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地堡
茱丽叶冷得浑身发抖,但她还是扶着孤儿站起来。他两手抓着栏杆,摇摇晃晃站起来。
“你走得动吗?”她一直盯着上面的楼梯,怕忽然会有人冒出来。那个人攻击孤儿,差点杀了他。
“应该可以。”他抬起手摸摸额头,看看手上的血,“不过,不知道能走多远。”
她扶着他走上楼梯。烧焦的橡胶轮和汽油味闻起来很刺鼻,而身上的衣服感觉还是湿湿的。她呼吸的时候嘴里还是不断冒出一团团的白雾,不说话的时候两排牙齿就会咯咯打战。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刀子,孤儿抓住外侧的栏杆。她抬头看看上面,心里盘算着要怎么走到上面。要直接走到最上面的资讯区,根本不可能办得到。在水底缺氧太久,她的肺机能还没有复原,而且因为颤抖得太厉害,浑身肌肉无力。而孤儿的情况似乎更糟糕。他微张着嘴,眼神恍惚,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
“你有办法走到保安分驻所吗?”茱丽叶问。她先前到物资区找东西的时候,常常在那里睡觉。不知道为什么,羁押室睡起来很舒服。羁押室的钥匙还在架子上。他们可以把羁押室的门锁起来,钥匙放在身上,这样睡起来应该比较安心。
“要爬几层楼?”孤儿问。
他对底层不熟,这和茱丽叶完全相反。他从来没有到过底层,因为他不敢跑那么远。
“大概十层楼吧。你爬得动吗?”
他抬起脚踏上第一级楼梯:“我试试看。”
于是,他们出发了,唯一的防身武器就是那把刀。茱丽叶很庆幸那把刀还在。当初她在机电区摸黑漂浮的时候,这把刀竟然没有漂走,简直是奇迹。她紧紧抓住刀子,刀柄握起来很冷,但她的手更冷。这把刀本来是做菜用的,没想到现在却成了武器。从前,她手上永远戴着那只手表,片刻不离,而现在,这把刀取代了那只手表。上楼的时候,每走一步,她都会伸手去扶栏杆,刀柄就会撞到栏杆。她另一手扶着孤儿,而孤儿每走一步就会痛苦地呻吟一声。
“他们有几个人,你还记不记得?”她看着他的脚步,然后紧张兮兮地抬头看看上面的楼梯。
孤儿呻吟着说:“应该是没有人才对。”他摇晃了一下,茱丽叶赶紧扶住他。“大家都死了。”
爬上一层楼之后,他们停下来休息。“可是你自己不就活下来了吗?”她提醒他,“这么多年来,你不是一直活得好好的?”
他皱起眉头,抬起手搓搓胡子,气喘吁吁。“我是孤儿啊。就只有我一个人。”他摇摇头,好像有点感伤,“他们都死了。全部都死了。”
茱丽叶抬头看看上面的楼梯井,看看栏杆外的空隙。楼梯井里荡漾着昏暗的绿光,但更高地方却是一片漆黑。她咬紧牙根,免得牙齿继续咯咯打战,声音很大。她必须仔细听听看上面有没有什么动静,有没有人。孤儿挣扎着爬上楼梯,茱丽叶紧紧跟在他旁边。
“你有看到他长什么样子吗?你还记得什么?”
“我还记得——我还记得他跟我差不多年纪。”
茱丽叶似乎听到他在哭,不过,可能只是他爬楼爬得太累,喘得太厉害。她转头看看他们刚刚经过的那扇门。门里一片漆黑,显然资讯区的电力并没有传到这里。攻击孤儿的人会不会躲在里面?不会再有坏人来追他们了吗?
她暗暗祈祷,但愿如此。他们还有很远的路程要走。就算只是到保安分驻所就已经够远了,要想回到资讯区,那几乎是遥不可及。
就这样,他们默默爬上了一楼半。茱丽叶浑身发抖,而孤儿一直呻吟,满脸痛苦的表情。她不时搓搓自己的手臂,因为爬楼梯的关系,而且还要扶着孤儿,她发觉自己开始流汗了。要不是因为身上穿着湿衣服,她应该不觉得冷了。爬了三层楼之后,她忽然发觉自己好饿,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全身瘫软。身体跟机器一样,需要燃料,身体才会暖和。
“再爬一层楼,我就必须停下来休息一下了。”她告诉孤儿。他嘀咕着说好。知道自己很快就可以休息了,爬起楼梯来反而更有精神。他可以计算还要再爬几级楼梯,而不是永无止尽。来到一百三十二楼平台的时候,孤儿扶着栏杆坐下来。他手抓着横杆,一格一格慢慢往下移动,慢慢坐下,然后躺下来,抬起手掩着脸。
茱丽叶暗暗祈祷,希望他只是轻微的脑震荡。从前在机电区她看过很多。有些男人自以为是硬汉,不肯戴安全帽,结果就被工具撞到头。这时候,他们就硬汉不起来了。孤儿只要好好休息就没问题了。
然而,停下来休息,缺点是她又开始觉得冷。茱丽叶拼命跺脚,让血液保持循环。刚刚爬楼梯流了不少汗,衣服湿了,现在反而更冷。她感觉得到楼梯井有空气在循环,空气经过底下冰冷的水面,形成一股冷空气从底下吹上来,就像天然空调。她肩膀抖个不停,手上的刀子也抖个不停,她几乎看不清楚刀刃上自己的倒影,只见一团模糊。虽然上楼梯很累,可是停下来休息却更要命。而且,她还猜不透那个人究竟躲在哪里,只能暗暗祈祷,希望他在底下。
“我们该走了。”她对孤儿说。她看着他后面那扇门,窗户里一片漆黑。要是有人突然从门里冲出来攻击他们,她该怎么办?她打得过他吗?
孤儿抬起手挥了一下。“你先走吧。”他说,“我待在这里休息。”
“不行,你一定要跟我一起走。”她搓搓双手,朝手上呼了一口热气,打起精神。她走到孤儿旁边,握住他的手,可是他却把手缩回去。
“我还要休息。”他说,“等一下我会追上你。”
“说什么都不行——”她两排牙齿咯咯打战,浑身发抖,两条手臂也抖个不停。她拼命摆动双手,让血液循环,“——说什么我都不可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我好渴。”他说。
虽然刚刚已经在水里泡了那么久,茱丽叶也很渴。她抬头看看上面:“走吧,再爬一层楼就到土耕区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到那里就有水可以喝,有东西可以吃,说不定还找得到干衣服。走吧,孤儿。我们上去吧。就算要花一个礼拜才走得到资讯区也没关系,反正就是不能停在这里。”
她抓住他的手腕。这次他没有再把手缩回去了。
那一层楼,他们爬了好久好久。孤儿停下来好几次,靠在栏杆上,眼睛盯着下一级楼梯。他头上还是继续冒出鲜血,流到他脖子上。茱丽叶拼命跺脚,暗暗咒骂自己,为什么要干这种傻事。太傻了。
再上几级楼梯就到平台了。她让孤儿继续慢慢爬,自己一个人先走上平台,进门去检查土耕区。从资讯区接下来的那条电线一路延伸到最里面。那是很久以前留下来的,可能是像孤儿这样的人躲在这里想办法苟延残喘。茱丽叶探头看看里面,发现植物灯没有亮。
“孤儿?我要去打开植物灯的计时器,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
他没吭声。茱丽叶推开门,想把刀子插进脚边的网格铁板里,可是手抖得太厉害,根本对不准网孔。这时候,她注意到身上衣服散发出一股橡胶的焦味,仿佛身上被火烧过。
“我来。”孤儿顶住门,背靠着门板坐下来,把门板顶在栏杆边。
茱丽叶把刀子抱在胸口:“谢谢。”
他点点头,挥挥手,然后眼睛就闭上了。“我要喝水。”他舔舔嘴唇。
楼梯井的灯光勉强只能照到土耕区的门厅,再往里面走就是一片漆黑了。远处传来水循环马达的声音。几个礼拜前,她在上面的水耕区听过同样的声音,当时她吓坏了,但现在她已经知道那是什么声音。那个声音代表有水可以喝。有水和食物,说不定还找得到干衣服可以换。现在,她只需要把灯点亮,就什么都看得到了。她暗暗咒骂自己,为什么没有多准备一把手电筒,为什么那个装补给品的袋子会被偷走。
她翻过十字旋转门之后,整个人就隐没在黑暗中。还好,这里面的路她很熟。这几个礼拜来,她和孤儿在改装抽水机的时候,都是靠着这里面的东西过活。茱丽叶想到底下那部大抽水机。她已经帮那部抽水机接上了电线,而现在,她开始想到,不知道电线有没有接好。如果刚刚她上来之前,先打开平台上的开关,不知道抽水机会不会运转?当然,现在想这些有点不切实际,因为两个人现在都还没脱离险境,不过,就算她没办法活着亲眼看到抽水机启动,内心深处她还是很渴望地堡的水能够抽干。刚刚在水底下吃了不少苦头,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那一切变得很遥远,仿佛像一场梦。但不管怎么样,她还是希望自己不是白忙一场,希望孤儿并没有白白受伤。
她走路的时候,两腿互相摩擦,身上的湿衣服“嗞嗞”作响,每次抬起脚都会发出“扑哧”一声。她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拿刀举在前面。走到这里,她开始感觉到一股残留的热,显然,植物灯刚关掉没多久。她忽然很庆幸,还好自己现在已经不是站在外面的楼梯井。现在,她感觉舒服多了。她的眼睛已经渐渐适应里面的黑暗。她想找一些吃的东西,找一些水,找一个可以安心睡觉的地方。她暗暗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走到中段楼层的保安分驻所。在这里,他们可以找一些防身武器,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到了明天,孤儿一定会比较有体力。他一定要有体力。
来到走廊尽头,茱丽叶在黑暗中摸索,摸到了控制室的大门。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打开门里的电灯开关,但开关一直都是开着的。已经好几十年没动过了。
她摸索着走到控制室里面,刀子举在前面,过了一会儿,她来到墙边,刀尖刮到控制箱。茱丽叶手伸到半空中,去摸天花板垂下来的那条电线,然后沿着那条电线摸到计时器,接着又摸到定时转钮,慢慢转了一下,转钮立刻发出嘀嗒声。
这时候,她听到外面温室里整排的继电器陆续发出啪的一声,然后植物灯开始亮起来,要等几分钟才会全亮。
茱丽叶走出控制室,走向外面的苗圃。这里有很多长长的苗圃,苗圃间有好多条走道。比较靠外面的苗圃,果菜都已经被拔光了。她走进其中一条走道,两边苗圃里的果树长得太茂密,枝叶横跨到走道上。她一路穿过枝叶,走向水循环马达。
她要倒一些水给孤儿喝,而她自己想借着灯光取暖。她嘴里喃喃嘀咕,祈祷灯光快点亮起来。四周光线昏暗,飘散着淡淡的雾气,感觉上很像外面乌云密布的早晨。
她经过一片荒废已久的豆子苗圃,随手从茎藤上摘了一个豆荚,把豆子塞进嘴里。马达声越来越大,开始把水输送到喷洒水管。茱丽叶嚼嚼豆子,吞下去,然后翻过栏杆,来到马达旁边的空地上。
由于她和孤儿常常跑到这里来喝水,把水灌进水壶,所以这里的泥地被他们踩得很结实,呈现出一种深暗色,几个杯子散落一地。茱丽叶蹲到马达旁边,挑了一个高高的玻璃杯。头顶上的植物灯开始慢慢亮起来,她仿佛已经感觉得到灯的热度。
她抓住马达底下的排水孔螺栓,用力转了几圈。马达里水压很大,水立刻就喷出来。她拿着杯子凑在螺栓底下,免得水一直喷出来。水喷进杯子里一阵“哗啦啦”响。
她装满了一杯之后,先拿另一个杯子去接水,然后端起那杯水一口喝干,牙齿间卡到一些砂砾。
两杯都装满水之后,她把杯底压进泥土里,这样才不会翻倒。接着,她把那颗螺栓转紧,慢慢的,底下不再喷水了。茱丽叶把刀子夹在腋下,端起两个杯子,走到栏杆前面,先把杯子和刀子放到外面,然后腿跨到栏杆上,翻身过去。
现在,她得赶快找个什么东西来穿,身体才会暖和。她拿起刀子,杯子留在原地,走向转角。那里有几间办公室,还有一间餐厅。她还记得,她刚到第十七地堡的时候穿的第一件衣服:一条桌布,中间挖一个洞。她绕过转角的时候,忍不住笑起来,因为她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退步,这几个礼拜忙了半天,结果好像又回到原点。
两座苗圃区中间那条长长的走廊一片昏暗,天花板上有整排的电线和水管,有些地方显然施工很仓促,电线和水管从天花板垂吊下来,沿着走廊形成一段段的波浪形状,一路延伸向里面远处的苗圃。
茱丽叶看看办公室里面,结果看不到什么东西可以披在身上,没有工作服,没有窗帘。她走向餐厅,正要进门的时候,忽然听到旁边的苗圃好像有什么声音。好像是“咔嚓”一声。那是继电器的声音吗?也许是继电器卡住了。
她沿着走廊看过去,看到那片苗圃区。那里灯光很亮,很温暖。也许那边通电比较快。她沿着走廊走向那片苗圃,仿佛苍蝇飞向灯光。想到等一下就可以把衣服烘干,身体很快就会暖和,她兴奋得手臂上全是鸡皮疙瘩。
她走到苗圃区边缘,这时候,忽然又听到别的声音。一种“嘎吱”声,好像金属摩擦的声音。可能另一台水循环马达启动了。她和孤儿一直没有去检查其他的水循环马达。他们只有两个人,第一个苗圃区已经够他们吃喝了。
茱丽叶吓了一跳,立刻转身看后面。
在这座废弃的地堡里,如果她想找地方落脚过活,她会选择哪里?资讯区,因为那里有电?还是这里,有水有食物?她想象得到,有一个像孤儿那样的人在战火中幸存下来,挣扎求生,在这里躲了好几年。也许他听到空气压缩机的声音,所以到下面去检查,结果吓到了,拿东西打孤儿的头,然后就跑了。说不定他看到那个袋子,就顺手拿走了。不过,也可能袋子摆在栏杆边,他不小心踢到,就从栏杆底下掉出去,沉到底下的机电区。
她把刀子举在前面,沿着走廊在枝叶间穿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这里的植物太过茂密,应该不是很吸引人的地方,也看不出摘采的痕迹。看到这个,她心情有点矛盾。一方面,她希望自己猜对了,刚刚那个声音没什么特别,这几个礼拜来常常都听得到。但另一方面,她又很希望找到这个像孤儿一样的人。她很想跟他碰面,免得走到哪里都要提心吊胆,不知道那个人躲在哪里。
问题是,万一不只一个人呢?一大群人有办法在这里撑那么久吗?如果人很多,有可能察觉不到吗?这座地堡很巨大,不过,她和孤儿已经在最底下待了好几个礼拜,常常在这个土耕区进进出出。所以,如果有的话,应该只有两个人,一对老夫妇,不会有太多人。孤儿说过,那个人年纪和他差不多。所以,应该是一对老夫妇。
她脑海中思绪起伏,想象到各种不同的情况,而且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怕的。她一直在发抖,但情绪却很高亢。她手上有刀。茂密杂乱的枝叶划过她的脸。茱丽叶在枝叶间穿梭,心里明白,等一下到了另一头一定会看到一些东西。
这边的苗圃区看起来不太一样,显然有人整理过,看起来很整齐。茱丽叶忽然感到一阵恐惧,但也松了一口气,两种矛盾的情绪像螺旋梯一样盘旋缠绕。她不希望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不希望看到偌大的地堡空荡荡的杳无人烟。但另一方面,她也不希望自己遭到攻击。一方面,她很想大喊,告诉那个人,她没有恶意。但另一方面,她又不自觉地紧紧抓住刀子,紧张得牙齿猛打战,很想转身就跑。
过一会儿,她已经走到苗圃区最里面,走廊前面是个转角,一片漆黑。她靠在墙角探头去看,里面是她从来没去过的地方。这边是土耕区的另一头,笼罩在一片黑暗中,远处隐约看到灯光,可能是另一片苗圃区。
她很确定,这里有人。她感觉得到有人在监视她,感觉有人在说悄悄话。这几个礼拜来,她一直都有这种感觉。但此刻,这已经不是幻觉了。她已经不再困惑,也不会再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手上拿着刀,她知道自己可以挡住这个人,保护后面手无寸铁的孤儿。她慢慢往前走,鼓起勇气走进这条黑暗的走廊。两边是一间间的办公室和品尝室。她一手扶着墙摸清方向——
接着,茱丽叶忽然停下脚步。不太对劲,好像有什么声音?是有人在哭吗?她转身走回前一间办公室门口,眼前一片漆黑,忽然意识到这扇门关着。整排走廊的办公室,只有这一间门关着。
她往后退了一步,蹲下来。她听到里面有声音。她很确定。好像是啜泣声。她抬起头看看天花板上的一排电线。在昏暗的光线中,她看到有一条电线分叉出来,从门上方的墙上穿进房间里。
茱丽叶凑近门,蹲下来耳朵贴在门上。没有声音。她伸手抓住门把,感觉门锁住了。门怎么可能锁住,除非——
那一刹那,门忽然“哗啦”一声被拉开,而她的手还抓在门把上,整个人被拖进黑漆漆的房间里。接着,她看到眼前好像有什么亮亮的东西闪了一下,然后有人扑上来压在她身上,拿那个东西要打她的头。
茱丽叶往后一倒坐到地上,这时候,一团白亮亮的东西从她面前挥过去,接着,一把沉重的扳手打在她肩上,把她打倒在地上。
茱丽叶痛得大叫一声,但房间里忽然传来尖细的惊叫声,压过了她的叫声。她举起刀子往前一挥,感觉好像割到那个人的腿。那把扳手立刻掉到地上,接着她又听到更多人惊叫。茱丽叶立刻从门口跳开,站起来按住肩膀。她本来以为那个人会扑过来,没想到那个人竟然往后退开,一条腿一跛一跛的。是一个男孩子,大概十四岁或十五岁。
“不要动!”茱丽叶举刀对着他。那男孩瞪大眼睛,一脸惊恐。一群孩子抱成一团躲在里面的墙边,地上有一张破床垫和几条毯子。他们紧紧抱在一起,眼睛盯着茱丽叶。
茱丽叶感到极度困惑。她忽然觉得自己犯了大错。其他人呢?大人呢?她仿佛感觉到后面黑漆漆的走廊上正有人走过来,准备要攻击她。这些是他们的孩子。他们为了保护孩子,把他们锁在里面。那个妈妈很快就会回来找她算账,因为她侵犯了他们的家。
“其他人呢?”她手抖得好厉害,一方面是因为她很冷,一方面也是因为困惑和恐惧。她仔细打量房间里所有的人。发现攻击她的那个男孩就站在她面前,他是年纪最大的一个。另外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坐在一条毯子上,而一个更小的女孩赖在她身上,旁边还有另外两个小男孩。
那个大男孩低头看看自己的腿,他绿色工作服的裤子上染上了一片血。
“你们总共有几个人?”她往前跨了一步。她很害怕,但那些孩子显然比她更害怕。
“走开!放过我们!”那个大女孩尖叫着。她怀里好像抱着什么东西,而旁边那小女孩整个脸埋在她大腿上,仿佛以为这样别人就看不见她。另外那两个小男孩则是愤愤地盯着茱丽叶,但一动也不动。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她问他们。她举刀对着那大男孩,但她立刻就想到,拿刀对着一群小孩子好像很蠢。那男孩一脸困惑地看着她,仿佛听不懂她的问题。那一刹那,茱丽叶忽然明白了。这座地堡可能接连十几年都在打仗,人跟人之间早就失去了信任。
“你们是在这里出生的,对不对?”
没有人回答。那男孩皱起眉头,一脸困惑,好像觉得很奇怪,她怎么会问这种问题。茱丽叶转头看看后面。
“你们的爸妈呢?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还要多久?”
“他们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回来了!”那女孩尖叫着,全身紧绷,涨红了脸,“他们死了!”
话说完了,她还张着嘴,下巴在颤抖,脖子上青筋暴露。
那大男孩转头瞪了她一眼,仿佛想叫她闭嘴。茱丽叶一直告诉自己,他们只是小孩子。她知道,这里一定还有大人。攻击孤儿的是大人。
然而,她不由自主地看着地上那把扳手。那是孤儿的扳手。上面锈痕累累,一眼就认得出来。可是,怎么可能?孤儿不是说——
那一刹那,茱丽叶忽然想通孤儿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到现在孤儿还是认定自己只有十几岁,所以他才会说攻击他的人年纪跟他一样,跟眼前这个大男孩一样。他就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开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日子。那么,最底层的幸存者是不是最近几年才死掉的?他们是不是也留下了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茱丽叶问那男孩。她拿刀的手垂下来,摊开另一只手让他看。“我叫茱丽叶。”她说。她本来想说她是从另一座地堡来的,但她怕会吓坏这几个小孩子。
“瑞克森。”那男孩咆哮着说,然后挺起胸膛,“我爸爸是水电师傅瑞克。”
“水电师傅瑞克。”茱丽叶点点头,转头看看墙边那堆生活用品和垃圾,还有她那个被偷的袋子。她注意到她要换的衣服从袋口露出来。她的毛巾一定在里面。她慢慢走向那个袋子,眼睛盯着床垫上那几个孩子。他们小心翼翼地注意那个大男孩的反应。
“好了,瑞克森,你们赶快把东西收拾一下。”茱丽叶蹲到袋子旁边,手伸到里面翻找毛巾,很快就找到了。她把毛巾拿出来,擦擦头发,忽然觉得很舒服。不能把这些孩子丢在这里。她把毛巾披在脖子上,转头看看另外那几个孩子。他们都盯着她。
“赶快去啊。”她说,“赶快去收拾一下。你们不能这样过日子——”
“不用你管。”那大女孩说。不过,另外那两个小男孩倒是从床垫上站起来,准备去拿那堆东西。他们看看那女孩,然后又看看茱丽叶,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们走开,回你们自己的地方。”瑞克森说。这两个大孩子似乎很互相依赖,很能彼此鼓舞,“还有,把你们那台吵死人的机器拿走。”
原来是这么回事。茱丽叶记得,当时那台压缩机被推倒在地上,而且被打得伤痕累累,孤儿都没被打得那么惨。她朝那两个小男孩点点头。他们看起来大概只有十到十一岁。“去呀。”她对他们说,“我需要你们帮忙扶我的朋友回家。我们那里有好吃的东西,有电可以用,还有热水。赶快去收拾东西——”
这时候,那小女孩忽然大哭起来,哭得很凄厉。茱丽叶刚刚在外面的走廊上听到的,就是这种哭声。瑞克森忽然开始踱来踱去,眼睛一下瞄瞄她,一下瞄瞄地上的扳手。茱丽叶撇开他,走向床垫,准备去安慰那个小女孩,但她很快就发现,那小女孩并没有在哭。
那大女孩怀里好像抱着什么东西,那东西会动。
茱丽叶走到床垫旁边,忽然愣住了。
“老天。”她轻轻嘀咕了一句。
瑞克森忽然朝她走过来。
“不要过来!”她举刀对着那男孩。他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伤,于是就不敢动了。那两个小男孩本来正在整理袋子,这时候也吓得不敢动。那一刹那,所有的人都一动也不动,只听到那婴儿号啕大哭,在女孩怀里动个不停。
“那是婴儿吗?”
那大女孩忽然身体一扭背向茱丽叶。这是妈妈本能的动作,可是,这女孩好像还不到十五岁。茱丽叶很难想象十五岁就能生小孩。她心里想,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地堡的女人一出生就要植入避孕器。她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自己屁股后面,仿佛想去摸那个避孕器。
“你赶快走啦。”那大女孩嘀咕着说,“没有你我们不是一直都活得好好的。”
茱丽叶放下刀子。放下刀子感觉怪怪的,可是,手上拿着刀走向床垫上的女孩,感觉更奇怪。“我可以帮你。”茱丽叶说,然后转身对着那大男孩说:“我从前在照顾小婴儿的地方工作过。来,让我看看——”她朝那大女孩伸出双手。那女孩更畏缩了,身体更往内扭,不让茱丽叶碰孩子。
“好,好,不要紧张。”茱丽叶摊开双手,“不过,你们不能再这样过日子了。”她朝那两个小男孩点点头,然后转头看着瑞克森。瑞克森还是站在原地没动。“不管是谁都不应该这样过日子。就算是世界末日也不应该这样。”
她不自觉地点点头,并已经下定决心:“瑞克森?去收拾你的东西,先拿生活必需品。过些时候我们再回来拿别的。”接着她朝那两个小男孩点点头。她注意到他们裤子膝盖的部位都已经破了,膝盖上满是污泥。两个小男孩看她这个动作,知道她是要他们继续整理东西。他们显然很希望有大人出面来发号施令。他们似乎不太喜欢哥哥指挥他们。瑞克森可能是他们的哥哥。
“你们叫什么名字?”茱丽叶坐到床垫上,和两个女孩坐在一起。那几个男孩则是忙着整理东西。她亲眼看到十几岁的女孩子竟然生了孩子,心里很震惊,但她还是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小婴儿号啕大哭,显然是饿了。
“我是来帮你们的。”茱丽叶对那女孩说,“孩子可以让我看看吗?是男孩还是女孩?”
那大女孩似乎比较不害怕了。她掀开毯子,露出里面的小婴儿。小婴儿眼睛眨个不停,噘着嘴,手朝妈妈挥个不停,看起来好像只有几个月大。
“是女孩。”她轻声说。
另外那个小女孩紧紧抱住大女孩,转头偷瞄茱丽叶。
“你帮她取名字了吗?”
她摇摇头。“还没。”
这时候,瑞克森好像跟那两个小男孩说了什么,叫他们不要吵。两个小男孩好像在抢什么东西——
“我叫艾莉丝。”那小女孩说。她终于从那大女孩身后探出头来。艾莉丝指着自己嘴巴,又说:“我牙齿在摇。”
茱丽叶忽然笑起来:“我也可以帮你把牙齿弄好,如果你愿意让我帮忙。”说着她伸出手揉揉那小女孩的手臂,那一刹那,她忽然回想起小时候的情景。在爸爸的育儿区,她看过很多一脸忧虑的爸妈,看过很多可爱的婴儿,看到过那些爸妈脸上洋溢着希望和梦想。那是他们辛辛苦苦抽签得来的。接着,茱丽叶忽然想到自己的弟弟。她的弟弟甚至没机会来到这个人世。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热泪盈眶。这些孩子吃了多少苦头?孤儿最起码还曾经有过正常的生活。他最起码知道什么叫做安心的过日子。这五个孩子是怎么长大的?他们经历过什么?她忽然觉得他们好可怜,甚至产生一种病态的念头,巴不得他们根本没出生——
但她很快就挥开那个念头。她很愧疚,自己竟然会有这种念头。
“我要带你们离开这里。”她对那两个女孩说,“你们赶快收拾一下东西。”
其中一个小男孩走到她面前,把她的袋子放到地上。他已经把她的东西全部放回去了,而且跟她说对不起。这时候,茱丽叶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嗞嗞”声。
接下来呢?
她拿毛巾擦擦嘴,看着那两个女孩不太情愿地开始收拾东西。她们互看了一眼,好像不太确定这样做对不对。这时候,茱丽叶又听到她袋子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用刀柄拉开袋子的拉链。这几个孩子住的地方跟猪窝一样,说不定有老鼠躲进袋子里。她仔细一听,发现那是有人说话的声音。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立刻丢掉毛巾,手伸进袋子里翻找。里面有工具、有水瓶、一套工作服和几双袜子。接着,她摸到无线电。是孤儿在呼叫她吗?不可能。另一台无线电在她的防护衣里,早就坏掉了——
“你怎么样了。”无线电里传出声音,“茱丽叶,你在那里吗?我是沃克。老天,赶快告诉我你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