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茱丽叶并没有上楼到她的办公室。她直接走下五层楼,到高段楼层的土耕区参加马奈斯的葬礼。副保安官的死,不需要立案建档,也不需要进一步调查。他们需要做的,就只是把他那苍老疲惫的躯体埋进深深的土壤中,让他分解成养分,滋润作物的根。此刻,站在人群中,心里想的却是需不需要帮他建立一个档案。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当保安官还不到一个礼拜,她已经开始把档案夹当成一种鬼魂栖息的地方,上面有名字,有数字,生命被简化为二十张左右的再生纸,而那满是杂色斑纹的粗糙纸面上有黑墨水写成的文字,述说着死者的悲哀故事。
葬礼进行了很久,可是却不会让人感到冗长。旁边还看得到一座微微隆起的小土堆,詹丝就埋在里面。他们两人很快就可以在泥土中融为一体,然后化为一株株果菜,而地堡里的人就可以靠这些果菜继续活下去。
接着,牧师和他的学徒在人群中穿梭,分送番茄。茱丽叶也拿到了一个肥美的番茄。她仿佛看到他们两个身上裹着红布,渐渐越走越远,一路尽情吟唱,抚慰彼此的灵魂。茱丽叶咬了一口番茄,红红的汁液溅到她衣服上。她嚼了几下,吞下去。她尝得到番茄的甜美,然而,那却只是一种味觉的反应,事实上,她无法真正感受到那甜美的滋味。
葬礼已经接近尾声,他们必须开始把土铲进墓穴里。这时候,茱丽叶转头看看四周的人群,心里忽然想到,不到一个礼拜,地堡上层有两个人死了,而底下的楼层还有另外两个人也死了。这真是她有生以来最可怕的一个星期。
不过,也可以说很美好,就看你从什么角度看。她注意到那些还没生孩子的夫妻,他们咬番茄的时候特别有劲,而且手牵着手,心里默默盘算。葬礼结束后,很快就要进行抽签,但茱丽叶心里却很不以为然。她总认为,不管有没有人死,抽签都应该在每年的同一个日子进行,这样感觉上比较自然。
然而,葬礼的仪式是一种捍卫家园的象征:埋葬死者的同时,从泥土中摘取果实,这意味着生命在此生生不息。那是生命必然的历程,大家应该要懂,要尊重,要珍惜。人死了,把生命的力量留在土壤中,创造出新的生命,而且把自己曾经占用的空间留给下一代。我们出生,我们学习,再把自己学到的一切传给下一代,然后离开人世。生命的传承,生生不息,但一个生命的痕迹却很快就会随着死亡而消逝,也许,会记得你的,恐怕只有那个继承你知识技能的人,或是他的继任者。
墓穴的土还没填满,大家就开始走到土耕区的边缘,把吃剩的果核丢进一个土坑里。茱丽叶也凑过去,把吃剩的番茄丢进那个堆满五颜六色果皮残渣的土坑里。牧师的助手站在旁边看,手中那把巨大的铲子撑在泥土里。所有的人都丢完之后,他开始把土坑掩埋起来。土坑外面散落着一些没丢准的果核,他就连同泥土一起铲进土坑里,在地面上留下一个土堆。过些日子,浇过几次水之后,那深暗肥沃的土堆就会慢慢降低,化为平地。
葬礼结束后,她开始爬楼梯回办公室。尽管她自认体力不错,而且还颇为自豪,但爬了几层楼之后,她的腿开始感到吃力。问题就在于,爬楼梯和别的运动不一样。从前,她有办法用巨大的扳手转开生锈的螺栓,而且耐得住长期加班熬夜,然而,爬楼梯显然是另一回事。她认为那是违反自然的。人类天生不适合爬楼梯。她甚至觉得奇怪,地堡为什么会设计这么多层楼。以人的天性,应该比较习惯在同一层楼活动吧。可是没多久,她看到一个运送员飞也似的冲下楼,和她擦身而过,而且还微笑着向她打招呼。看着他那年轻的脸,看着他那强劲有力的双腿在铁梯板上飞跃,她忽然又有点怀疑,也许是她自己缺少训练吧。
后来,当她终于回到大餐厅时,已经是吃午饭的时间了,餐厅里人声喧哗,还有铁叉铁盘叮叮当当的撞击声。来到办公室前面,她发现门口那堆文件又堆得更高了,另外,旁边还多了不少东西。一个塑胶盆装的小盆栽,一双鞋子,还有一小尊用不同颜色电线编织成的小塑像。她站在门口,仔细打量那些东西。由于她没有家人在身边,所以,她必须好好思考一下,什么东西该送给谁。东西一定要送给最需要的人。地上有好几张卡片,她弯腰捡起其中一张,发现字是用蜡笔写的,有点潦草。她猜得出来,一定是学校上工艺课的时候,老师教小朋友做吊唁卡给马奈斯副保安官。看到这样的卡片,比参加葬礼更令她感到悲伤。她擦掉眼角的泪水,暗暗咒骂那些老师,为什么要让小朋友这么早就开始体验死亡的伤痛。
“放过那些小孩子吧。”她嘴里喃喃嘀咕着。
她把卡片放回地上,努力让自己恢复冷静。她忽然想到,说不定,马奈斯副保安官会喜欢这些卡片。他是一个很纯真的人,虽然已经衰老,却还保有一颗赤子之心。心,是他体内唯一没有随着岁月衰老的器官,因为他的心一辈子深藏着。
接着,她走进办公室,赫然发现有人在里面。那是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人,坐在马奈斯副保安官桌前,眼睛盯着电脑。她一进门,那个人立刻抬起头来看她,对她笑一笑。她正要开口问他是什么人,忽然看到白纳德从羁押室里走出来,手上拿着一个档案夹,脸上堆满笑容。内心深处,茱丽叶一直不肯承认他是代理首长。
“葬礼进行得怎么样?”他问。
茱丽叶走到办公室一走,一把抢过他手中的档案夹。“请不要随便拿东西。”她说。
“随便?”白纳德大笑起来,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这案子不是早就结了吗?我正打算拿回我办公室去归档。”
茱丽叶低头看看档案,发现是霍斯顿的档案。
“你应该明白你是归我管的,对吧?詹丝找上你的时候,难道你都没有先看看‘公约’吗?”
“我一定会常常提醒自己,你是我的顶头上司,免得忘记。谢了。”
说完,茱丽叶撇下他转身走开,回到办公桌。他还站在羁押室门口,铁栅门没关。她把档案夹放进最上层的抽屉里,然后瞄了电脑一眼,发现随身碟还插在电脑前面。接着,她抬头看看办公桌对面那个人。
“请问你是?”
那个人立刻站起来,椅脚摩擦瓷砖地面发出“嘎吱”一声。那是很熟悉的声音,茱丽叶潜意识里还是觉得那是马奈斯的椅子。
“你好,我是彼得·贝尔宁。”他向她伸出手,茱丽叶只好和他握握手。“我刚刚已经宣誓就任了。”他把胸前的警徽拿下来,举到茱丽叶面前让她看。
“保安官本来是应该要彼得来接任的,不是你。”白纳德说。
茱丽叶猜不透他说这话是甚么意思,用意是什么。“有什么事需要我来处理吗?”她伸手指着自己的办公桌问白纳德。她办公桌上那堆档案,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直都没动,因为她一直在忙着处理马奈斯的事。“如果有的话,那就交给我,我会放到那堆档案最底下,等过一阵子再处理。”
“我交给你的东西,不管是什么,你都要优先处理。”说着他拍拍那堆档案。最上面的档案就是詹丝的档案,“还有,我并没有叫你到我的办公室去,而是亲自上来找你开会,这算是很给你面子了,明白吗?”
“开会?开什么会?”茱丽叶自顾自忙着整理桌上的文件,头也不抬地问了他一句。她心里暗暗希望,他看到她这么忙,说不定会很识相地自己走开。她巴不得他赶快走,这样她就可以把那些被她撇在一边没动的档案全部丢给彼得。
“是这样的,最近这几个礼拜,有不少人被……‘替换’。从来没看过这种现象,至少,自从上次暴动以来,没见过这么频繁的。如果我们不能携手合作,这样下去恐怕很危险……”说到这里,他看到茱丽叶正要拿走桌上的一个档案夹,立刻伸出一根手指按住,不让她拿。茱丽叶立刻抬头看着他。
“大家渴望安定。大家都希望明天起床的时候,一切都可以跟昨天一样。他们渴望这种安全感。目前,我们刚清洗过镜头,而且又失去了很多人,所以,大家都免不了情绪有点失控。”说到这里,他伸手指着马奈斯桌上那些档案,然后再指向茱丽叶桌上的档案。她对面那个年轻人一直盯着那些档案,满脸狐疑警戒的神色,仿佛很担心她会把更多档案塞给他,让他忙不完。“而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打算宣布大赦,不再追究目前所有的犯罪案件。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鼓舞地堡全体居民的士气,但另一方面也是想清掉旧案,帮你们两位减轻负担,这样你们办案的压力才不会太大。”
“清掉旧案?”茱丽叶问他。
“没错。你看看,这一大堆档案不都是酗酒闹事的案子吗?来,我们看看这是谁?”他拿起一个档案夹,看看上面的姓名标签,“噢,原来是毕肯斯,这次他又闯了什么祸?”
“他把邻居家的老鼠吃掉了。”茱丽叶说,“那是人家养的宠物。”
彼得·贝尔宁咯咯笑起来。茱丽叶瞄了他一眼,忽然想到他的名字好像很熟。接着,她想起来了。不久前她曾经在某个档案里写了一份备忘录,里面提到过这个名字。这年轻人其实还只是个大孩子,是审判官的学徒。看他那模样,她实在很难想象他竟然会是审判官的学徒。他看起来比较像资讯区那种类型。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养老鼠好像是违法的。”白纳德说。
“没错。你手上那个档案,他是原告,他反控那家人违法——”她翻找了一下桌上的档案夹,“他被告的案子在这里。”
“我看看。”白纳德伸手去拿那个档案,然后把两个档案夹一起丢进她的垃圾桶,里面的文件散落出来,和垃圾桶里其他的废纸混在一起。垃圾桶里的纸都是准备要送去回收再造的。
“宽恕罪过,遗忘仇恨。”他搓搓双手,拍掉上面的灰尘,“我打算用这句话来做竞选口号。这正是地堡居民需要的。在这个混乱的时刻,我们要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展望未来!”他用力拍拍她的背,朝彼得点点头,然后就转身走向门口。
“竞选口号?”他还没走出去,她忽然叫住他。那一刹那,她忽然想到,这所有的档案当中,有一个案子他本身就是主嫌犯。
“没错。”白纳德头也不回地说。接着他抓住门框,转头盯着她。“经过慎重考虑之后,我决定要竞选首长,因为没有比我更适合的人选。而且,在我担任首长的时候,我还是可以继续兼任资讯区的负责人,完全没有妨碍。事实上,目前就是这种状况!”他朝她眨眨眼,“这就叫安定,明白吗?”说完他就走了。
那一整个下午,甚至一直拖到晚上,茱丽叶一直在交代工作给彼得·贝尔宁。目前,她最迫切需要的是找个人去处理民众的报案,接听无线电。从前,这原本是霍斯顿的工作。他负责的范围是地堡上层的四十八楼,只要从无线电听到通报,说哪里有人发生冲突,他就必须马上赶到现场。马奈斯副保安官会找上茱丽叶,就是要她来担任这种角色,因为她比较年轻,腿比较有力。另外,他也曾经提到过,年轻漂亮的女性可能“比较符合民众的期待”。不过,茱丽叶认为他还有别的目的。她怀疑,马奈斯希望她常常往外跑,是因为这样一来他就有时间可以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抱着那个档案,思念档案里那个人。她很能体会他那种渴望。所以,她塞了一份清单给彼得·贝尔宁,然后打发他回家。清单上有好几户人家和商店的地址,他明天必须去看看。这样一来,她就会有时间打开电脑,看看前天晚上用程序搜寻出来的资料。
拼字检查程序搜寻出来的结果非常奇怪。里面并没有很多她本来以为会看到的名字,反而是一大堆看起来很像密码的文字——奇怪的标点,奇怪的空格,还有一种奇怪的插入字。那都是她认识的字,可是位置不对。这些大量的文字都是从霍斯顿家里的电脑找出来的,而且档案的时间集中在最近这三年。时间上是吻合的,因为霍斯顿的太太是三年前死的。不过,真正引起茱丽叶注意的,是那些资料都储存在很深层的子目录里,有些甚至深达十几层。感觉上,好像有人极力想把那些资料藏起来,可是却又很怕遗失,所以拷贝了好几份,分别藏在不同的档案里。
茱丽叶猜,那些资料很可能是用密码写成的,而且很重要,虽然她还猜不透那到底是什么。她撕了几小块面包,蘸了一点玉米酱,然后把那些资料汇整成一个档案,用电子邮件寄到机电区。说不定底下有人够聪明,可以破解这些资料。比如老沃克。接下来一整个钟头,她一边咬着面包,一边继续思索她刚刚找到的线索。那都是从霍斯顿最后三年的档案中过滤出来的。问题是,目前还很难缩小范围,锁定某些档案。她还无法分辨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毫无关联的。不过,心理崩溃的人,所作所为都可以归纳出某种模式。她可以循着这种模式去追查,因为她认定霍斯顿就是一个心理崩溃的人。那过程是渐进的,而且很漫长,但几乎可以说是无可避免的。他太太死了,那就仿佛发电机的密封垫和衬垫破裂,而霍斯顿整个人就像机器一样解体了。这一切,归根究底,可以追溯到她的死。
她最先注意到的是,霍斯顿办公室的电脑完全看不到那些奇怪的资料。所以,霍斯顿显然是个夜猫子,常常在家里忙到三更半夜,就像她一样。她又发现了她和他之间的另一个共同点,于是,她更好奇了,更执迷于探索这个人。另外,现在她只需要检查他家里那部电脑的资料,那意味着,有一大半的资料就可以略过不管了。显然,他把绝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调查他太太的死因,而这也和茱丽叶目前的状况一样。现在,茱丽叶也是把全部精力都用来调查他的死因。而这,就仿佛是她和霍斯顿之间一种无可言喻的深深的默契,把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此刻,她正在调查的,是上次自愿出去清洗镜头的人,而当年霍斯顿调查的人,也是同样故意触犯禁忌,自愿到外面面对死亡。
这时候,茱丽叶发现这些共同点里有一个很诡异的地方。她找到线索了。霍斯顿的太太艾莉森似乎就是那个发现秘密的人。艾莉森看到了某种东西,发现旧的服务器里隐藏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而霍斯顿也是透过同样的方式找到艾莉森的秘密,而现在,茱丽叶也是因为看到同样的东西才找到了线索。那是一些被删除的电子邮件。她仔细研究他们夫妻之间往返的邮件,发现那些邮件几乎都是在某个时间点才开始大量出现。那个时候,艾莉森刚发表了一份文件,内容是教大家要怎么把被删除的档案救回来。茱丽叶认为这就是最有力的线索。她越来越确定,艾莉森在旧服务器里找到了某种东西,不过,问题在于她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还有,那东西说不定就在眼前这些档案里,然而,就算她看到了,未必认得出来那就是她要找的东西。
茱丽叶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其中甚至还有一个是很荒唐的:艾莉森是不是因为发现霍斯顿对她不忠,所以才气得自愿出去送死?不过,以茱丽叶对霍斯顿的了解,她知道那绝无可能。茱丽叶看了一封又一封的邮件,发现它们最后都指向那些密码般的文字。茱丽叶很不希望那就是最后的答案,因为她根本看不懂那些档案。霍斯顿和艾莉森为什么一天到晚看那些档案?特别是艾莉森。茱丽叶注意到那些档案的动态记录,发现艾莉森每次开启档案,时间都长达好几个钟头,仿佛她看得懂那些密码般的符号文字。在茱丽叶看来,那简直就像另一个星球的文字。
那么,霍斯顿和他太太到底为什么会自愿出去清洗镜头?地堡里流行的说法是,艾莉森忽然莫名其妙冲动起来,发了疯想出去,结果,霍斯顿悲伤过度,最后也步上她的后尘。不过,茱丽叶从来不相信这种揣测。她不相信天底下有巧合这种东西。当初她还在底下的时候,曾经把机器拆掉,修理好再组装回去,可是过没几天却出现新的问题。每次碰到这种状况,她通常都是再把机器拆掉,按照上次修理的步骤重新再来一次,过程中就一定会找到问题出在哪里。而现在,面对眼前这个谜团,她破解的方法还是一样,一个简单明了的推断:他们两个自愿出去,原因是一样的。
只是,她一时还想不出那原因是什么。内心深处,她又有点担心,万一查出真相之后,她自己也发疯了想出去,那怎么办?
茱丽叶揉揉眼睛,低头看看桌上,这时候,她注意到詹丝的档案上摆了一张文件,那是医生交给她的马奈斯的验尸报告。她把那张报告放到一边,拿起底下的一张笔记。那张笔记是马奈斯写的,原本摆在他家里的床头桌上。上面写着:
本来应该是我。
茱丽叶心里想,为什么只写了这么短短一句?还有,他是要写给谁看的?他在地堡里无亲无故,应该就是要给她看的吧,不然还会是谁?她反复看着那短短的一行字,可是实在猜不透那是什么意思。被下毒的不是詹丝的水壶,而是“他的”。这样一来,她的死就成了“过失杀人”案。这是茱丽叶最近才学会的一个字眼。马奈斯曾经跟她解释过一些法律上的细节。如果他们想让这个凶手受到最重的惩罚,那么,他们必须把重点锁定在他意图杀害马奈斯,控告他“杀人未遂”,千万不能以詹丝为主体,因为那会变成“过失杀人”案。也就是说,要是他们能够逮到凶手,将他定罪,那么,如果罪名是“意图杀害马奈斯未遂”,那他就很有可能被送出去清洗镜头。反过来,如果罪名是“过失杀害詹丝”,那他顶多只要服五年劳役。茱丽叶忽然想到,也许马奈斯的心就是被这种渴望报仇的念头吞噬了,扭曲了,最后才会彻底崩溃。他发现根本没机会血债血还,彻底伸张正义。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法律,报仇根本没指望了,再加上他很清楚毒药一直被他带在身上,那种罪恶感,那种痛苦,痛彻心扉,他实在承受不了。他们携手同行,一路上他体贴她,拿水给她喝,没想到毒药却透过他的手要了她的命。想到这一切,他再也活不下去。
茱丽叶愣愣看着手上那张自杀的遗言,忍不住咒骂自己竟然没有半点警觉。她早该料到他会承受不了,早该要特别留意他。她本来可以有所作为,预防悲剧发生。她本来可以多跟他说说话,想办法早点伸出援手。然而,刚上来那几天,她一直忙着学习,努力想适应环境,以至于没有注意到那个人就在她眼前一点一滴地崩溃。而她是他一手带上来的。
她脑海中思绪起伏。就在这时候,屏幕上忽然有个图标亮起来,通知她信箱里有新的电子邮件。她伸手去抓滑鼠,暗暗咒骂自己。几个钟头前,她把一个巨大的档案寄到机电区,一定是邮件档案太大,被退回来。不过,再仔细一看,发现那是她的好朋友史考特寄来的。他现在在资讯区工作,那个装满资料的随身碟就是他给她的。
那封邮件上只写了一行字:“马上下来。”
他为什么突然要她下去?这实在有点古怪。令人猜不透,可是又好像很紧迫,尤其已经这么晚了。茱丽叶关掉电脑屏幕,把电脑插槽里的随身碟抽出来,免得她不在的时候被人看到。接着,她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觉得自己应该把马奈斯的枪带在身上。于是她站起来,走到钥匙柜前面,伸手摸摸那柔软的手枪套腰带。那腰带已经用了好几十年,老旧的皮革面被腰带头压出了凹痕。接着她又想到马奈斯临死前写下的那句话,于是就转头看看他那张空荡荡的椅子。最后,她还是决定不带枪。她朝他的办公桌点点头,接着摸摸口袋,看看钥匙有没有带在身上,然后就匆匆走出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