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鼠离开鼎山之前,偷偷在老鼠洞里藏了一百颗松子。
他想,要是没能在城里混下去,回来至少有顿饱饭吃。
老鼠娘是个神仙迷,整日沉迷得道成仙,可惜没能成功就撒手鼠寰。丢下小老鼠孤孤单单的生活了七十多年。
小老鼠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登大道、位列仙班,因而修行一直很懈怠。然而,妖怪一旦失去勤奋,在山里日子就变得枯燥无聊起来。
而无聊到了极致就容易胡思乱想。想那人间的繁华究竟是什么样。
于是,小老鼠决定,要去城里见见世面。
渝州城离鼎山并不很近,小老鼠自然不会缩地成寸这样的高深功法,要去只能靠双脚。等他从江阳县走到渝州,天色已经很晚了。
城里和乡下到底不一样。尽管早过了二更天,街角的面摊依然亮着灯。沸腾着的面汤传出浓重的碱香,勾得小老鼠的肚子“咕咕”直叫。
小老鼠要了碗小面,然后规规矩矩的坐在长条凳上等面好。
另一张桌子上,坐着个抽旱烟的老头。
看样子,是个更夫。
老头叼着根烟杆吃完最后一根面条。
嘬腮将卡在喉咙里的浓痰吐得老远。
这时,从黑暗的巷子里走出来一个人影,昏昏沉沉的油灯下,容貌并不分明,只瞧得出对方个子很高,身形优美修长。
“又来了。”
老更夫在鞋底敲灭烟杆,起身走了。
来人走近了些,小老鼠才注意到,对方身上穿着一件灰扑扑的道袍。
他下意识的害怕起来,在老鼠浅薄的认知里,觉得世上所有道士都是会捉妖怪的。
但很快,害怕就变成了别的情绪——
油灯昏黄朦胧的光里,渐渐透出一张让小老鼠永生难忘的脸。
那一刻,仿佛开天辟地以来所有时间,才刚刚开始流动。
从前的日子,好像都不算活过。
在一阵天旋地转中愣了许久,好不容易回过神,却也只讷讷的喊出一声:
“神、神仙……”
————
肖吟自然不是什么神仙,而是嘉陵巷远近闻名的穷道士。
穷也就算了,脑子好像还不大好。
别的道士为了生计,好歹会去捉鬼降妖。
再不济,去灵堂作法超度也好。
可是,肖道长似乎只会打坐和望天,有时还痴痴地说些没人懂的疯话。
因此他穷得叮当响,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
好在,道长生了副好皮囊。
因着那张脸,附近的大姑娘小媳妇倒是乐于接济接济他。
靠着这些接济,心在红尘外的道长才没被饿死。
要说道长是真正的好看。
笨嘴拙舌的小老鼠想不出什么高深的形容词。
只知道道长的好看,和别的人不一样。
这天,小老鼠起床时,道长睡得正香。
迅速的叠好被子,蹑手蹑脚的下了床。
五年前,山里来的老鼠精,只一眼,便被漂亮的疯道士迷得神魂颠倒,厚着脸皮住进了破道观里。
“道长,你真好看,我喜欢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老鼠精日日都将这话挂在嘴边。
然而,道长却说:“抱歉,我已经心有所属了。”
小老鼠现在都还记得,道长说这话时,眼角微微挑起的笑容。
知道道长心里有人的时候,小老鼠也失望过一阵。
不过,他很快就振作了起来。
表示:“你喜欢你的,我喜欢我的,不耽误。”
道长没搭理他,却也没赶他走。
————
小老鼠大名商响,据老鼠娘说,是鼎山乱坟岗里一个老秀才给起的。
“生前曾未获一饱,徒说吟响如秋虫。”这两句,是那老秀才总念叨的口头禅。
商响没念过几天学究书,不大懂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但“未获一饱”,显然不是什么好词儿。
因而,商响一直不大喜欢自己这个吃不饱的名字。
可是,当他得知道长叫做肖吟时,长久以来对名字的抱怨瞬间烟消云散。
老秀才可真会起名儿,两百多年前就把他和道长的名字放到了一起。
商响用力揉着面,喜滋滋的想。
阳光透过窗缝漏了进来,投进老鼠精又圆又亮的眼睛里。
面饼炸好的时候,粥也熬得刚刚好。
商响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拎着温好水的铁壶,拐进了道长的屋子。
往铜盆里倒上水,这才叫道长起来洗漱。
等到道长洗完脸,商响又开始张罗着吃饭。
他个子不太高,样子又长得小,跑起来的时候,显得格外的忙。
肖吟照例是没什么表情的看着小老鼠忙前忙后。
虽然小老鼠说过喜欢他。
但太上忘情的道长还是不明白,这只小妖怪为什么要来照顾自己。
吃过早饭之后,肖吟一如往常的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开始望天。
渝州早就入了秋,天气有些凉。商响从箱子里拿出一件长袍子,披在道长身上。
“道长我出门了!”
少年模样的老鼠精声音甜脆,在秋日沉静的清晨里格外响亮。
想起道长不喜欢吵闹,商响压低了嗓音,殷殷切切的嘱咐道:“一会儿要是觉得冷,就进屋去吧。”
肖吟没理他,兀自望着灰蒙蒙的天。
商响钻进院子旁的一个小房间,挑着货郎担出了门。
刚拉开道观掉了漆的木门,就看见隔壁小聂背着书包走过来。
“响哥。”小聂打着哈欠,耷着眼皮,困意爬了满脸。
看样子是不情愿去学堂。
商响从担子里掏出几颗糖,摊手递到小聂面前:“给,日本糖,昨天刚弄来的。”
甲午战争之后,渝州府被迫开埠通商。这些日本制的小玩意儿,潮水似的涌了进来。
小聂一见有糖,立刻来了精神:“谢谢响哥!”
“赶紧上学去,一会儿九娘要出来骂人了。”商响吓唬他。
小聂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儿跑了。
九娘是小聂他娘,个性泼辣强悍。从前是武汉颇有名气的窑姐儿,后来有了小聂,就洗尽铅华从了良。
妓女从良的故事本身就带着几丝香艳气,等从武汉传到渝州,不知中间变了多少个版本。
关于九娘的故事,商响是听巷口陈嬢嬢讲的。
她说:
“从前九娘在武汉可是个风光的红姐儿,武汉不少名人政要都是都是她的入幕之宾。后来怀了客人的孩子,借着肚子想逼客人离婚。”
说到此处,陈嬢嬢眨了眨眼,干燥的厚嘴唇往上挑了挑,眼神儿里透出一股鄙夷劲儿:“你说她一个窑子里的女人,能做二房三房也算是飞上枝头了。偏要想着一步登天做夫人,人家能抬你进门吗?”
商响没评价,问:“那后来呢?”
陈嬢嬢更起劲了:“那客人的老婆听说是个挺有身份的,找人毁了九娘的脸,逼得他们孤儿寡母在武汉待不下去。这不,逃到渝州来了吗?”
“是这么回事呀。”商响转了转黑眼珠子,并不把这些坊间闲话放在心上。
但陈嬢嬢对这事儿,却有自己的一番见解:“做那种营生的,估计自己都不知道怀的是谁的种,想凭着肚子做官太太,哼。”
陈嬢嬢信菩萨,为积口德没有把心头想的难听话说出来。但那声轻蔑的笑却落到了下班回来的九娘的耳朵里。
九娘穿着一件灰蓝色棉布中袖旗袍,笔直的腿上套了一层玻璃丝袜,脚踩圆头黑色低跟皮鞋。一头洋派摩登的卷发很是风情万种。
然而,开口却是一嘴地道泼辣的西南腔:“你个没屁眼的死婆娘,就晓得背后说闲话,看老子不撕烂你的嘴。”
论到泼辣,陈嬢嬢倒也不输:“横什么横,老子又没乱说,本来就是个下作胚,天天打扮的成这样,也不知道要勾引那个野男人!可惜哟,脸蛋儿上那么大个疤。”
争吵很快就升级成了武斗。
九娘一步蹿上来,扯住陈嬢嬢早上刚用头油梳过的头发,伸出留着长指甲的手,往陈嬢嬢脸上一顿乱抓。
这一架九娘完胜。
陈嬢嬢爱惜自己那张谈不上漂亮的脸,很快就求饶了。
九娘拢了拢卷发,故意露出脸上的疤,漂亮的凤眼微微一挑。扭着腰穿过围观的街坊,皮鞋在石板路上踩得嘚嘚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