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晾在雨中的小老鼠好半天才回过神,抬头看了看头顶暗红色的伞面,又看了看伞下的田梳。
“我……”
撑着雨伞的梳子精毫不客气的嘲笑:“就说你是傻的吧。”
商响站在伞下咧开嘴,低声道:“我去给道长泡茶。”
说完,便又一头扎进了茶馆中。
田梳回望着商响在茶馆门前一闪而逝的后脑勺,恨得在雨里直跺脚。骂这只蠢老鼠执迷不悟、愚不可及。
凡人啊,都是见异思迁经不起诱惑的……
商响不懂这些道理。
他不像田梳,在滚滚红尘中爱过恨过,对于人类的见解,来得鲜血淋漓,深刻又毒辣。
天真的老鼠精存着一丝微末孱弱的侥幸——
道长爱的是梦里的宿世爱侣,即使不爱自己,却也不会爱上别人。
然而,连天秋雨里浸透着的冰冷花香,让小老鼠的自欺欺人显得是那样的荒诞颓唐、不堪一击。
田镯手提铜壶,叹息似的看着张惶而返的商响,伸手摸了摸他湿润柔软的头发,施法将他弄得干爽了些。
但商响还是狼狈,还是无所适从,一向精明伶俐的圆眼睛里全是因为不懂人间情爱而生的困惑。
“他们在楼上。”田镯把手中的铜壶给他,温柔周到的在壶把下垫了一块细麻布。
商响跌跌撞撞的走上楼,掀开帘子,便见到了坐在窗边的肖吟。
才一眼,好不容易静下来的心,又开始“扑扑”狂跳。
然后,视线才落到了跟肖吟一起进来的少年身上——
少年扭头看着窗外的绵绵不绝的秋雨,包裹在薄薄衣衫里的背脊连接着雪白的脖颈,脖颈以上,是流畅优雅的下颌线条,微微绷着,显得高傲又漂亮。
商响常年活在阴暗不见光的老鼠洞里,自然没有这样的风光的外表。
他心里陡然生出些怯意,步子停顿,惶恐得不敢再往前。
正当他踌躇不已之时,肖吟慢慢将焦灼在少年身上的视线转向他,开口道:“一壶花茶。”
周围茶客寥寥,道长低沉清冷的声音并不引人注目。可商响心中风起云涌,觉得旁人的目光像是全都落在了自己身上。
硬着头皮泡了壶花茶,又强自整理好笑容:“道长,喝茶。”
少年听见他的声音,收回了落在雨中的视线,回头盯着强颜欢笑的老鼠精瞧。
那双眼睛漂亮得灼人。看着他时,眼皮微微挑起,目光中似乎有些嘲弄,叫商响愈发的无地自容。
“我找到他了。”肖吟说。也不知是对商响,还是在自言自语。
道士一句话,捏碎了老鼠精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是、是吗?”商响缩了缩脖子,恍惚的看着道士,语无伦次的说,“好,那就好……”
肖吟难得笑了笑,却是对着那名带着淡淡花香的少年。
嘴角的弧度,跟当年告诉自己他已心有所属时一模一样。
商响突然领悟了,道长爱的,至始至终都是在梦里许下了三生三世那个人……
商响安静的为两人斟茶,目光偷偷落在少年身上。
他也是妖怪。
这是商响从一开始就觉察到的事。
少年身上的味道,与之前那具尸体别无二致,只是更加清冷,更加孤僻,更加叫人着迷。
放好茶壶,商响默默的退了下去。
道长喜欢的,原也是妖怪啊。
想到收起鼠类秉性,努力像凡人一样活着的自己,商响就忍不住笑。
拐下楼梯,看见田镯站在不远处,屏息凝神翘首而望。
“响哥,没事吧?”
商响咧开嘴角,露出两颗细小的门牙:“能有什么事儿啊?”
田镯与人类有过一段恋情,曾被轰轰烈烈的辜负过,还差点儿为此丢了性命。他深知其中滋味,因而担心商响。蹙着眉尖望向二楼,咬着唇说:“肖道长他……”
“他呀。”商响像没事人一样,“他找到他梦里那个人了。嗯,就是跟他一起那个。”
“可是……”田镯脑海中浮现出那名有着诡异美貌的少年,强忍着开口道,“他是妖怪啊。”
“嗯。”商响点头,笑眯眯的说,“妖怪有什么关系呢,我也是妖怪啊。”
田镯一时说不出话,目光复杂的望着商响。
不想老鼠精却说:“一开始他就说过有喜欢的人,他没有骗我,是我一厢情愿,所以伤心难过都是自找……”
老鼠精说着,露出一个无比豁达的笑:“我愿意对他好,跟他喜欢谁没关系。”
翘着二郎腿坐在门口的田梳听到他这番论调,气得抡起笤帚打人:“你给老娘滚***蛋,别在我这儿犯贱。”
茶馆一楼没有客人,老板娘得以由着性子撒气撒泼。她向来是快意恩仇敢爱敢恨的,看不惯商响这分明伤透了还要死命往上贴的鬼样子。
田镯细声软语的劝着发了彪的姐姐,他曾因为情爱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懂得商响的心不由己情不由衷。
商响笑嘻嘻的看着田梳发火,挑起担子开口道:“梳儿你太凶了,以后要找不着婆家的。”
田梳被他气得笑了,就这童子身没破的死耗子,竟大言不惭的教训起自己来。刚想叫骂,却瞧着商响一溜烟儿窜出门去跑了个没影儿。
田镯劝她:
“姐,让他自己待会儿吧。这种事情,咱们劝了也没用。”
田梳气鼓鼓的扔下笤帚,看着弟弟温柔敦厚的脸。不由得回忆起田镯当年,为了那个凡人刀山火海都下得的狠劲儿。
“你的苦头还没吃够吗?那死耗子跟你一样,我是不想他……”
田镯握住她的手,安抚着说:“我知道的……。”
商响逃着回了道观,蓑衣都没顾得上穿,被雨淋了个透。刚一放下担子,就疲惫又惊惶的现出了原形。
他化的人形称不上好看,原身更是不起眼。灰毛圆眼长尾巴,和世间无数的老鼠一个样。
灰色的小老鼠钻进床板底下漆黑不透光的老鼠洞里,在他最为熟悉的地方蜷缩起身子,内心终于获得了久违的安宁。
还是这样最舒服啊……
小老鼠想着,沉沉的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他又回到了鼎山,回到了自己住了二百多年的老鼠洞里。
那时,身材短而肥胖的老鼠娘还活着,一老一小时常下山偷粮,然后一边拌嘴一边啃着叼来的核桃。
老鼠娘总是对他说:“响响,喜欢一个人,就要拼了命对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