一眼?”
打蛇三寸,骂人揭短。商响可会了。
果然,狐狸恼了,不高兴了:“他看不看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我作不作祟,跟你有什么关系?”
狐狸语塞,败在了老鼠精的胡搅蛮缠下,可他还是执拗:“反正要害玉斋就是不行。”
“我不害他,害别人总行吧,罗家这么多人呢。”
忍不住逗弄,狐狸此时的表情比他的戏精彩。
“不行不行,害了他家人,他也会伤心。”
“倒是这么个道理,你跟罗玉斋什么关系?”
商响好奇,想听个故事解闷儿。催促似的,塘里的金背鲤鱼转了个弯儿,尾巴扑得水面“哗”一声响。
垂下眼,不凶的狐狸映着月色,实在我见犹怜。
“你不是来作祟的吧?”蠢狐狸终于回过味儿,“你身上没有血的味道。”
怎么会没有呢?席间自己明明吃了一块猪血旺,小狐狸鼻子还是不够灵。商响歪了歪头,狡黠的笑。
像是不相信世间会有不害人的妖,狐狸满脸困惑:“那你来这儿做什么呢?”
眼珠子一转,商响不吝啬的解惑:“城里妖怪多得是,和凡人往来有什么好奇怪的?”
“……”狐狸懵懂的点头。
“开粮店的徐岚是头狼,票号的何襄理是只黄狗,石部长新娶的姨太太同你还是本家。今儿罗家院子妖怪少说有七八只,都是得了帖子来的。”
狐狸不说话了。
像个丧气的孩子一样垂着脸:“是我唐突了,对不起。”
商响笑:认错倒快。
狐狸是新来的妖,为了报答罗玉斋的恩情——
那年,狐狸还没化形,因为贪玩被猎户捉到,差点成了哪家夫人姨太太的皮毛领子。也是他命不该绝,正巧遇上了罗玉斋,六岁的小少爷还哭着喊着央人将他买下来,当宠物似的抱在怀里稀罕。可野性难驯的狐狸觉得凡人没一个好的,狠狠咬了粉雕玉琢的大少爷一口,趁乱跑回了山。
又过了十五年,咬人的狐狸化了人形,傻乎乎的想要报罗大少爷当年相救的恩。
这故事要是换成个美艳狐女,就又是一桩写进话本的佳话,俗气是俗气了些,可是世人爱听,说书人也爱讲。
“你只公狐狸算怎么回事呢?”商响啧啧,“又不能给人开枝散叶的。”
被看轻了,小狐狸不服气,斜挑着眼瞪商响,挺起胸膛,像个义薄云天的江湖人:“我能为他看家护院!”
忍住笑,商响发出闷闷的鼻音:“你还不如说会唱曲儿逗他高兴呢。”
“他会高兴吗?”狐狸眼睛似惊喜的亮了。
“笨蛋!”商响白眼翻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