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王南下来渝州,是为了寻人。
他初来乍到,对城中诸事并不熟悉。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商响包打听的名号,特意上茶馆找他。
田梳立在一旁侍奉着,模样殷勤乖巧。不像平日,只晓得嗑瓜子咂茶。
“早听闻渝州城中有位消息灵通的鼠妖,没想到竟是位翩翩少年郎……”
青衫秀美的狼王说得客套,笑得纯良,白而修长的手指叩着桌面,一下一下。
商响瞧着狼王的笑面,心中暗暗犯怯——
即使没有锋利冰冷的獠牙与利爪,面前这人也还是传闻中那大杀四方,神佛皆惧的狠角色。
“您想知道什么,小的定当竭尽全力。”商响狗腿道。
狼王露出满意的神色,红得像是抹了血的菱角唇微微勾起,绿玻璃珠似的眼睛眨啊眨。
他问商响:“近日可有一名法号悟虚的和尚入城?”
商响张大了眼。
狼王找和尚做什么?
千里迢迢,跋山涉水的一趟苦旅,莫不是……为了寻仇?
那和尚自是没有一处好,言语轻薄,好吃懒做。夜里呼噜扯得震天响,搅人好眠。还总拿肖吟与花妖的闺房情事气他。索性将他卖了,还能在狼王面前讨个好。
可转念一想:我商响行走人间靠的就是一个义薄云天,怎么能卖朋友呢?
商响犯了难,在卖与不卖之间天人交战。
“那个……,可否告知,您找那和尚做什么啊?”商响决定先探探口风。
狼王眼中闪过一丝光,很是玩味,很是意蕴深长。
“我上了他,要对他负责的。”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叫商响瞠目结舌。
田梳也瞠目结舌,拿着茶壶的手抖了抖。
狼王扫过花容失色的田梳,微微眯了眼,笑道:“美人儿,茶洒了。”
田梳将茶壶往桌上重重一放,火红的衣摆拂过桌角。
她心中怨怼,好不容易动了一回凡心,竟遇上个喜欢腿儿的,简直平白浪费了风情。
收了装出来的殷勤乖巧,潇潇洒洒的做回只会嗑瓜子儿咂茶的田梳,转身走得干干脆脆。
商响没她那么大的胆子,敢在这尊杀神面前拿脸色。
狼王却是毫不着意,慢悠悠的喝了口茶,抬起眼皮盯住商响。
那目光锋利,冷得像刀。一直温驯纯良的俊美青年,此时终于显露出一丝当初大战诸佛的嚣张狠辣。
“你身上有他的味道,他碰过你?”
声音也是阴森的,似乎马上就要亮出獠牙利爪。
商响吓得两股战战,呼吸都是抖的。
狼王身上杀气凛凛,用不着伸手,就能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臭虫容易。
“徐岚!”
带着怒意,中气十足的一声吼自耳边响起。
“你少他妈在那儿吓唬小孩!”
闻声,狼王抬头一笑,对来人说:“不逃了?”
匆匆赶来的和尚飞过一记眼刀,狠狠落在手执香茗的狼王身上:“贫僧光明磊落,何来逃跑一说!”
带欲的双眼刷过和尚英俊的面庞,狼王轻声笑,很不怀好意:“大师不用逃,是我偏要追,追到天涯海角,追到黄泉碧落都行。”
听到这话时,商响已经偷偷挪到了楼梯口。
他放心不下,在逃与不逃间犹豫着。黑而圆的眼睛滴溜溜,直盯着和尚背影瞧。
许是这眼神冒犯了狼王,俊秀青年眉尖微蹙,声音冷肃的喝道:“滚!”
商响被这声怒喝吓得差点现了原形,跌跌撞撞逃下楼去,连回头看看的胆子都没有。
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跑就会没命、不跑就会没命……
回道观的路上,商响一直在怨:臭和尚,自己惹了身烂情债,偏连累小爷受惊!
可怨归怨,商响还是担心和尚。怕他不驯服,叫那凶神恶煞的狼王弄出个什么好歹来。
蹲在墙角,小老鼠搜肠刮肚的想着对策。
“在想什么?”
循着声音抬起头,商响先是看到了干干净净的灰衣摆,然后是肖吟逆着光的脸。日光在他轮廓上笼上一层淡淡的金色,俊美得如同贬谪的仙,如同上古的神。
“道长……”商响失神的呢喃。
许是被狼王恐吓出的惧意尚未消弭,那声音小小的,带着点怯,像是拂尘上的丝,轻轻划过,挠得人心痒。
等肖吟意识到时,手掌已经放在了商响生着细软发丝的头顶。
眼皮一跳,又不着痕迹的收回手去。
那双黑眼睛里满是未散去的惊怯,以一个叫人心乱的角度,颤颤瞧向他。
“狼王来渝州找和尚了。”
商响在肖吟身长玉立带来的阴影里缓缓直起腰杆,他灵神无主,想讨一个主意。
可肖吟却微微冷下目光,心中有种不满,却又说不清。
类似的情绪在最近频频登场,许是寿限将至的预兆。
“那是他的劫,你不用管,也没法管。”
肖吟说。
商响懵懂点头,几缕碎发散在了额前。
肖吟垂眸瞧着他,手掌上还残留着小小头顶上的柔软触感,拇指忍不住轻轻摩挲着掌心。
和尚回来时早过了晚饭,向来吃比天大的人,破天荒的没有喊饿。
商响给他留了馒头,一直在蒸屉里温着,端出来时还热着。
“小响,还是你最温柔体贴。”
和尚伸手捏了捏商响的脸。
“嘶……”力气不小,捏得老鼠精面颊犯疼。
用力拍开和尚的手,商响凶巴巴的吼:“吃饭就吃饭,少对小爷动手动脚。”
和尚笑了笑:“今天委屈你了。”
商响扭头哼了一声,同时生了好奇心,他试探着:“你和狼王牧匙是什么关系呀?”
和尚掀了掀眼皮,微微笑了一声,目光却不知落到了何处:“睡觉的关系。”
话里很有些不情愿的意味。商响看着他,又问:“是他强迫你的?”
“不是。”和尚边说边吃着馒头。
他吃得投入,吃得急切,样子犹如饿死鬼投胎。仿佛只有吃饭才是天下一等一的大事。
冬日夜长,和尚吃完没有多久,夜色就变得浓沉起来,只有一钩残月流霜披甲,干巴巴的映照着院落中的树影。
每天一沾枕头就鼾声震天的和尚,在今夜裹着夜色出了门。
花妖百转千回的吟哦,也在今夜偃旗息鼓。
一只没来得及飞走的寒鸦停在了院子里的梧桐树上。
可是,任凭它的叫声如何凄切,也叫不破头顶的沉沉夜色。它只能等待天明,等着云开雾散日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