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梳是姑奶奶,她要吃饭商响哪儿敢不给。
钻进厨房忙上忙下,那方小天地里,倒从来都是商响说了算的。
“你这儿不还住了个和尚吗?”田梳纡尊降贵给商响打下手,攥着一只白瓷勺子挖着南瓜瓤。
商响闻言抬起头,操起袖子眨眼笑:“还惦记狼王?上我这儿来打听他的相好?”
“呸!你才惦记他呢。”被说中心事,田梳俏脸微红,直骂商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本来也不是狗。”商响驳的理直气壮。
和尚年前就搬走了,狼王为了他,空置了那栋洋派摩登的小公馆,在中山路买了间带天井的三进院,天天来,日日请,披星戴月风雨无阻,总算是缠得和尚软了心肠松了口。
商响边跟田梳说着这事儿,边把一颗浑圆剔透的白萝卜切成细丝。
他刀工不错,萝卜丝细而匀称,晶莹透着水色。
田梳见他如此,很是不屑:“果然是个老妈子命,合该伺候那臭道士一辈子。”
商响笑了,眼梢扬起,神情很是得意:“我是他男人,照顾他有什么不妥?”
田梳登时冷下脸,深邃双目直盯着商响不放,像极了夜里要抓老鼠吃的猫头鹰,叫人背脊发凉。
“你看我做什么?”被那眼神儿瞧得浑身发毛,商响忍不住打个哆嗦,继而又开玩笑,“难不成是被小爷的美貌迷住了?”
脉络分明的瓜瓤被纤纤玉手捣得稀烂,梳子精好看的眼睛里掉落出一颗一颗滚烫的泪。
她忿恨又不解:“商响,你是傻的吗?怎么、怎么就自己断了尾巴,来世真不想做人了?”
老鼠精满不在意,扯起袖子去擦田梳的漂亮脸蛋儿:“做人又有什么好的,不做也罢。梳儿你别哭,脸花了。”
梳子精生来最在意相貌,听到自己哭花了脸,立刻吸着鼻子忍泪。可还是不忘数落商响:“为了凡人断了自己做人的路,商响你心真狠,这样值吗?”
值吗?
商响好像从没有想过。
他没有一把能丈量世事的尺,所以凡事只能由着自己的心。世上的事要是都能用值或不值来衡量,活着就容易太多。
命是自己的,来世为人为畜生由着自己选,不是劫难而是幸运。
“不狠狠心,怎么把道长拐上床?”
商响笑得顽劣狎昵,带着点意乱情迷,一副色令智昏的样子。
田梳咬紧了牙,几口大气一喘,转过身去,不肯再理他。
当年田镯是这样,如今商响也这样,一个个为了情爱都成了疯子,就连那股子不要命的劲头都如出一辙。
真是不让人省心。
田梳吐出胸口的闷气。
生而为妖,没有不信天命的,生死劫难都归因于此。可是即使命由天定,看着朋友至亲一脚踏入那万劫不复,却绝做不到心无波澜。
她是妖怪,不像神仙能太上忘情。
田镯也如是。
三百年前,他曾与凡人有过一段纠缠,说起来也算惊天动地,搅得地府都不得安宁。可是时过境迁,过去种种像是一场癔症,痊愈之后只剩下不真实的虚无。
回忆很琐碎,感觉倒是清晰。他以身试法,印证了人妖殊途的古话。
“肖道长。”
很客气的,一贯讷于言辞的田镯开了口。
凝望着厨房窄小黑门的肖吟收回目光,落在旧衣落拓的物妖身上。
视线冰凉,叫田镯有些怯,可还是开了话头:“从前响哥总与我们谈起你……”
肖吟的目光凝住了,好似不再那么锐利生冷。小心、蠢动、畏怯纷纷自心底浮出,斟酌又迟疑:“他……说我什么?”
田镯微笑,叫人如沫春风:“他说你很好。”
藏不住笑意,道士紧绷着的唇角往上扬,忍不住追问:“他还说什么了?”
温柔的镯子精摇头笑:“别的,道长得问响哥。”
“我自会问他的。”肖吟冷哼,脸色又变得不近人情。田镯的熟稔口气,叫他觉得心中不快。
饭桌上,肖吟挨着商响,本来跛了脚的板凳,被他坐得不动如山。
脚尖碰着脚尖,胳膊贴着胳膊,很亲近的姿态,叫肖吟无端得意。
田梳依旧咬牙切齿剑拔弩张,好似满桌子的菜都是她的仇敌,吃相没有一点儿女孩样儿。时不时拿眼刀去割肖吟,却每每都被盯着老鼠精的臭道士无视。
田镯安安静静,文雅小口的吃着面前的菜,偶尔微笑,像个好涵养的世家公子。
饭后,田家姐弟回了家。破道观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净。
商响坐在廊下望着天,身上斑驳裹着梧桐树嶙峋的树影。灰色天空落入漆黑的眸中,悄无声息。
那双眼睛,仿佛比天穹辽阔。
从前他不懂,为什么肖吟会每日痴望着一无所有的天际。自己染上了这毛病才晓得,看似一无所有的穹庐之外,藏着芸芸众生的命。
看得久了,或许能窥得一二。
虽说就算知晓了天命也无可奈何,可总归还是好奇。
也仅仅是好奇,商响没有逆天改命的野心。
想到这个,他又忍不住去看梧桐树下的那株百合。前几日枯萎的花掉落到泥土里,现今只剩下一根笔直花茎。
葱茏青翠,生机昂扬。
像是花妖傲气苍白的脖颈。
他在那场本要他灰飞烟灭的雷劫里保住了的原身,也不知在黄泉路上走得可好。没有肖吟陪他,也许会冷会寂寞吧。
自己强留下肖吟,本就违逆了他的本意。耽误了他与花妖同共赴轮回再续前缘,等他恢复了记忆,想必会怨恨自己……
商响凝望着虚空,笑了一笑,心头又苦又涩,带着艰难酸楚,像颗被雀鸟误啄了的木瓜。
“响响。”怔愣间,他听到肖吟唤他,低低的音调,像倾诉,像呢喃。
桂圆核似的黑眼珠动了动,视线投向灰衣道人。
神骨清回,仙家法度,是多少人平生仅见的绝色。
偏生望着自己的双眼有种依恋的呆。
“怎么了?”商响问他。
“我来陪你吧……”话语迟迟,眼神儿期待又畏怯。
长长地叹气,一颗心硬了又软。
罢了罢了,恨他也好,总比忘了他好。
商响抿着唇,拍了拍身边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