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大自然中真的出现一种“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那么,以仁爱自许的西方精英们会不会从他们的道德高地后退?
卡尔·伊斯曼把微量的cAMP(环腺苷单磷酸)滴入玻璃皿中,说:
“看,黏菌社会马上就要建立了。”
这是在纽约沃森智能研究所的实验室里。伊斯曼是一位高个子的白人青年,30岁左右,金发,肩膀宽阔,表情生动。他身后有两个女同事,25岁的松本好子身材稍显矮胖,有一双老派日本人特有的短腿。江志丽(英文名字是凯伦·江)大约32岁,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南方女子,细腰,瓜子脸,一头乌黑的柔发盘在头上。
他们用肉眼观察着玻璃皿中微小的黏菌,旁边的大屏幕上则是放大后的图像。黏菌(学名D.Discoideum)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是一个超有机体,或者简直是人类社会在毫米尺度上的演习。它们在湿地上游来游去,各自专心致志地吞食着细菌食物,互不关心,是一群冷漠孤独的流浪者,以直接分裂的方式各自繁殖后代。但一旦食物耗尽,就会有某一个细胞有节奏地发出cAMP,这只先知先觉的细胞就成了黏菌社会的领袖。
不过今天的cAMP是黏菌社会之外的神灵滴入的,那只黏菌“领袖”只是偶然受到命运垂青的傀儡。但其他的黏菌并不知道真相,它们仍按照冥冥中的本能朝那只细胞聚集,同时释放cAMP,形成正反馈,唤醒更多的黏菌来集合。无数黏菌的运动组合成了清晰的螺旋波。
数小时之后,这些黏菌集合成了一个发亮的长着尖头的有机体,有一二毫米长。它们在尖头的带领下开始缓缓爬行,找光,找水,找食物。之后连它们的生殖方式也会改变,它的尖头处将会产生孢子,孢子飞散后产生一群新个体。
江志丽已是第五次观察这个神秘的过程,但她仍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敬畏感。在这种原始的生物中,群体和个体的界限被泯灭了。她记得第一次观察时,导师乔·索雷尔曾对新弟子们有一次讲话,讲话中既有哲人的睿智,也有年轻人才有的汹涌激情——要知道他已经55岁了——志丽几乎在听完这段讲话后立刻就爱上他了。教授那天说:
“请你们用仰视的目光来看这些小小的黏菌。这是宇宙奥秘和生命奥秘的交会。这种在混沌中(是远离平衡态的混沌)所产生的自组织过程,是宇宙及生命得以诞生的最根本的机制。黏菌螺旋波和宇宙混沌中产生的旋涡星云的本质是相同的,只是尺度不同而已。同时,这又是原始智力的自组织过程。单个黏菌谈不上什么智力,它们也确实太简单了,甚至没有神经系统。但只要它们的数量达到某一临界值,形成一个‘社会’或者叫‘大个体’,它就能趋光、趋水,做最简单的但是有预定目的的运动,并启用新的繁殖方式。无数微不足道的个体形成了高一级的智力,动物社会、人类社会也都是如此。”
伊斯曼插话:“教授,这就是你常说的智力的‘外结构’吗?”
“对。还有一个典型的例子是白蚁。它们的个体也十分简单,不过是几条神经纤维连着几个神经节而已。几只白蚁在一块儿搞不出什么名堂,它们只会把土粒搬来搬去。但只要白蚁的数量超过临界值,信息素就把它们组织在一起,它们就能同心协力,令行禁止,建造连人类也为之咋舌的复杂建筑。人们常认为智力是生物体内的、脑(神经节)内的玩意儿,是单独的有封闭边界的东西,这是一个错误。实际上,在任何一种生物社会中,智力都是开放的,个体智力通过种种外结构:信息素、声音媒介等构成一个大整体。”
江志丽记得自己当时说:“人类智力的外结构主要是语言。”
“对。遗憾的是,人们通常只把它看成是一种交流方式,而不是智力结构的有机部分。人类已经把语言发展得尽善尽美,并为此志得意满。实际上这种满足是十分浅薄的。这种智能联系方式十分低效,你不妨随便去观察一副面孔,再试着向别人描述。在这个过程中,首先那个面孔通过光媒介进入你的眼睛,转变成电信号。这一步过程的效率倒是很高的,你头脑中会即时形成一个十分清晰完整的图像。但你怎么能把这个图像完整地搬到另一个人的头脑中?无论你的语言表达能力多么强,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所以我们应在黏菌和白蚁这儿受到启发,开发一种新的高效的外结构。”
当时江志丽笑道:“总不成也用信息素?据我所知人类在进化中已淘汰了大部分外激素,只保留了少量的性激素,它可以使异性情绪稳定,工作效率提高,美国宇航局已注意到在男宇航员中增加女性的比例。”
那天教授兴致很高,笑道:“所以我选择研究生时很注意收几个漂亮的女士。”他收起笑容说:“不,不是信息素,我想这种化学结构难以胜任。为了非常高效快速地在众多人脑中交换信息,恐怕更可能入选的是电磁结构,也可能是量子力学预言的那种‘幽灵式的超距作用’。我们只有摸索着去寻找它。”他又说:“据我所知,斯坦福研究所在中情局的资助下一直在研究超能力,如果它确实存在,那将是很理想的方式——可惜,直到今天还没有确证。”
教授一向偏爱这个试验,他说这个过程能以“固有的神秘唤起科学家的灵感和冲动”,所以今天他让弟子们又重复一次。这次他本人没有参加。这会儿,那个黏菌大个体已爬行到了食物充足的地方,它的尖头发出号令,无数黏菌细胞立即分散,四处游荡,寻找食物,开始了新一轮生命循环。这时已到下班时间,伊斯曼宣布:
“黏菌聚餐会结束,女士们,收拾东西吧。”
他们正要离开试验室时,电话铃响了,松本好子拿起听筒问了一声,便默默递给江志丽。
是索雷尔教授,他邀请江志丽共进晚餐,志丽愉快地答应了。她没注意到好子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嫉恨,她比江志丽早来一年,曾经做过教授的情人。
江志丽回到自己的单人公寓里,仔细地挑选衣服、最后她决定穿那件湖绿色的高领旗袍,到美国后她还没有穿过一次。她站在镜前略施淡妆。现在镜子里是一个娇小典雅的东方女子,皮肤很白,近似西方人的肤色,又远比西方女子的皮肤细腻。黑色长发蓬松飘逸,散落在浑圆的肩头,一双倩雅的丹凤眼,剪裁合体的旗袍更衬出身段的婀娜。她对自己满意地笑笑,拎上女用挂包出门。
教授的黄色大都会型凯迪拉克轿车已经在门外等着。教授仔细打量着她,微笑着说:“凯伦,你真漂亮。”
“谢谢。”
“今天晚上去哪儿?找一个中餐馆?”
“NO,NO,干吗吃中餐呢,我已经吃30年了。如果回国的话还要继续吃下去,为什么不趁现在多尝尝异乡美味呢。”
“好,今天去一家意大利餐馆。”
教授打开车门,请志丽上车。他启动汽车后轻笑了一声,江志丽奇怪地问:
“你笑什么?”
汽车迅速冲出林荫道。索雷尔先用电话向卡勒莫餐厅预订了座位,然后笑着说:
“我刚才想到一位中国朋友,他是北京人,一个很成功的中间商,家产已经逾亿,移民美国也有15年了。现在,他仍然吃不惯西餐,只要儿孙没有在家,‘逮着机会就吃北京炸酱面’。亲爱的江,炸酱面真的有那么美味吗?”他夸张地惊叹着,志丽也笑了。
他们来到卡勒莫饭店的平台餐厅,穿过衣帽间,侍者领班在门口迎候着,教授说:
“预订的两人桌。”
领班殷勤地把他们领到栏杆旁的一张桌子,楼下是碧波荡漾的室内游泳池。教授为女伴斟了一杯矿泉水,问:“还喝点什么?咖啡?威士忌?”
江志丽为自己要了一杯加冰威士忌。侍者送来菜单时,江志丽没有客气,很快点了意大利小牛肉,咖喱鸡块,意大利实心面。吃饭时教授笑道:
“我记得你到美国不足4年吧,你已经非常成功地西方化了。有没有打算留下来?”
江志丽爽快地说:“的确有这个打算。一踏入美国这个移民社会,我就觉得,似乎我天生该在这儿生活。我会努力融入这个社会的,也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我会尽力的。”教授吃着小牛肉,沉思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听说你与中国的丈夫已经离婚?”
江志丽抬起头很快看了他一眼。教授的头发和胡子微见花白,但身体十分健壮,肩头的三角肌饱满坚硬,胸膛宽厚。几次床第之欢后,她对这个强壮的美国男人已经十分依恋。她突然冲动地说:
“对,我对中国的男人已经丧失兴趣了。他们戴着高度近视镜,精胳臂瘦腿;他们在‘单位’里谨小慎微,话到口边留三分;他们住在简陋的楼房,睡的是做工粗糙的木板床,连做爱时都提心吊胆,生怕床板的响声惊动楼下的邻居。这种环境能使人的天性慢慢枯萎。我一直盼着有一个地方能自由自在地宣泄我的天性,现在总算找到了!”
在冲动中说了这些话,她多少有些后悔,低下头默默地吃饭。眼前晃动着那个中国男人的影子,还有3岁的女儿小格格,她对那个男人已经没有留恋了,但是想起女儿天真无邪的目光,仍觉得内疚。
5年前,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公派留学生,但在办护照前却被告知,这个名额已改派他人了。她出身寒微,没有什么背景,在那张无所不在又毫无踪迹的关系网中挣扎、窒息。她到系主任、外事处长、校长那儿大吵大闹,结果到处都撞在冷淡的礼貌上。同在这所大学的丈夫劝阻不住,负气道:
“你是不是想把人得罪完?你不留后路,总该为我留条后路吧!”
那时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也就是从那时起,她萌生了离婚的念头。后来她凭自己的本事考上自费留学,临走时她斩钉截铁地公开宣布:“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走时,丈夫甚至没有去送她。所以,在成为索雷尔的情人时,她没有丝毫内疚。
索雷尔教授用刀叉切着牛排,斜睨着女伴,小心地说:“你知道,我有一个很好的妻子,我们已经共同生活了30年……”
江志丽猛然抬头,恼怒地打断他的话:“不必说了,我绝不会妨碍你的家庭!”教授的话严重挫伤了她的自尊心,她冷冷地说:“我做你的情人,是因为我喜欢你,仰慕你的智慧,并不是想做索雷尔夫人。我们随时可以说再见的。”
教授很尴尬,沉默片刻后,他诚恳地解释道:“请原谅,我绝不是想冒犯你。但我知道中国女子对男女关系看得比较重,她们的观念比较守旧,我不想让你有一个虚假的希望……”
江志丽已经恢复好心境,知道教授的用意是真诚的,便嫣然一笑:“行了,亲爱的乔,不必解释了,从现在起,请你把我当成一个彻头彻尾西方化的女人。我在你这儿得到许多快乐,即使分手后我也会记住它的。”她调皮地低声说:“我们为什么还在这儿浪费时间呢?”
教授愉快地笑起来,他们匆匆吃完,唤侍者结了账,便乘车去教授的寓所。
教授的寓所在寂静的长岛富人区,窗户俯瞰着浩渺的太平洋,两人浴罢上床,教授抚摸着她奶油般的皮肤,赞扬道:“凯伦,你真漂亮!”
江志丽莞尔一笑:“再次谢谢你的夸奖。”
她突然想起,去年回国时,3岁的女儿小格格突然说:“妈妈,你最漂亮,我最喜欢妈妈!”
那时她正在同丈夫协商离婚,这句话几乎使她丧失勇气。即使现在想起来,仍觉心中刺痛。为了摆脱这种思绪,她狂热地吻着情人,两人很快陷入情热中。忽然电话铃响了,索雷尔在接电话前有刹那的犹豫,江志丽轻声揶揄道:“是夫人的电话?你尽管接吧。”
教授拿起听筒,随手摁下免提键:“我是索雷尔,请问是哪一位?”
电话中是一个男人略带沙哑的声音:“请问,你是沃森智能研究所的乔·索雷尔先生吗?”
“对,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请原谅我打扰你,我向《纽约时报》查询一个大脑或智能专家,他们推荐了你。我和儿子之间出了一点奇怪的事情……”
他带着浓重的西部口音,说话不太连贯,索雷尔和江志丽努力听着。那人说:“我有一个6岁的儿子,母亲早去世了。2个月前,我偶然发现儿子能读出我的思想……”
索雷尔急急打断他的话:“你说什么?他能读出你的思想?”
“对,特别是我比较专注地看一幅画面或照片时,他会漫不经心地说,爸爸,你在看妈妈的照片,对吧。但这时他却是在低着头玩,并没有看到我手里的东西。发现这一点后,我有意做了多次实验,结果证明他的确能读出我脑中的东西!”
索雷尔看看江志丽,她仰着头,似笑非笑地听着。那人激动地说:“这个游戏我们已经进行了几十次,绝大部分都成功。更奇怪的是,从前天开始,我也能读出儿子的思想了!我正在厨房做饭,忽然头脑中出现一只沙皮狗,几乎碰到我的鼻子,非常逼真。我急忙跑到客厅,见儿子正盯着邻居家的海豚出神——这是那只沙皮狗的名字,它是偶然闯进我家的。这以后我又实验了几次,证明我确实已经有了儿子的那种能力。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们好像只能传递画面之类的东西。”
索雷尔教授听得十分专注,问:“你可以确认吗?不是错觉或是幻觉?”
“我可以确认,索雷尔先生,我没上过大学,没有什么知识,不过我的神经很健全,不是一个妄想狂患者。”
索雷尔蹙着眉头,与志丽交换着目光。这个消息太出人意料,他一时还难以接受。他有意放慢节奏,缓缓地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和职业呢。”
对方笑了:“噢,是我忘了介绍。我叫马高,儿子叫山提,你大概知道这是印第安人的名字,对,我是一个印第安人,在亚利桑纳州派克县印第安人之家当管理员。”
索雷尔沉思着。他觉得对方文化素质不高,说话不太连贯,但条理分明,显然不是一个精神病人。略为思忖后他说:“谢谢你打来的电话。你能不能来这儿一趟?路费由我支付……噢,不,不,”他忽然改变主意,“还是我们过去吧,我想尽量保持你所处的环境条件,也许你们的特异能力与环境有关。明天我将派一个助手去核实,如果确实的话,我本人随后也去。请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和详细地址。”
志丽递过记事本和圆珠笔,他匆匆记下后说:“行,就这样决定,我们明天派人过去,再次谢谢你的电话。”
挂上电话,他枕着双臂出神,江志丽伏在他多毛的胸膛上,轻声笑着说:“明天让我去吧,我是在盛行特异功能的国家长大,对这种鬼话早就有免疫力了。”
索雷尔皱着眉头,生气地说:“如果这样,就不能派你去。”
“为什么?”
“从事科学研究的人不应有任何框框,而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当然,我此刻也不相信他说的,但在用足够的观测去否定它之前,我们不能事先认定它是谎言。法律上的无罪推定同样适用于科学。”
江志丽也严肃起来:“我会记住你的话,但还是让我去吧。”她开玩笑地说,“我有一个有利条件,中国人和印第安人同属蒙古人种,也许我们之间会有天然的亲近感。”
索雷尔微笑着说:“美国是一个成功的民族熔炉,我想,马高先生不会赞同这种带有种族主义色彩的感情。”
他的笑容温文尔雅,但话语深处却分明带有逼人的寒意。江志丽想不到一句玩笑招来这样的反应。
索雷尔沉默了一会儿,又诚恳地说:“亲爱的江,如果我刚才的话无意中冒犯了你,请你原谅。”教授的诚恳使她很感动,她笑着钻入情人的怀中,表示把那一页掀过去了。教授接着刚才被打断的话题说:
“我有一个挚友在斯坦福研究所,所以我有可靠的消息来源。他们在中央情报局资助下研究超能力,已经整20年了,据说成功率较低,所以中情局在征求了俄勒冈大学著名的心理学家R·海曼之后,中止了这项研究。”他看看江志丽,说,“不过我的看法不同,我认为成功率是一个不值得注意的数据。20年中哪怕只有一个确凿的事例,也值得继续干下去。据那位朋友说,他们的确有过成功的事例。有一次,一个超能力者凭空画出了弗吉尼亚州一个中情局绝密设施的地图,甚至还猜出当天的通行口令。按他们那种严格的测试环境,这绝不可能是偶合或是捣鬼。可惜,这种能力的可重复性太差。”他郑重地叮咛,“所以,最重要的是可重复性!只要有一个可重复的例证,就是重要的突破!”
江志丽再次保证:“我一定努力去做。”
第二天早上,她在纽约机场坐上德尔他航空公司的麦道飞机。不久她就看到连绵不断的落基山脉和著名的科罗拉多大峡谷,峡谷两侧,红黄两色的山崖壁立千尺。空中小姐热情地介绍亚利桑纳州的旅游名胜,除了大峡谷外,还有著名的索诺兰彩色沙漠和几百万年前留下的化石林。
飞机在亚利桑纳首府菲尼克斯降落。江志丽租了一辆银云牌轿车,驱车向派克县开去。
下午她找到那个印第安人之家,它类似一个小型的自然保护区,坐落在一个山弯里。满坡是翠绿的黄松和长叶松,北美红雀和野云雀在林中鸣叫。路口立着一根两米高的木质图腾柱,上面刻着怪异的面孔,不知是印第安人的祖先还是一位神祇,但雕刻精美,显然是后人的仿造而不是真品。图腾旁还有一块低矮的铜制铭牌,简单地记述着印第安摩其部族的历史,以及建立印第安人之家以保存印第安人文化的意义。江志丽取出理光相机照了两张。
落日的余晖照着图腾柱上的面孔,志丽似乎感受到那双目光穿越时空的沧桑。她知道印第安人同中国人一样,同属蒙古人种。他们的语言也属于孤立语。他们和亚洲人一样,尿中含有β-氨基异丁酸。据说,他们是在两万五千年前从亚洲出发,踏着串珠般的阿留申群岛和白令海峡的浮冰来到北美的。时间似乎已经淹没了一切痕迹,但生物学家从印第安人的线粒体DNA中,挖掘出他们从北美的西部逐渐向东向南扩散直到南美洲的踪迹。北美印第安人在极盛时达到150万人,但白人殖民者的到来中断了这个过程。
碑文中没有记下这段血迹斑斑的历史。志丽想,即使在以自由、平等、客观、公正著称的美国,历史的真实也是有限度的。不过她并不想批评美国,毕竟,“为尊者讳”的传统在亚洲要更为浓厚一些。
在山间公路上绕行十分钟,她看见山脚下有一幢小小的二层楼房,这肯定就是马高先生所说的那个印第安民俗博物馆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门口迎候。他穿着印第安人服装,但那显然是向游人展示的道具,就像中国的宋城饭店让女招待穿上簇新的宋朝服饰一样。从外表上看,他已失去祖先的强悍粗犷,只有他黄色的皮肤、黑油油的直发才显示出印第安人的特性。
马高先生热情地迎过来,为志丽打开车门。他说:“按我的估计你快来了,所以我一直在这儿等候。”他领客人进屋,说自己的住室就在楼上,你的住室也安排在楼上。现在请你更衣休息——或者我先领你参观一下印第安人之家的展品?
却不过主人的盛情,江志丽浏览了馆内陈设的展品:羽毛头饰,石斧石锄,鹿骨鱼钩和面具,参观了叫做普布韦洛的印第安人村居复制品。这些展品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显然受到精心的管理,看到印第安人如此重视他们自己的历史文化,志丽心中不免滋生出一些感慨。
这间小小的博物馆干净、雅致,就像……公园里精致的熊舍。志丽不知怎的冒出这个近乎刻薄的想法。她十分羡慕白人,他们是上帝的宠儿,他们凭来复枪和《圣经》征服了印第安民族,现在可以居高临下地施舍仁慈了。
她发现一根图腾柱旁站着一个小印第安人,也是全副印第安行头,甚至还带着小小的鹰羽头饰,目光怯怯地看着她,十分文静,完全不像平素看到的感情外露的小“杨基”。马高笑着把他搂到怀里,说:“这是我的儿子,是个怕羞的小家伙。”这个黑头发黑眼珠的小不点赢得江志丽的喜爱,她把提包递给马高,笑着把孩子抱起来。山提也立刻喜欢上漂亮的凯伦姑姑,用双臂亲热地挽住她的脖颈。
晚饭时山提一直坐在志丽的旁边,他问:“凯伦小姐,你是中国人吗?我知道中国有长城、瓷器和恐龙。”
“对,我的小同族,你知道吗?我们都属于蒙古人种。两万年前,你们的祖先同我们的祖先‘拜拜’后就往东北走,走哇,走哇,走过荒凉的西伯利亚,跨过白令海峡,一直来到美洲。”她告诉马高先生,不久前她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一篇报道,纽约州的印第安易洛魁部族还保留着两张完整的彩色鹿皮画,一张是《轩辕酋长礼天祈年图》,一张是《蚩尤风后归墟扶桑值夜图》,“你知道轩辕皇帝和蚩尤吗?”
她尽力向他们讲解了这两个汉族传说中的人物,父子二人听得十分认真。但她不久就意识到,父亲是出于礼貌,儿子则是懵懂,这则两族同源的故事并没有引起他们感情上的共鸣。江志丽笑笑,放弃了和他们套近乎的努力。本来,那条消息太过玄虚,连她自己也不相信。
饭后马高先生问她:“凯伦小姐是否先休息一个晚上,明天我们再试验?”
“请问,你们父子之间的这种感应能力在什么时候最强?”
“一般在晚上8点之后,不过并不严格。”
“那好,今晚我们就开始吧,我迫不及待地想目睹这个神奇现象。山提,你能为姑姑成功地表演一次吗?”
山提说当然能,他很热心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到客厅,摆出一副接受考试的架势。
虽然有教授的预防针,江志丽在内心深处还是把立足点放在“怀疑”上。她想这种心灵感应无非是江湖上的障眼法,来之前她已详细考虑了测试办法,要保证自己不受障眼法的蒙蔽。现在她把那对父子安排在客厅的对角,相距大约20米。她问:“在这个距离上能否传送?”
马高笑道:“没问题,我们试过比这更远的距离。”
“那好,请你们背向而坐,可以吗?我只是想尽量排除一些可能导致错误结果的因素……”
马高先生打断她的解释,爽快地说:“可以的。”
江志丽拿出两套明信片,交给父亲一套,在儿子面前放一套。她随意抽出一张,举到父亲面前:“现在开始试验,请你把这个图像传递给山提。”
马高用力盯着画片看了几分钟,然后闭上眼睛,蹙起眉头。江志丽觉得,他的全部意志力都集中到额头上了。她收起画片,快步来到山提身边,那个小家伙正闭着眼,龇牙咧嘴的,模样十分滑稽。突然他睁开眼,在明信片中匆匆翻检一阵,抽出一张长城风景明信片问:
“凯伦小姐,是这张吗?”
刚才志丽没有看自己抽出的画片,她怕自己一旦知道,会不自觉地在表情上做出暗示,现在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明信片看看,果然不错!
她惊奇得缓不过劲来,山提担心地问:“凯伦姑姑,我认错了吗?”
志丽这才浮出笑容,夸奖道:“对,完全正确,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们再试一次好吗?”
“好的!”山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他们连着试了20多次,全部正确,在这些试验中,江志丽一直紧紧地盯着他们,看有没有暗示、暗号或其他猫腻。但她没有发现任何不正常之处。实际上,单从5岁的山提那种天真无邪的神态,她也不相信这对父子是在合谋欺骗她。
不过她也不会轻易下结论。她轻声软语地商量:“小山提,下一次试验,姑姑把你的眼睛先蒙上,好吗?”
“好的,你蒙吧。”
江志丽小心地蒙上他的眼睛,然后来到马高先生面前,掏出几十张汉字卡片,这些汉字对印第安人来说无异于天书,这样能更有效地防止暗地传递信息。她抽出一张放到马高先生面前,他奇怪地问:“是中国文字?”
“对。你能传递这些象形文字吗?”
“我试试吧。”
几分钟后,志丽解开小家伙的蒙眼布。山提不知道眼前这些方框框是什么东西,但他仍低下头努力寻找,他终于找到了:“是这一张,对吗?”
江志丽翻开自己的卡片,两张都是中文的“天”字。在这一刹那,她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狂喜。她已经开始相信了。如果这种脑波传输确实是真的,而且还能传输文字的话,那就意味着不仅可以进行直观的图像传输,还能进行抽象的思想传输了!山提仰着脸好奇地问:
“凯伦小姐,这是中国文字吗?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江志丽耐心地讲解了,然后笑嘻嘻地问:“小山提,你能不能读出我脑中的东西?我们来试一试,好吗?”
山提迟疑地说:“好吧。”
江志丽转过身问:“马高先生,你们是如何进行思维发射的,请教教我。”
马高为难地说:“恐怕我当不了一个好教师,我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做的。你就盯着画片努力看,然后再把脑中的东西努力移向额头,试着来吧。”
在其后的一小时中,江志丽盯着一张张画片,努力想象着把脑中图像变成“场”,再发射出去。小山提也在真诚地努力着,不过他们终于失望了。
“不行,看来不是人人都能有这种特异功能的。”志丽苦笑道,“时候不早了,让小山提休息吧。”
马高笑道:“不要紧,他经常到11点才睡觉呢,山提,向凯伦小姐道个晚安,出去玩吧。”
山提在她额头亲了一下,高高兴兴地跑了。马高说:“你今天旅途劳累,早点休息吧。”
江志丽洗了热水澡就上床了,不过久久不能入睡。今天她看到的东西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当然她不会马上轻易下结论,她还需要从各个角度来检查,看其间有没有什么门道。不过直觉告诉她,很可能她正面对人类发展史上一个极重要的里程碑,一个上帝偶然掉落到人间的至宝。
她掏出笔记本,详细追记了晚上的测试情况。她想拿起电话向教授通报她的所见所闻,但她按捺了这个愿望,不想给教授留下办事草率的印象。
一张照片从笔记本里滑落,是小格格的。大脑门,一只朝天辫、黑油油的眼睛认真地盯着她。她心中的刺痛感又苏醒了。她已与丈夫商定,离婚后女儿暂归男方,因为她还要在美国奋斗数年,等功成名就后再把女儿接来美国读书。这么着,很可能五六年、七八年中她见不到女儿了。她叹了口气,把女儿的面容印入脑海。
忽然她的房门被推开了,探进来一个小脑袋:“凯伦姑姑,你在看画片吗?”
江志丽愣了有十几秒钟,突然从床上跳下来,急迫地问:“山提,你读出我的思维,是吗?”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发直了,这种音调让山提有点吃惊,他怯怯地问:“我觉得你在看画片,是一个中国小妹妹,脖子上戴着一个小狗,对吗?”
他说得完全对,小格格是属狗的,照片中她的脖子上确实挂着一个玉石雕刻的小狗。但在一刹那的电光石火中,她决定再来一次实验。她盯着小山提,努力把他的形貌印在自己的额头,微笑着问:
“不,你再仔细看看,那个小孩是什么模样?”
山提闭上眼,片刻后眉开眼笑了:“凯伦姑姑,是我看错了,原来你是在看我的照片!”
江志丽猛然抱住他,热泪汹涌流淌。在这一刻,她已经完全相信了,因为任何魔术或江湖手法也不可能让一个5岁孩子在刹那间做出正确反应。这一对父子的确具备思维传输能力,这一点已经确定无疑。他们很可能认识不到这种能力的意义,但江志丽已经清楚地看到,它将成为人类智力发展的里程碑。
她想,现在可以向教授交答卷了。
松本好子浴罢,从浴室里探出头,难为情地说:“乔,请你把灯熄掉。”
索雷尔教授笑着熄了床头灯,好子这才从浴室里出来,扔掉浴巾上床。她的皮肤凉森森的,光滑细腻,索雷尔称赞道:“好子,你的皮肤就像中国丝绸一样柔软。”
好子没有说话,把脑袋埋在她的腋下。索雷尔早就知道好子在做爱时一定要熄灯的习惯,他原以为这是东方女子特有的羞涩,后来才知道是缘于好子的自卑——她认为同白人相比,黄种人的皮肤太丑陋了。索雷尔对此颇有感慨。好像在一篇20世纪50年代的日本小说里看到过这种自卑感,想不到在40年后,在日本的经济力量已经赶上美国时,好子还保留着这种根深蒂固的自卑!为了慰解她,他再次夸奖道:“好子,你真漂亮。”
好子抬起头说:“凯伦·江呢,她已经去3天了吧。”
“对,估计很快会来电话的。”
像是为他的话作证,电话铃急骤地响了。索雷尔拿起电话,电话中是一个急迫的声音:
“教授,马高父子的脑波传输功能已经完全证实了!而且,你知道吗?在小山提的启发下,我本人也具备了这种功能!我已经可以向外发射或接收图像,甚至汉字!所以,这种现象已经不需要再做什么验证了!”
她的兴奋从电话中向外流淌,教授也十分激动,没想到会有如此飞速的进展。他摁下免提键,和好子一块注意地听着。江志丽说:
“教授,我认为这是人类智力发展史上一个极重要的里程碑。它将建立人类开放的整体智力,建立大一统的人类思维场!你说对吗?”
教授能触摸到对方的激情,也暗暗称赞凯伦在思想上的敏锐。很有可能,这会儿凯伦无意中说出的两个词:开放式思维、思维场,在10年后会成为使用频度极高的标准词语,就像人们现在说电场、电脑那样。他沉思片刻后说:
“凯伦,据你的初步印象,这种思维传输是什么机制?是电磁波吗?”
“似乎不像。我曾做了一些简单的实验,比如用金属丝网罩住脑袋,发现传输并不受影响。我也用磁强仪等仪器对环境的电场、磁场做了测试,没有发现异常。教授,我觉得,这一点可暂时不去追究,应该把重点放在这种传输功能的开发和应用上。你说对吗?”
“完全正确。谢谢你的工作。”
“那么,下一步我该如何工作?是带上马高父子返回沃森,还是在这里继续验证?”
“不,你仍留在那儿。我会停下这边的工作,带上所有的助手一块去。我们不知道这种能力是否和特定环境有关,所以为保险起见,仍在那儿验证吧。如果再有两三个人获得这种能力,那就确信无疑了,就可以向世界宣布了。对这个发现,无论怎样评价都不为过,所以,再次谢谢你的工作。”
江志丽挂断电话前,听见电话中一个女子轻声问:“我也去吗?”她听出是松本好子的声音。看来,索雷尔教授真是不虚度时光。不过她马上就释然了。她想自己的醋意是没有道理的,毕竟她又不是索雷尔夫人,毕竟松本好子作为情人还在她之前。而且说到底,她喜欢这个美国男人的原因之一,不正是他作为男人的强大么?
第二天傍晚,索雷尔带着五个助手赶到派克县,除了伊斯曼、松本好子外,还有黎元德,面目黝黑的越南青年;吉贝尔,个子高大、满头金发的挪威人;斯捷潘诺夫,浓眉毛的俄国人。马高腾出全部卧室,又腾出一间办公室,才把他们安顿下来。
“我们的传输能力又进步了!”江志丽喜滋滋地告诉教授。5岁的小山提偎在她身边,像是一对亲热的母子。她抚摸着山提的脑袋说:“小山提,你和我现在就为教授表演,好吗?”
小山提兴冲冲地答应了。他们来到客厅,一张长桌中间隔着黑色的帷幕,两人在帷幕两边坐好,江志丽把一副扑克递给教授,笑嘻嘻地对帷幕对面的小山提说:“注意,现在就开始。”
她让教授随意抽出一张扑克交给小山提,山提认真看一眼,点点头。教授再递过去第二张。1分钟后,教授手里有了12张扑克。帷幕这边,江志丽按接收到的脑波信息也排出12张扑克,交给教授。两套牌的花色次序完全一样!
江志丽得意地说:“我们还能传输文字呢。我发现用汉字传输最为有效,因为拼音文字可以说是一维的,汉字却是二维的,比较直观,包含的信息量大。这两天我教山提学会了几个汉字,你看。”
她在帷幕这边挑出几张汉字卡片,那边的小山提很快也捡出几张:“阿牛是个好孩子”,他得意洋洋地问:“凯伦小姐,我挑对了吗?”
江志丽走过去看看,笑着把“了”字挑出来,换上“子”字,她说:“阿牛是我给他起的中国名字。”
这一连串表演令几个后来者眼花缭乱。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觉得在几天之间,江志丽已经跨进科幻时代。他们的目光中有强烈的失落感。江志丽安慰他们:
“思维传输能力的激发是很容易的,我只用了半天时间,我想你们也不会费时太久的。教授,直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人类苦苦盼望的超感觉能力就这么轻易地得到了?它是怎么突然出现的?是马高父子的基因突变?”
索雷尔说:“基因突变也罢,上帝恩赐也罢,如果我们能把少数人具有的这种能力扩充到全人类,那我们就打开了阿里巴巴的宝库,打开一个新时代的大门。它会使过去那种分散的孤立的智力变得微不足道。凯伦,世界科学史上将用金字镌刻上马高父子和你的名字。”
第二天,索雷尔教授和他的所有助手都盘脚坐在客厅,按马高先生和江志丽的要求去开发思维传输功能。“我们成了一群气功师或瑜伽大师了。”伊斯曼自嘲地说。到下午两点,松本好子尖叫道: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是富士山的图片!”
江志丽的确正在传输这张图片。她高兴得忘乎所以,与好子搂抱在一起,在镶木地板上又蹦又跳,放声大笑。好子的成功激起了其他人的信心,晚上黎元德也激动地宣布,他看到了山提传递的一张非洲猎豹照片。最令人兴奋的是,这种能力一经获得,便百试百灵,甚至超过索雷尔对可重复性最严格的要求。
但自此后幸运女神就不再光顾。3天之后,索雷尔教授和其他人仍然毫无进展。教授神色仍很平静,但平静的下面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焦灼,好子、黎元德不断地报告着自己的进展,这更使几个“圈外人”感到焦急。
晚上,江志丽走进教授的住室,他正站在窗口沉思,侧面射来的灯光使他的面庞显得像一副石刻。江志丽能理解教授的心情。他们眼睁睁看着其他人跨上新时代的科学之车,这辆车正与他们擦肩而过,却苦于无法追赶。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是很折磨人的。志丽轻声唤道:“教授……”
教授回过头来,表情明朗,笑道:“我正要唤你来。我想,这几个人恐怕暂时激发不出传输能力了。不过不要紧,有了你们5个人的成功例证,这个项目可以说已有了肯定的结论。以后的研究我想这样安排:你和好子、黎元德留在此地,尽力把已经获得的能力巩固和深化,这是十分难得的机遇,不能因为环境变化等偶然因素影响它的准确性。我带上山提和其他人回到沃森研究中心,我想挑一些4~5岁的小孩来做激发试验,也要用沃森中心的现代化仪器对这种‘超能力’做出分析。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我听从你的安排。”
教授略为犹豫了一会儿,说:“在沃森中心那边的研究得出明确结论之前,希望你对此事严格保密,事关重大,我们要格外谨慎,不可草率宣布。”
“好的,我听你的。”
教授揽住她的肩膀:“谢谢你的工作,不论何时公布,你都作为第一发现人。”江志丽抬起头想要推辞,教授一挥手,不容置疑地说,“不必说了,这是你应得的荣誉。”
江志丽看着这个既是长者又是情人的男人,心头涌过一股热流。她抬起头说:“教授,不知你是否注意到,激发出传输能力的5个人正巧都是蒙古人种。”她不平地说,“难道上帝的自然法则也有种族主义的?”
教授放声大笑:“绝无可能,绝无可能。”他开玩笑地说,“如果严格按种族划分,那么无论耶稣、穆罕默德还是释迦牟尼都是高加索人种。他们难道会偏袒异族人么?”
江志丽也笑起来,同教授吻别,回到自己住室。
教授带上小山提走了。生性内向的山提不愿离开父亲,但“凯伦姑姑”终于说服了他,并答应“凯伦姑姑一星期后就回纽约陪你”,山提恋恋不舍地同她吻别。
之后江志丽他们夜以继日地投入工作。他们已不再要求马高先生参加,因为他的文化素质已不能理解一些微妙之处。三名研究者几乎已达到心意相通的地步。有时他们会做一个接力游戏:江志丽先在脑中形成一个图像,比如沙滩风光,发送出去;松本好子加上一轮圆月后送给黎元德,黎元德加上一朵浮云或雁阵再传回给江志丽。几次循环后他们的脑中都有了这幅复杂的图像,于是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们仍然只能传递图像而不能传送抽象的概念。不过在这上边也取得了一些进展,除了用传送文字的办法来传输思维外,还形成了一些约定俗成的符号,比如,头脑中画出一个感叹号表示赞成,问号表示反对,横置的下括弧表示高兴,上括弧表示生气……这些符号日渐丰富,以至于他们能开一场简单的讨论会了。
晚上,高强度的脑力活动使三人都筋疲力尽,但他们仍不愿结束。黎元德说:“等到这种能力在全人类普及,你们想,那时人类会有什么感想?”
“什么感想?”
“他们一定非常可怜过去那些只会用语言传递思维的人类,就像我们可怜那些只会哼哼的猪崽。”
几个人都笑了。江志丽欣慰地说:“对,这个发现肯定能改变世界。下一个时代将从我们的发现开始。”
回到住室,江志丽草草浴罢,躺在那张简陋的床上。她想这几天过于劳累,没有同教授联系,估计那儿仍未取得进展,否则教授会打来电话的。她朦胧中梦见自己已来到了未来,几个人在合力思考一个数学难题,就像旧人类在合力抬一根木头。碰到一个更难的题目,那就再唤来几十个人。这种“无损耗”的智力合作真是奇妙无比,她作为其中的一员,觉得十分愉快和兴奋。忽然她看见自己正处在一个铁笼中,金属板条中有紫色的电弧在飞舞、爆裂,像一群狂暴的蛇,炫目的光芒使她难以睁开眼睛。这一圈光网囚禁着她,包围着她,抬着她逐渐飘离暗淡的背景。这一切都是那样真切,她在梦中也大声告诉自己,这绝不是梦境!
忽然一阵猛烈的抖动!眼前的景象在刹那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归于绝对的黑暗和死寂。像是有人在她的脑颅内猛击一锤,她猛然翻身坐起,冷汗涔涔。梦中带出的寒意仍紧紧箍住她,使她难以喘气。
虽然没有任何逻辑证据,但她分明感到了这一片死寂意味着什么:
死亡。
但究竟是谁的死亡?是死亡的预兆还是死亡的回声?夜阑人静,满屋浸泡着死亡的不祥。她呆呆地坐在床上,直到凌晨才入睡。
第二天,他们仍然兴致勃勃地跃入那片透明的思维之海,尽情享受开放式思维的乐趣。天朗气清,让人觉得昨晚的恐惧是何等可笑。工作之余,江志丽笑着谈了昨晚的噩梦。松本好子笑着说:
“你为什么不把这个梦境发送给黎元德和我?”
黎元德说:“我可不欢迎这样的内容。”他的思维很敏锐,立即就这个问题做了延伸,“对了,我想在将来的社会中一定有严格的法律来禁止‘思维窃听’和‘思维擅入’,就像现在禁止对公民进行电话窃听一样。”
忽然江志丽看到立在门边的马高,他显然听到屋内的谈话,面色苍白。江志丽奇怪地问:“马高先生,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马高低声说:“凯伦小姐,昨晚我和你有同样的梦境。”
这句话使得那种死亡的寒意又渐次升起。江志丽愣了很久,忽然恍然大悟:“一定是我把梦境发送给你了,要不就是你害了我。我们正在谈这一点呢——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具有思维传送能力的人恐怕不得不应付这些骚扰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
上午9点,江志丽正在努力接收松本好子发送的一首唐诗,电话铃响了。江志丽拿起听筒高兴地说:“是教授?我们一直在盼着你的电话,我知道只要你打来电话,就表明有了进展。我没猜错吧。”
教授的洋洋喜气甚至从电话里都触摸到了:“对,已有了很大进展,我们正在路上,20分钟后就到达你们那儿,见面再谈吧。”
江志丽放下电话兴奋地宣布:“教授马上就要到了,他说有重大的进展!”
20分钟后,门外响起汽车喇叭声。少顷,教授风风火火闯进屋内,三个人立即迎过去:“教授,有什么好消息?”
教授脱下风衣,欣喜地说:“那儿的试验已得出明确的结果。被测试的20名小孩有50%被激发出这种能力。我们几个人都成功了,伊斯曼、斯捷潘诺夫、吉贝尔……我仍然是最糟糕的一位学生,但也基本掌握了。你看。”
他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牌,仔细洗了几次,然后把牌的背面对着自己,随意抽出一张问:“这是什么牌?”
江志丽不解地说:“是方块K。”
索雷尔笑了:“不,不要用语言告诉我,你用脑波发送。”他又随意抽出一张,“发送这一张,好,我收到了,是草花3,对吧。再来一张,是草花J,对吗?哈哈!”
他大笑着把志丽拥入怀中,告诉三人:“已经决定明天在沃森研究中心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这一个历史性的发现。我特意前来迎接马高先生,你们当然也要返回。”
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马高时,那个印第安人显得十分犹豫:“不,这几天我不想去。”
索雷尔不解地问:“为什么?你是这个重大科学发现的功臣,明天你会成为《华盛顿科学箴言报》或《纽约时报》的头版人物。你怎么能不去呢?”
黑瘦的黎元德说:“他昨晚做了一个噩梦,一定是因此不愿出门。”他讲了昨晚两人的相同梦境,教授的目光中掠过一波阴暗,旋即笑道:
“忘了那个不祥的梦境吧。马高先生,你一定要去,否则记者们会杀了我。你们稍准备一下,立即出发,到菲尼克斯换乘飞机,机票已经预订了。”
马高仍在犹豫,志丽过去挽着他的胳臂笑道:“马高先生,不必犹豫了,小山提还在那儿等着你呢。”
提到儿子,马高不再拒绝,他默认了。教授催他们快做准备,不要误了下午的飞机。江志丽问:“教授,就你一个人来吗?”
“不,伊斯曼也来了。他正在检查那辆大道吉呢,点火系统略有点毛病。”
15分钟后,一行五人带上简单的盥洗用具下楼,两位兴奋的女士跑在前边。伊斯曼正靠在道吉的车门上,看见她们下来,微微一笑,打开车门,但他的笑容中分明有些勉强,江志丽关心地问:“伊斯曼,不舒服吗?”
教授看了伊斯曼一眼,解释道:“他太累了,为了赶时间,从菲尼克斯到这儿的300英里路,只走了两个多小时。”
松本好子笑嘻嘻地说:“伊斯曼,听教授说你的传输能力比他强,愿意和我比一比吗?现在我要向你发送一个复杂图形……”
伊斯曼慌张地看看教授,教授皱着眉头说:“好了,不要玩闹了,他今天太累。喂,这样安排,我和伊斯曼坐马高先生的小丰田,我开车,让伊斯曼休息一下。你们四人坐大道吉,由马高先生开。”
他们按教授的安排上车。马高坐到驾驶位,黎元德打开道吉的车门,请女士上车。好子上车后伸出头喊:“凯伦,快上车呀。”
江志丽显然犹豫着,片刻后她说:“我坐丰田吧,我有些事想问教授。”她没等教授同意,自己拉开车门上车。好子目光中掠过一丝鄙夷,这个中国女人为什么不听教授的安排?她想显示自己与教授的特殊关系吗?那未免太卑琐了。索雷尔显然有些不快,但没再说什么。伊斯曼仍坐在司机位,志丽问:
“伊斯曼,不是说让你休息吗?我来开车吧。”
伊斯曼没有回头,说了一句:“不,还是我来开。”
丰田追着道吉穿过印第安人保留区,经过那根用做路标的图腾柱,上了公路。江志丽问教授:“小山提还好吧,他嫌孤单吗?”
教授摇摇头说:“他很好。”之后就保持沉默,显然他不愿谈这个话题。很长时间之后索雷尔才说:“凯伦,你刚才说要问什么事?”
志丽软弱地说:“下车再说吧,今天怎么搞的,我有点晕车。”
她偎在教授身边,教授轻轻揽住她,也不再说话。
汽车开得很快,巨大肥厚的萨瓜罗仙人掌孤独地立在荒漠中,一种叫仙人掌鹪鹩的漂亮小鸟在仙人掌上飞翔。沙漠景色很快被甩到身后,前边是山区,公路在山中蜿蜒隐现,汽车爬升越来越高,很快那些沙漠成了脚下的盆景,科罗拉多河在深深的峡谷中奔腾。伊斯曼一言不发,紧紧盯着前边的道吉,把方向盘左打右拐,就像是惊险电影中的追车镜头。索雷尔感到江志丽身上有轻微的战栗,低头问:
“你怎么样?”
江志丽勉强一笑:“没什么,山路太险了。”
道吉又拐过一个陡弯,这一段路没有其他车辆,伊斯曼回头看看教授,目光极度紧张,教授点点头,向他要过移动电话:“我让道吉等一会儿。”他对江志丽解释说。
他按了几个数字,忽然一声巨响,前边的道吉冒出一团火光,失控的汽车撞过护栏,一头栽向深渊,就像是电影中拉得很长的慢镜头,从车内依稀传出好子凄惨的尖叫。几分钟后又是一声巨响,接着便归于沉寂。
在那一声巨响之后,江志丽尖叫一声,抱紧脑袋,就像是千把钢针同时扎进她的大脑沟回,疼痛使她几乎休克。她知道这是三名死者在临死一刻的思维发射,是最逼真的死亡恐怖。伊斯曼的后背也掠过一波战栗。丰田车迅速刹车,停在路边。车还未停稳,江志丽就推开车门跳下来,她在汽车的冲力下踉跄几步,跑到路边向下看。汽车的残骸在深谷里燃烧,因为距离太远,只是一团小小的火光。江志丽转过身盯着教授,绝望而愤怒,山风拂乱她的长发。她声音沙哑地问:
“是你杀了他们?”
伊斯曼手里拎着一支0.38口径罗姆特种左轮手枪,教授看着她,目光中有怜悯也有惊讶。江志丽又问:“你们已经杀了小山提?我和马高先生的噩梦是真的?”
教授苍凉地说:“凯伦,我十分抱歉,我们不得不这样做……”
江志丽打断了他的话,愤恨地问:“你们这样做,是为了那个‘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
索雷尔和伊斯曼互相望了一眼,他们没有料到江志丽这么快就猜到真相。不过,这对事情的结局没有什么影响。教授心头作痛,他痛苦地说:“江,我真的十分抱歉,我并不愿意有这样的结局。”
江志丽悲哀地拢拢头发,说:“你们准备把我怎样处理,也扔到这深谷里吗?为什么还不动手,伊斯曼,开枪呀!”
伊斯曼几乎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但在教授的目光催逼下,慢慢扳开罗姆手枪的机头。
七天前,教授、伊斯曼等人带着小山提回到沃森中心,教授立即招聘了20个6岁以下的孩子,让他们接受小山提的激发。教授当时要求,这20名孩子中,蒙古人种要占一半,后来伊斯曼才知道这个要求的含义。
几天之内,有将近一半的孩子被激发出了思维传感能力——全是华人、印第安人、韩国人、日本人。伊斯曼把这个结果送给教授时,惶惑地说:“教授,你是否事先估计到这种结果?”
教授声音低沉地说:“对,尽管我不愿相信,但我们确实发现一条带种族偏见的自然法则,而且是偏袒黄种人的。”
“教授,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这种传输机制很可能不是电磁波,而是现代科学尚未揭示的一种场。我对20个孩子都做了基因检查。你知道人类十万个基因中有许多不带编码意义的废基因,是进化过程中积累的废物。但我发现,某些人在体细胞一条废基因上有一个叫做nARD的特殊结构,凡是有此结构的人都被激发出思维传输能力,反之则不行。”
伊斯曼苦笑道:“对惯于享受上帝宠爱的白人来说,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教授沉思片刻说:“把这20个孩子送走吧,今晚我要对小山提单独做一个屏蔽实验,看能否判断这是电磁波。”
晚上,在沃森中心的高压实验室里,小山提被关在一个金属笼子里,教授和颜悦色地对他说:
“小山提,我们要试验你的脑波能不能传到铁笼子之外,一会儿铁笼子上要通高压电,但里面不会有电的。你不要怕,我想你不会害怕,山提是个勇敢地好孩子,是吗?”
小山提被一个人关在笼子里,显然有些紧张,但他勇敢地说:“教授爷爷,我不怕,我知道一百多年前,法拉第先生就做过这个实验,对吗?”
教授勉强笑笑:“对,聪明的孩子,现在我们要开始了,你尽量向我们传送脑子里的图形,好吗?”
伊斯曼皱着眉头,不解地望着教授。他和教授一直没能获得这种能力,即使没有金属屏蔽,他们也不能接收山提的脑波啊,那么,这个实验能试出什么东西呢?但他不相信教授会犯这样简单的逻辑错误,他一定另有深意,所以他没有说出自己的疑问,默默地帮教授做准备工作。
教授缓缓调着电压调整旋钮,慢慢地,金属格条中间出现细小的火蛇,有轻微的爆鸣声,开始闻到臭氧的新鲜味儿。电压逐渐升高,千万条紫色的火舌在笼壁间飞舞。小山提已经不害怕了,专注好奇地盯着这些火蛇,倒是教授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他的目光中甚至有难言的悲凉。忽然小山提奇怪地喊:
“索雷尔爷爷,你的头上有一个黑色的洞洞!”
伊斯曼看看教授,他头上没有任何异常,倒是他的表情有些奇怪。伊斯曼笑着问:“小山提,什么黑洞?”
就在这时,笼内的小山提一声惨叫,他的身体一阵痉挛后便僵住了,接着一缕轻烟从他身上升起。伊斯曼惊叫一声:“快拉闸!”
教授已经关闭电闸,跌坐在椅子上,伊斯曼冲进已经断电的笼内,小山提身体僵硬,两眼圆睁,恐怖凝固在他的脸上。伊斯曼把他抱在怀里,无意中发现座椅上有一根电线通向外面,他随即明白了一切。他扭过头痛苦地问:“教授,你为什么这样干?”
教授手里已经有了一把罗姆左轮,他命令道:“放下山提的尸体,出来跟我走。”
他们走进一间密室,教授关紧门,示意伊斯曼坐下,他的脸肌抽搐着,努力平静自己的激动,说:“伊斯曼,我十分抱歉,但我不得不这样做。我想你肯定已经知道我这样做的原因。”
伊斯曼冷淡地说:“你是为了那个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
教授点点头。实际上,他比江志丽更早觉察到那个巧合:五个被激发的被试者全是蒙古人种,他敏锐地看出这一点的含义,所以他才暂时稳住江志丽,把小山提带回去做进一步研究。伊斯曼问:“为了这一点,值得这样干吗?他只是一个不足5岁的孩子呀。”
教授苦笑道:“值得吗?伊斯曼,你当然清楚,一旦这种开放式智力真的出现,并且只限于黄种人的话,那会带来什么。那意味着,白人,当然还有黑人,在智力上会变成动物园的猴子,至多是智力实验室里最聪明的猩猩。那些人会教我们说几句英文单词,学会用木棍敲下树上的栗子,然后很仁慈地夸奖几句。你愿意落到这一地步吗?”
伊斯曼冷冷地说:“教授,据我所知,你从来没有什么种族主义偏见。”他讽刺地说,“似乎你对黄种女子更偏爱呢。我根本想不到,你会捡起希特勒的衣钵。”
教授很恼怒,刻薄地说:“年轻人,不要净说这些空话,这种博爱精神是胜利者才配有的奢侈。想想吧,你是否愿意白人被印第安人杀死十分之九,剩下的待在最荒凉的白人保留区,愚昧、贫穷,等着印第安人来怜悯?你能接受这种前景,甚至比这更为严重的前景吗?”
伊斯曼不再冷笑了,他是一个激进的青年,从未有过任何种族主义的偏见,他认为那都是已被时间埋葬的罪恶了。但是……也许这种博爱精神恰恰是植根于白人的自信和优越感。如果200年前的历史被翻过来,是白人被火枪驱赶着死在眼泪之路上?如果白人成了弱智民族,在其他种族的呵护下苟延残喘?……
教授看出他的犹豫,命令道:“你必须立即决定,是跟我干,还是和山提一块儿去死。”
伊斯曼痛心地问:“你要把江志丽他们全杀死吗?”
教授冷厉地说:“我没有别的选择。”
伊斯曼犹豫良久,勉强说:“我跟你干。”
教授收起手枪,开始安排,他让伊斯曼把山提的尸体先藏起来,日后再做处理。他们要立即赶往亚利桑纳州,在那儿制造一场车祸,从而把这个发现永远埋葬。伊斯曼抱起山提,他不敢正视这小小的枯焦的尸体,把尸体藏在冷藏室里,加上锁。他问教授,已激发出传输能力的那10名小孩怎么办。教授说:
“不必管他们,召集他们时我已经有准备,没有向他们的父母讲清原因。这些小孩分散后,很快就会失去这种功能,即使有人回忆起在这儿的试验,也不会有家长相信的。”他苦笑道:“伊斯曼,我并不是一个嗜杀狂。”
江志丽站在山崖边,讥讽地说:“开枪吧,伊斯曼,我愿意看着一个信仰上帝的同事把子弹射入我的眉心。怎么不开枪?良心上有重负吗?”
伊斯曼手中的罗姆枪重如千斤。他艰难地把枪举起,对准江志丽的眉心。不过,当他与江目光相撞——那里包含着如此深重的悲凉、痛苦和愤怒——他的精神支柱便崩溃了。他垂下手枪,低下头说:
“教授,我干不了。”
教授苦笑一声,声音低沉地说:“凯伦,我真的非常抱歉,但我没有别的选择。”他边说边去掏枪,但他的手忽然停住了,那一瞬间的惊慌冻结在脸上。因为那只小巧的0.22口径鲁格枪在江志丽的手里,黑森森的枪口正对着他。
伊斯曼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想抬起枪口,江志丽立即把枪口转向他:“把枪扔掉!伊斯曼,你不要逼我开枪。”
伊斯曼看看教授,爽快地扔下手枪,又遵从江的命令把手枪踢过去。江志丽一脚把它踢下山崖,冷笑着说:
“没想到吧,教授。我在车上就偷了你的手枪。因为我忘不了那场噩梦,我偶然想起,那个图像很可能是山提临死前的心灵感受,隔着几千公里传给我了。你们突然到来,我在伊斯曼的表情中看到负罪感。当然,教授你没有什么内疚,你从容自若,谈笑自如。为了你的种族,几条人命算不了什么,哪怕是5岁的孩子,或者是你的情人。可惜,你的行为露出了破绽,你在假装显示你的思维传输能力时,不该那样仔细地洗牌。结果是你欲盖弥彰。因为我恰巧知道,按照数学规律,一副牌在绝对均匀地洗过几次后,又会恢复原来的次序,所以你的表演只是魔术。后来,我在你的头脑里感受到异常:混沌中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黑气氤氲,使人毛骨悚然。我想这个不可知的黑洞只能解释为你的杀机。”她的目光中有深深的悲伤,“可惜我太傻,我努力说服自己不要相信这个结论,我不相信自己深爱的索雷尔先生会是这样一个冷酷的凶手。否则,我本来能把好子、黎元德他们从死亡中救出来的。”
伊斯曼羞愧地低着头,教授平静地说:“凯伦,我真的很抱歉,但是……”
江志丽怒喝道:“住嘴,我不愿再听这一套假仁假义的话了!”她咬牙切齿地说,“为了小山提,为了马高先生,为了好子他们,我真想宰了你这个畜生!可惜……”
她咬着牙,照索雷尔腿上开了一枪,索雷尔痛苦地呻吟一声,身体慢慢倾倒下去。伊斯曼急忙扶住他,抬头看着江志丽,他想第二颗子弹就要向他射过来了。
江志丽不再打眼瞧他们,扭身走向丰田。丰田在公路上急速打个弯,向菲尼克斯方向开去。
伊斯曼急忙撕开教授的裤子,匆匆止住血。很长时间他一直不愿意正视教授的眼睛,他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个凶手,还有自己这个帮凶。江志丽义正词严地责骂他们时,他感到无地自容。但教授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杀人犯,他的确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至少在白人看来)呀。前边有一辆黑色的福特车开过来,看见他们,立即降低车速,靠在路旁。一个黑人妇女走下车,惊慌地问:“你们……”
教授简短地说:“车祸。请把我们带到附近的居民区。”
黑人妇女和伊斯曼一道搀着他,安放在后排。汽车启动后,教授说:“我用一下你的电话,可以吗?”
他忍着腿上的剧痛,皱着眉头拨了一个号码。
在华盛顿市十号大街拐角那幢天井型的联邦调查局大楼里,接线小姐把电话转到副局长刘易斯的办公室。刘易斯拿起电话:“我是刘易斯。索雷尔?你这个老家伙,有什么事吗?”
电话中简洁地说:“刘易斯,我正在寻找一个叫江志丽的中国女子。这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案子。”他极为简略地介绍了案情,“时间紧迫,希望能通过你的力量,尽快地、尽可能秘密地处理这件事。”
刘易斯知道老朋友的为人,既然他亲自向老朋友求助,必然是十分紧迫。他立即答道:“好,我亲自去,5分钟后乘飞机出发。你现在在哪儿?还有什么需要我事先准备的吗?”
索雷尔说了自己所处的位置,还有江志丽乘坐的汽车牌号、颜色、大致方位。他苦笑道:“如果短时间内抓不到她,恐怕就要在全州大搜捕了。请你做好必要的准备。”
刘易斯痛快地说:“没有问题,我有这个权力。见面再谈吧。”
“见面再谈。”
索雷尔放下电话,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开车的妇女听见了他的谈话,惊奇地扭头看看他。伊斯曼也不由得打量着他。他佩服教授的坚忍或者是残忍。他知道,对江志丽的追捕将同时是对教授良心的折磨,尤其是在江志丽大度地饶恕他们之后。但教授显然不打算退却。
而且——他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利。
丰田车陡然下了公路,冲进一条山区便道,尖啸着左拐右转,石子在后轮处四散飞射。江志丽两眼发直,双手紧握方向盘。她并没有一定的行驶目的,她是想用飞车的剌激麻醉自己的思维。
她的视野中不是公路,而是一幅一幅的画面。一个紫色火蛇缠绕的金属笼子,然后是突然的、绝对的停顿;一辆正向深渊坠落的大道吉,它随后变成一团火球;索雷尔教授捂住伤腿慢慢倾颓,但他的表情仍然带着令人愤恨的优越。
她不由得又踩足油门,汽车呼啸着在山路上颠簸跳荡。偶然遇上的逆行车辆惊恐地躲到一边。20分钟后,她才放松踏板,开始梳理自己的思路。
现在她该怎么办?该往哪儿去?
她恍然悟到,刚才一直啮噬心房的羞辱、绝望、愤恨,原来正基于这种“无家可归”的感觉。3年前负气离开祖国时,她已经对那个死水一潭的环境彻底厌倦了。她破釜沉舟,亲手斩断所有退路,尤其是感情上的退路。在短短的3年里她已经从心理上真正融入美国社会——可惜,看来她是一相情愿,美国并未接纳她。
她曾经真心爱着索雷尔,这个父亲般的情人。甚至在思维传输取得突破时,她首先想到的是为教授挣得荣誉,而不是对自己母族的潜在益处。而教授呢……看来,她的思维层次确实比不上教授,差得太远了。
她想起不久前看到的一篇《纽约时报》社论。社论鼓吹要遏制日本,因为尽管日本已经极度西方化,但是一旦欧美的西方文明和亚洲文明爆发冲突,日本最终还是要回到亚洲文明的家庭中去的。
记得那时她曾为日本人悲哀。她接触到不少日本人,能感受到他们对西方文明的极度依赖,对其他黄种人潜意识的疏远。不知道这些对白人有恋母癖的日本人,看到这篇社论会作何感想。她也十分畏惧这些深不可测的美国人,他们在日常交往中爽朗、坦荡,像一群永远学不会世故的大孩子。他们真诚地向世人(包括印第安人、日本人、黑人)撒播友谊,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冷静地计划对别国实施遏制行动……一句话,他们知道必须保持自己的绝对优势,可以向别人播撒仁慈的优势,而绝不能落到依赖别人仁慈的软弱地位。他们真是天生的世界领导人。
索雷尔正是这样一个代表。
想起她与索雷尔的恩仇,心中又涌起刀砍锯割的感觉。半小时后,她的心境才逐渐平静。路况也变好了,一辆辆载重车辆和小轿车迎面驶来。她已决定该怎么办,她想把这个礼物送给自己的母族,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脸回到母族的怀抱。
她踩足油门,拐过一个急弯。忽然看到公路上有一个红色的停车标志,有一对男女在那儿修车。由于心绪纷乱,等她意识到需要躲避时已经迟了。她急打方向盘,丰田撞到了路边的山坡又反弹回来,脑袋撞到风挡玻璃上,一阵晕眩。她总算控制住汽车,刹在路边。她看见那个刚修完车的黑人男子和他的白人妻子急忙走过来,关切地看着她。但她只能看到对方的嘴唇在翕动,听不见声音。她喃喃地说:“我不要紧,我不要紧。”她看见黑人男子把她扶到后座,他自己艰难的挤进丰田车的座椅中,开动受了伤的丰田车。那个胖女人则驾着自己的福特车跟在后边。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模糊的无声电影。她缩在汽车后排座椅中,不久就丧失了意识。
挂上电话,刘易斯就按电钮唤来秘书维多利亚小姐,让她通知联邦局的专机“天使长号”立即准备起飞,并通知拉姆齐、迪茨、米泽纳跟他一块儿去。维多利亚走到门口时,他又把她喊回来,说:
“拉姆齐不要通知了,只通知迪茨和米泽纳吧。”
他想起来了,拉姆齐是印第安人。在索雷尔教授所说的“种族主义自然法则”中,印第安人成了上帝的宠儿!这真是不可思议。尽管拉姆齐精明干练,是他的得力手下,但要突然间承认他是优等种族,而刘易斯却成了弱智者,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
刘易斯局长不是科学上的外行,尽管索雷尔语焉不详,但他已经彻底领悟到这个发现的重要性。在等机的片刻,他又给菲尼克斯警局局长戴维·汤姆逊打了电话,他告诉这位黑人局长——谢天谢地,他是黑人而不是印第安人——说:
“我大约两个半小时后赶到,在这之前,请你挑选几十名干练的警察在佐治县附近寻找这辆黄色丰田轿车,车牌号FK14538。开车的是一名年轻的中国女子。你部署完毕大约需要多少时间?”
“1小时之内。”
“好,再加上在这之前耽误的半小时,疑犯应在方圆150英里之内。你要在这个范围内布上检查哨,务必抓到她!她身上带有武器,你们要小心,另外,不允许惊动新闻界。”
汤姆逊很想问问这个中国女人犯了什么案子,值得局长亲自出马,又不许惊动新闻界。不过,他不会这么不识趣的。他立即对下边做了详细的部署,不到十分钟,各路人马已经出发。
两小时后,他赶到沃尼军用机场去迎接局长。看到那架银灰色的波音757穿过云层时,他还在想,这个中国女子是否牵涉进某位要人的桃色事件中了?
刘易斯走下飞机后听到了他不愿听到的消息:“到目前为止,那辆车仍未找到。我们布置了两道封锁线,估计她肯定没有跑出警戒圈,可能是丢弃车辆藏匿起来了。现在我们正用三架直升机寻找这辆车。”
刘易斯阴郁地沉默了片刻,决然道:“发通缉令吧,这件事太重大了,我们失败不起。索雷尔教授呢?”
“已经到了菲尼克斯警察局。通缉令上如何措辞?”
“就说她是贩毒集团一个职业杀手,是极其危险的人物。警察和民众务必小心,必要时可以将其击毙。”
“新闻界……”
“不要管它,等抓到或击毙她之后,由我来应付新闻界。”
江志丽从昏迷中醒过来,已是2小时之后。在这一段时间里,她的头脑始终处在一种奇怪的临界状态。她似乎一直清醒着,能隐约听见这对夫妇开车、停车、抬她进屋。她顽固地拒绝一切意识和思维,知道那里面有尖锐的痛苦和恐怖。但缠着紫色光蛇的笼子,着火的汽车,鲜血淋漓的面孔,仍然不时硬闯进来。她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一间普通的房舍,一个妇人欣喜地说:
“好了,你总算醒了。”
她的视野捕捉到了那个极胖的白人妇女——白人!她猛然想坐起来,妇人慈爱地把她按下去:“不要起来,再休息一会儿。你的伤不要紧。刚才你是想到哪儿去?”
江志丽在毛巾被下摸了摸,手枪还在,这使她放心一些。她小心翼翼地说:“我要到菲尼克斯。”
胖女人奇怪地问:“到菲尼克斯?你是从哪儿来?这儿很偏僻,去菲尼克斯不该路过这儿的。”
“这儿是什么地方?”
“是我家的小农场,离你刚才撞车的地方有20英里。”
江志丽虚弱地说:“谢谢你们,我的车呢,还能行驶吗?”
“没问题。只是燃油管有点漏油,我丈夫——他叫保罗·巴巴斯——正在修理。但你不要着急,晚上就在我家休息,明天再走,现在已经是下午4点了。”
“谢谢你,巴巴斯夫人。但我有急事。”
“那好吧,你喝完这杯咖啡,起来走一走,我看看你的伤势。”
她端来一杯热咖啡,江志丽贪婪地喝完,问:“我可以用你的电话吗?”
“请吧,就在你的右边。”
江志丽拨通问号台:“请你查一查中国驻美大使馆的电话,我是一名中国访问学者,有急事,谢谢。”
正在这时,巴巴斯先生闯进来。这个黑人和妻子一样肥胖,他手里端着双筒猎枪,枪口指着江志丽的胸膛,厉声喝道:“不许动,放下电话!”
巴巴斯夫人惊愕地站起来:“保罗,怎么了?”
巴巴斯一边对江志丽严阵以待,一边对妻子说:“你去打开电视。”
巴巴斯夫人打开电视,上面正播放着江的头像,男播音员用急迫的语调说:
“这名女子是贩毒集团的一名职业杀手,残忍嗜杀,极其危险。再重复一遍,如果发现此人立即报警,必要时可以不经警告将其击毙。”
巴巴斯夫人紧张地盯着她,江志丽惨笑着,目光倒是十分平静,她缓缓地说:“想知道这个职业杀手的来历吗?只用5分钟时间。”她扼要回顾了7天来的枝枝叶叶。“……我们发现的就是这样一种带有种族主义偏见的自然法则,而且,白人第一次没有成为上帝的宠儿。所以我就成了万恶之徒,可以不经警告就击毙。”
巴巴斯显得不敢相信:“你是说只有蒙古人种才能激发出这种能力?”
“到目前为止是这样。还有,索雷尔的担心很可能是真的,不能具备这种能力的种族有可能落后于时代。所以,如果你也是索雷尔那样的种族卫士,那就请开枪吧。”
巴巴斯对这一番话将信将疑,他妻子低声说:“她刚才是在向中国大使馆打电话。”
那支猎枪仍严密地监视着床上的人,巴巴斯犹豫良久,问道:“你说你偷走了索雷尔教授的手枪?”
“对。”
“在哪儿?”
“我感觉还在我的裤袋里。”
巴巴斯先生口气和缓地命令道:“请掀掉毛巾被,把枪扔出来。”
江志丽突然发作道:“我为什么要扔掉它?我还准备用这支小小的手枪刺杀总统,或用它击落空军一号呢。巴巴斯先生,你为什么不开枪?开呀,否则我就要拔出自己的手枪了!”
巴巴斯先生犹豫了一会儿,果断地扔掉猎枪,微笑道:“我宁可上一次当,也不愿违背自己的直觉。江小姐,我相信你的话,我们两个站在你这一边。”
这下轮到江志丽犹豫不决了。经历了几天的背叛和阴谋后,她不相信能遇到好人。她迟疑地说:“那么,你作为一个非蒙古人种的黑人……”
魁伟的巴巴斯先生挥挥手,笑道:“不,我不相信有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线粒体DNA的研究证明,人类全部都是300万年前一个雌性猿人的后代,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基因差异?蒙古人种能做到的,白人和黑人也能做到。最多晚几天而已。”
“可是……”
巴巴斯挥手打断了她的话:“即使人类中真的只有一部分才有这种潜能,那也是全人类的财富。你知道非洲的行军蚁吗?它们成千上万地迁移,中午在烈日下,它们就抱成一个大球,外面的蚂蚁晒焦了,但保护了里面的蚁群。等到天气凉爽,它们再散开,继续行军。我想,如果需要我去当外围的牺牲者,我绝不会犹豫,更不会同内部的蚁群互相残杀。”
江志丽悲喜交加,她没有想到险遭暗杀之后,却在一个小农场里遇上这样一位胸怀宽广的哲人。片刻后她忽然大悟:“我知道了,你是著名作家保罗·巴巴斯!我读过你的不少作品,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你。”
巴巴斯夫妇相视而笑,男主人说:“对,有人称我是作家,不过按我自己的评价,我首先是一个好农夫,我培育的土豆和西红柿比我的文学作品更好。闲暇时我会领你参观我的农场,看看我自己培育的微型马。不过现在不行,刚才,我进屋之前已经通知了警察,估计他们很快就会赶到,我们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
江志丽说:“我想向中国大使馆打一个电话。”
巴巴斯不快地说:“请你相信美国社会的良知,我们能自己处理这件事。像索雷尔那样的偏执狂毕竟是少数。”
江志丽苦笑道:“那你怎样评价刚播发的通缉令?这似乎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
“我会想办法对付的。这样吧,我马上给一位老朋友打电话,他是《纽约时报》的副主编,是新闻界的一颗重磅炮弹。这两天他正在父母家休假,离这儿只有10分钟的路程。我要让他亲眼目睹你被警察逮捕,这样你的安全就有了绝对保证。”
他立即拨通电话:“哈啰,我是巴巴斯,谢天谢地,这会儿你正好在家,请快点到我这儿来,一分钟也不要耽误,这儿有一条上报纸头条的新闻。”
他挂上电话笑道:“他已经出发了,我知道只要抛下这个诱饵,他会不顾性命地吞钩。现在,”他微笑着,但口气很坚决,“是否请你把武器交出来?如果你信任我的话。”
江志丽略为犹豫,从腰中掏出手枪扔过去:“好吧,我也宁可再上一次当,这个世界上总得有几个可以信赖的人吧。”
她挣扎着下床,巴巴斯夫人慈爱地扶住她,问她是否需梳妆一番,想吃东西吗?“请放心,保罗一定会为你的安全负责的。”
电话铃急骤地响了,巴巴斯拿起电话:“是德莱尼?”
“我正在路上,离你还有7分钟的路程,我看见几十辆警车正在向你家的方向开去,有几百名防暴警察,甚至还有一架OH-6印第安人小种马式直升飞机。是怎么回事,你是否窝藏了哥伦比亚的大毒枭?”
巴巴斯笑道:“我没有夸大其词吧,这条新闻我准备收费100万元呢。”他简略地谈了江志丽的科学发现和索雷尔教授制造的凶杀。对方吃惊地说:“慢着,你说的是真的,不是科幻小说里的情节?”
“是真是假,你就看看那些警车吧。德莱尼,我希望你运用自己的影响制止这种卑鄙勾当,保障江小姐的人身安全。对联邦调查局或中央情报局那些人我是很清楚的,他们在实现‘崇高’的目的时,从来不计较手段的卑鄙。你能保证江小姐从现在起到开庭审讯时的安全吗?我要听到你的明确保证。”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老朋友,我还不知道这件事的深浅,但我保证将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直升机的轰鸣声已经到了头顶。几个人都跑到阳台上,看到一架深绿色的OH-6在头顶盘旋,直升机舱门里的枪口都看得清清楚楚,圈里的微型马惊得乱窜乱跳。巴巴斯让妻子和凯伦小姐回屋内。2分钟后,几十辆警车飞速驰来,训练有素的防暴警察迅速散开,严密地包围了这幢小楼。十几个狙击手立即找到自己的位置,把FN-30狙击步枪瞄准屋内。一辆指挥车随后开来,停在50米外,联邦调查局副局长刘易斯从车上下来。巴巴斯拿起猎枪返回凉台,对天开了两枪:
“喂,我是巴巴斯,是我报的案。现在请你们的头头讲话。”
刘易斯用扩音器喊道:“巴巴斯先生,我是刘易斯,罪犯仍在你家中吗?你家人的生命是否受到了威胁?”
巴巴斯笑道:“对,她仍在我的屋里,我们已经控制了她。你看,这是她的武器。”他掏出那把玩具似的0.22鲁格手枪。刘易斯松了口气,说:“太好了,谢谢你。请把她交给我们吧。”
巴巴斯摆摆手说:“不,先不要急。我是一个轻信的人,在这10分钟内已被她说服,相信她是一个科学家,不幸发现一条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于是有些人就处心积虑想杀死她。刘易斯先生,请问这是真的吗?”
刘易斯沉默了两秒钟,回答道:“巴巴斯先生,我们会认真甄别的,请把她交出来吧。”
巴巴斯干脆地说:“不,我非常担心她在押运途中出一点意外:枪支走火?直升机坠落?那时你们一定会在江小姐的尸体前面愧疚不已。我真不忍心看到这种情景。”
刘易斯冷冷地说:“你想怎么办?”
“请你耐心等2分钟,《纽约时报》的德莱尼先生很快就要到达。他将陪着江小姐回去,直到法院作出判决为止。”
就在这时,德莱尼的凯迪拉克一路鸣笛冲过来。他跳下车,同巴巴斯远远打了招呼,便径直走向指挥车。巴巴斯远远看见他和刘易斯在激烈地交谈,还有小小的争吵。但看来他们很快达成一致意见,他们又平静地交谈了一会儿,德莱尼走过来,喊道:“喂,胖水牛,让江小姐出来吧,我护送她上路。”
巴巴斯笑容满面地回屋内:“走吧,已经安排好了。”
但江志丽显然在犹豫,她迟疑地问:“德莱尼先生是《纽约时报》的副总编?巴巴斯先生,不久前我看到该报有一篇社论,鼓吹遏制日本,因为两个文明在将来发生冲突时,日本很可能归属于亚洲文明……”
巴巴斯有些不耐烦:“不要太多疑,那只是一种政治观点,它和德莱尼先生的人品没有任何关系。他是我的老朋友,有诺必践,请你相信他。”
江志丽勉强地说:“好吧。”
巴巴斯夫人与她吻别,然后巴巴斯挽着她的胳臂走出门口,他轻松地微笑着,同几米外的老友德莱尼挥挥手。但就在这一瞬间,肥胖的巴巴斯像猎豹一样敏捷地急速转身,猛力推倒江志丽,并扑过去,把她掩在身下,他嘶哑地喊:“快回去!”两人伏在地板上爬回去,倚在窗户下,巴巴斯夫人也急忙伏在地上,惊慌地问:“怎么了?”
巴巴斯掏出江志丽的那支鲁格枪,打开机头,艰难地喘息着说:“我偶然瞥见了瞄准镜的闪光,看见那个狙击手正在开枪。这些杂种!”
鲜血慢慢从他胸前渗出来,江志丽惊慌地说:“你受伤了!”
巴巴斯缓缓地倒下去,他妻子惊惶地喊着他的名字,迅速爬过来,把丈夫抱在怀里。外面,德莱尼焦急地喊:“保罗,你是否受伤了!”巴巴斯低声咒骂着,艰难地举起手枪,从窗户向外开了一枪,外面的喊声停息了。巴巴斯转向江志丽,面色苍白,目光悲凉,声音微弱地说:
“江小姐,看来我不能保护你了。德莱尼一定是站在他们一边了,估计警方很可能奉有最高层的命令。我真的很后悔,是我的报警害了你。”
他把手枪慢慢递过来,江志丽接过枪,悲伤地看着这个肥胖的山姆大叔,他们三人都很清楚,在这立体式的包围中,她已经绝对无路可走,既然如此,那么她不能连累这对善良的夫妇。即使她死了,巴巴斯夫妇的善良也会给她的心灵留下一丝亮色,让她感到世界并不是那么丑恶。她冷静地说:
“巴巴斯夫人,你的电脑在哪儿?”
“在那儿,书房里。”
“巴巴斯夫人,请你搀着丈夫出去吧,他们要杀的人是我,不会与你们为难的。我在死前还有一件小事要做。”
她帮助巴巴斯夫人把伤者扶到门口,然后抽身回来,关上门。透过窗帷,她看见德莱尼先生急忙趋步上前,扶住伤员,但巴巴斯愤怒地推开他。几个警察过来抬起他上了救护车。江志丽没有耽误,迅速到书房打开电脑,接通互联网络。她庆幸警方未想到切断这儿的通信,这只能解释为是他们的习惯性思维:尽管他们干的是龌龊勾当,但他们并不惧怕别人,他们是一群明火执仗的强盗。
江志丽在密密麻麻的电脑管理树中找到了公共留言板,迅速敲击着键盘,把一腔积愫书写在上面:
我在这儿呼唤全世界的朋友,不管是白人、黑人还是黄种人。我呼唤人类的良知,请他们注视光天化日下发生的罪恶。两星期前,我受导师索雷尔的派遣来到亚利桑纳州派克县,验证一个印第安家庭中发现的思维传输现象……
她简要叙述了这条“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的发现过程,接着写道:
我不相信这种能力为蒙古人种所独有,因为不管是蒙古人种,还是欧罗巴人种、尼格罗人种,都是一母同源的血亲。我相信随着研究的深入,白人或黑人迟早也会获得这种能力。即使不幸未能如此,蒙古人种所特有的这种能力也是全人类的财富,是这个三色世界的财富,就像黑人特有的体育能力、犹太人特有的理财能力、澳洲土人特有的追踪能力一样。
可惜,白人社会中的一些精英们并不这样想,我一向爱戴的教授在一夜间变成杀人凶手,小山提死了,留下一块绝对的黑暗;马高先生、松本好子和黎元德都死了,化成一团烈火;五分钟前,在这儿,在亚利桑纳州佐治县安托斯农场,善良的巴巴斯先生为救我身受重伤。几分钟后,我也会死于几颗精准的狙击步枪子弹。
现在,我愿在死亡来临前把这个发现告知全人类。我希望白人、黑人和黄种人都能获得这种能力,使人类互相沟通,互相理解。如果这个发现带给人类的只是凶杀和欺诈,那就请你们忘了它,把它深深埋葬。
请向我的家人、我的同胞转达我的祝愿,我爱他们。
江志丽
9月12日
她站起来,听见外面用喇叭喊话,命令她立即放下武器,否则警察要开始进攻。她揶揄地想,恐怕警方没有马上进攻,是对这个“残忍果决、本领高强”的职业杀手还心存疑惧吧。她知道自己只要一露面,立刻就会吃上一排子弹,从他们的行事来看,今天根本没打算留活口。但待在屋里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于是她略作整妆,步履从容地走过去,拉开大门。她正好看见一辆黑色的福特车闯进包围圈,伊斯曼先下车,又扶着索雷尔教授急急下车,瘸拐着向指挥车走过去。江志丽向他们投过去仇恨的目光,看来索雷尔先生非常尽职尽责,他急急赶过来,一定是想目睹罪犯被击毙的场面吧。
刘易斯看见了老朋友,急忙迎过来,相距还有20多米,索雷尔就急迫地喊:“不要开枪!不要杀她!”
刘易斯走近后疑惑地低声问:“为什么?”
索雷尔兴奋地说:“已经不用再杀死她了!已经不用了!”他解释道:“怪我太迟钝了,我早该想到的,江志丽在车上偷我的手枪时,肯定已经‘窥见’我的思维,她曾说过,她在我的头脑中看到一个黑气氤氲的黑洞,那是我的‘杀气’。可惜我当时忽略了。但一小时前我忽然想到,小山提在临死前也在说什么‘黑色的洞洞’。看来,他们确实都能看到一个人心中的杀机——而且是一个白人的杀机,这说明在白人和蒙古人种间并不是不能进行思维传输,尽管目前只是单向的。”他苦笑道,“我对这个发现非常庆幸,因为我不必在良心上自责了,既然不存在什么‘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就没有必要杀死江小姐,相反,应该留下她做进一步的研究。”
刘易斯和德莱尼先生认真听着,德莱尼也如释重负地说:“太好了,能有这样圆满的结局实在太好了。”
刚才他应巴巴斯的请求来保障江志丽的安全,但刘易斯一见到他,就坦率地说明了真实情况,问他:“你是否愿意白人成为弱智民族,被那些不相信上帝的黄种人奴役,被驱赶着走上‘眼泪之路’,关在贫瘠的‘白人保留区’?”
作为这一名敏锐的新闻界资深人士,他立刻领会到这个发现意味着什么,刘易斯描绘的图景使他不寒而栗。他不愿意做杀害一个女子的帮凶,同样也不愿意看到刘易斯描绘的情景。他目光阴沉地问:“你说该怎么办?”
刘易斯冷酷地说:“杀死所有当事人,把这个秘密埋在少数人心里。”他看看德莱尼,说:“我没把实情告诉手下的任何人,但我压根就没有打算瞒你。因为我认为你是能够保守秘密的少数人之一,你不是巴巴斯那样的傻瓜。现在,你说该怎么办吧。”
两人很快达成共识,德莱尼将默认警方在正当防卫的借口下击毙罪犯,并运用自己的影响在新闻界封杀有关的消息报道,还要说服巴巴斯先生保守秘密。不过他没有想到挚友巴巴斯为此负了重伤——而且,如果巴巴斯执意向外披露真相,甚至有可能被杀死灭口!这使德莱尼先生在良心上难以安宁。所以,他很欢迎索雷尔带来的消息。
刘易斯声色不动,沉思着,他问:“你确信白人也能获得这种能力吗?”
“目前说确信还言之过早,但既然小山提和江志丽都能‘窥见’我的思维,那么这个结论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
刘易斯忽然问道:“会不会只能激发出单向能力?也就是说,白人只能被别人读出自己的思维,而不能反之?”
索雷尔稍愣,苦笑道:“我绝不相信上帝会这样捉弄我们,但我不能肯定地排除这种可能性。”
刘易斯强抑住怒气,鄙夷地说:“教授先生,那你慌慌张张跑来干什么?你给了我一个不确定的可能,甚至又给了一个更为危险的可能,然后叫我放走这个中国女人,从而把白人置于危险的境地。而这一切,又都是为了你的什么‘良心’!”他冷淡地说,“好了,请两位离开吧,我也要按自己的良心行事了。”
索雷尔和德莱尼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自视甚高的,想不到一个联邦调查局的官僚竟驳得他们哑口无言。在尴尬的短时沉默中,一直扶着索雷尔的伊斯曼小心地把教授推给德莱尼,平静地说:
“局长先生,如果你执意要打死她,就先向我开枪吧。”
他随即跨步走上台阶,江志丽已经回屋了,他敲敲门,低声说:“凯伦小姐,请开门,我是伊斯曼。”
他觉得十分内疚和悲哀。几天前,甚至在教授杀死小山提时,他还保持着对他的信仰,心甘情愿地做帮凶。但现在,听着教授“善良”地分析不要杀死江志丽的理由时,他却止不住作呕。屋里没有动静,他再次敲敲门,愧疚地说:“凯伦小姐,请开门,我是来向你忏悔的。”
门开了,江志丽立在门口,脸上带着两块淤青,头发散乱,目光中有那么多的沧桑!伊斯曼低下目光,说:“凯伦小姐……”
江志丽打断了他的话,苍凉地说:“伊斯曼,不用说了,我已经看出了你的真诚。”
她已经感受到了伊斯曼的思维,原来那个黑气氤氲的小洞已变成柔和的金黄色,那是像朝霞一样缓缓流动的无定形的混沌。在这个瞬间她忽然想到,如果人类能够思维连通,能够永远沐浴在这金黄色的温暖中,该有多好啊。
但她很快回到现实中,她知道,外面并没有什么金黄色的朝霞,而是几十个黑森森的枪口在等着她。她说:“伊斯曼,谢谢你,你让我在迎接死亡时,对人类多少有一点信心。请你离开吧,我要出去了。”
“不,我要陪着你,我不能救你,但可以陪着你一块儿去死。”他伤感地笑笑,说:“这倒让我可以说出自己的感情了,凯伦,我一直暗恋着你。不过,我是一个帮凶,是一个不值得爱的男人。”
江志丽低声说:“我也是一个刻薄寡恩的、不值得爱的女人。”她知道伊斯曼的决定已不可更改,便凄然一笑,挽着他的胳臂走向屋门。打开门,院里的人们都愣住了,江志丽目光灼灼地盯着教授和德莱尼,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鄙夷。伊斯曼警惕地护着她,扫视着各个枪手的动静。
刘易斯面色阴沉,举起通话器欲下命令,索雷尔劈手夺过通话器,激烈地同他低声争辩着,争吵持续了很长时间,刘易斯怒不可遏,猛力推开索雷尔,拔出手枪向几米外的江志丽开火,伊斯曼急速转过身,把她掩在身后。刘易斯身边的德莱尼以超出年龄的敏捷扑过去,把手枪推向天空,一串未经消音的清脆枪声惊散了鸽楼上的鸽群,它们咕咕惊叫着飞散,在蔚蓝的天幕上撒下一片白羽。
刘易斯喝令手下将索雷尔和德莱尼拉开,夺过送话器。狙击手们又端平步枪。就在这时,一串车队忽然在公路拐弯处出现,以惊人的速度开过来,一辆福特XLD轻型货车打头,后边有三辆大客车,很远就听见一片嘈杂的乐声,有爵士鼓,长号,起劲地奏着“星条旗永不落”。车队稍近,听见车内用扩音器喊:
“不许杀人!你们这些杂种,不许在自由女神像下杀人!”
防暴警察阻挡不住,车队拥进农庄。那几辆客车上画着光怪陆离的宣传画,有骷髅头像,猩红的女人嘴唇,丰腴的大腿,车侧写着“红狼爵士乐队”。车未停稳,几十个青年嬉皮士从车门一拥而下,他们大都装束奇特,头发染成火红色、金黄色甚至鲜绿色。他们旁若无人地冲进警察队伍,嬉笑着,怒骂着,转眼就把警戒线冲得七零八落。
江志丽惊喜地看着这一幕荒诞剧。轻型货车下来的两名少年挤过人群,跑到她的身边。一个是白人,一个显然是华裔。华裔少年神情亢奋地说:
“江小姐,我在BBS上看到你的信件,马上向所有网友发了呼吁,又拉上戴维开车来这儿。路上正好碰见这支乐队,我们一喊,他们就爽快地跟着来了。你看,他们的这次冲锋干得多漂亮!还有,我猜想这会儿一定有10万个抗议电话打到联邦调查局,那儿一定热闹极了!”
他咯咯地笑起来。同来的戴维是个文静的小孩,这在美国的小“杨基”中是不多见的。他微笑着,简单地说:“我站在你这一边。”
看着这个文静的小孩,她不由想起怕羞的小山提,想起他在死亡前发送过来的“突然的停顿”。她把戴维搂到怀里,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刘易斯脸色铁青,怒气难抑,这群不可救药的蠢货!他们傻哈哈地来到这儿串演一出平等博爱的闹剧,却不知道这是在自掘坟墓。但他知道对这些弱智者是不能以理喻之的,自己的使命已经无可挽回地失败了,在盛怒中他真想让手下把这些蠢货全杀死。
当然,他不至于这么冲动。正在这时指挥车内的电话响了,是局里打来的。已经有几千个抗议电话、传真和电子邮件打到胡佛大楼,那些爱赶风头的新闻界已经蜂拥而动,两份电子报纸《号角》和《科学箴言》已抢先发了专题报道。局里并未责备他,但命令他立即撤退。刘易斯低声咒骂着,下了撤退令,他自己率先钻进指挥车开走了,身后留下一片哄笑和口哨声。
这边,索雷尔忽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伊斯曼跳下台阶,和德莱尼先生一块扶起教授。原来,刚才德莱尼与刘易斯争夺手枪时,一颗飞弹穿透教授的肩胛,现在左肩上鲜血淋漓。江志丽急忙进屋找出药箱,撕开教授的衣服为他包扎。教授依在伊斯曼怀里,面色惨白,精神颓唐,默默俯看着江志丽,低声说:
“凯伦,你能原谅我吗?”
江志丽正在包扎着的双手显然有一个停顿,但她没有抬头与教授的目光相接,默默包扎完毕,起身站在一旁,看着德莱尼和伊斯曼把教授抬上救护车。上车时,教授还回头苦笑着看看江志丽,但那个女子的目光中显然没有一丝涟漪。
索雷尔被送走后,爵士乐队的大客车也开走了,熙攘的小农场恢复了平静。白鸽盘旋着又回到鸽楼,小巧可爱的微型马在圈中安静地吃草。伊斯曼留下来陪伴江志丽,夕阳的余晖下,江的目光里仍弥漫着迷茫,她还未从这两天的剧变中完全清醒过来。伊斯曼说:
“教授走时很颓丧,你没有原谅他。”
江志丽冷冷地说:“我个人可以原谅他。但马高父子、松本好子和黎元德能原谅他吗?”
她的声音中透出十分的疲惫和冷漠。伊斯曼对这个孤身闯世界的娇小女子很怜悯。他轻轻地揽住江志丽瘦削的肩膀,江志丽没有动,但他透过江志丽单薄的衣服分明感受到她的拒绝。他尴尬地松开手,低声说:“凯伦,我希望能有机会帮助你。”
江志丽勉强笑道:“谢谢你,伊斯曼。很遗憾,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经历了这场坎坷后,我想回国去。”
伊斯曼沉默片刻后,真诚地说:“祝你在那儿找到自己的位置,回国后多联系。”
“谢谢。”
那晚,两人就留在巴巴斯先生的小农场里,江志丽张罗着做了一顿中国式的晚饭,饭后两人互道晚安,各自回到卧室。夜里,江志丽迟迟不能入睡,她强烈思念着女儿小格格,甚至想到她的前夫,那个她已经从记忆中剔除的男人。她不知道自己的思念之波能否透过两万公里的距离送入女儿的脑中。